我記得楊絳先生說過，孫柔嘉唯一的一次聰明是畫出了汪太太的提綱。
“孫小姐長圓臉，舊象牙色的顴頰上微有雀斑，兩眼分得太開，使她常常帶著驚異的表情；打扮甚為素淨，怕生得一句話也不敢講，臉上滾滾不斷的紅暈。”孫柔嘉只是個普通的上海女孩子，父母重男輕女，並不在意她。她不漂亮，自小又沒有人慣著，自然不會太單純無知。她是有點小心機，處處為自己著想，也可以理解。她懂得男人不喜歡有主見又多話的女人，總是表現出弱小無知的一面。
在船上的時候，聽到趙辛楣和方鴻漸說話，聽見他為自己抱不平，我想她是真感動。難得有人對她有一點點好。於是聽方鴻漸說大鯨魚，她就立刻表現出一臉無知，引著他說下去。趙辛楣是一眼看穿了，可是方鴻漸此時一心都在為唐小姐傷情，哪裡顧得上她。但是她卻對方鴻漸上了心。
她說她吃得起苦，也實在是這樣。這一路上的艱辛，她也都過來了，並不見她嬌氣。辛楣和鴻漸淘氣，她反倒是老成。唯一一次哭，是真病了，又被李梅亭餵了一粒魚肝油丸，噁心到吐了。鴻漸看見了，心生憐意，想著她不容易，要對她好一點。夜裡兩個人都夢魘了，早上起來才發現屋後全是墳，可是我見她也並不是害怕，只是天真地問他，鬼為什麼不長大的？
還有一次是過河，藤條扎的長橋，沒有欄杆，兩邊向下塌。辛楣走了兩步都被嚇了回來，說腿發軟。最後只剩下鴻漸和孫柔嘉兩人，她就體貼他，說自己走前面，他看過去不會空蕩蕩地，更覺得害怕。他又好面子不說自己害怕，搶著說是孫小姐領他過橋，旁人聽了只會覺得他在客氣。這樣虛榮，她看穿了卻也並不揭穿他。也是好笑，女人並不膽小，卻要處處裝出柔弱的樣子。男人膽子小，卻又好面子。
對她來說，這趟出行就像是一個新的機會。也許在上海，她可以選擇的人並不多。趙辛楣這樣的她自問高攀不起。陸子瀟那種她又看不上。相比之下就顯出方鴻漸的好。
孫柔嘉在鴻漸面前永遠是天真可憐的樣子，噘嘴，撒嬌，哭。但是其實她在學校是很適應的，這個女孩最大的優點就是識時務，隨遇而安。和范小姐不和，但是面子上也還好。而且她知道的事情比方鴻漸多很多，反而是鴻漸自己處處得罪人，處處不合時宜。
鴻漸和辛楣去汪家相親，聽說柔嘉和陸子瀟戀愛。心裡不舒服，一邊跟自己說並沒有愛上她，一邊生氣恨她鄙視她，可是一看見了她又立刻高興了，“心裡的怨氣像宿霧見了朝陽，消散淨盡。她來過好幾次，從未能使他像這次的歡喜。”也許他不愛她，只是被說多了，不知不覺就像是在心裡有了種子，慢慢發芽長大。
於是孫柔嘉畫了那副汪太太的提綱，一張紅色的嘴，十個尖而長的紅色指甲。鴻漸想一想，忍不住笑道：“真有點像，虧你想得出！”孫柔嘉是最會看人的，也許這就是她世故的地方。
陸子瀟和范小姐簡直是他們的媒人，兩個人心裡的結都化解了。柔嘉繼續裝柔弱，扮無知。“辛楣說她裝傻也許是真的。鴻漸的猜疑像燕子掠過水，沒有停留。”方鴻漸覺得她肯對他言聽計從，就很滿意了。
那一封並不存在的家書，促使了兩人的訂婚。訂婚之後，方鴻漸才發覺，孫柔嘉並不是沒有主見，而是主見很多。她也並不溫柔，也會發小脾氣等著你去哄。訂婚一個月，鴻漸彷彿有了一個女主人。他這時候才想起辛楣說她有多厲害。
鴻漸丟了工作，要去找趙辛楣。可是孫柔嘉這時候對趙辛楣態度大變，覺得鴻漸老靠他太丟臉。更顯得鴻漸無能。
兩個人的婚姻生活完全可以作為最失敗婚姻的範例。性格都太執拗，好脾氣和耐心都留給了外人，受了別人的氣，也忍著，然後把彼此當成出氣筒。總覺得離婚不容易，吵吵鬧鬧也還是得過下去。本來兩個人的感情，瞭解都不夠。婚後又加上雙方家人，更復雜，兩個人都在對方家裡受到了瞧不起。孫柔嘉的姑媽嫌鴻漸沒本事，方鴻漸的兩個弟媳覺得柔嘉學歷高又不見得有錢，公婆更覺得她不懂事。
孫柔嘉對鴻漸越來越不滿，他掙錢也沒自己多，脾氣還大。雪上加霜，鴻漸又失業了，打算繼續去投奔趙辛楣。這次她是不會再跟他走了，她現在有姑媽，有工作，不像之前在學校她只有他。怎麼能要求她拋下一切，再跟著他去求趙辛楣。也許這裡只能是終點，從此各奔前程。
也許孫柔嘉覺得自己最聰明是嫁給了方鴻漸，可惜這也是她最大的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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