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紅樓夢》第13回“秦可卿死封龍禁尉，王熙鳳協理寧國府”中，秦可卿臨終前託夢給王熙鳳，提醒她切記“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和“登高必跌重”的道理，並叮囑她賈家還有兩件未妥之事，一是祖塋，二是家塾，只有兩件事都處理妥當，才能為將來敗落時預留退路。看到這裡，讀者或許要問：像賈府這樣的豪門貴族，家中大大小小的事項不計其數，秦可卿為什麼只提這兩件事，卻絲毫不提其他呢？其實，這正是曹雪芹從自己的家族鉅變中，總結出來的血淚教訓。

首先，我們來看秦可卿託夢給鳳姐時所說的原話：

秦氏道：“目前祖塋雖四時祭祀，只是無一定的錢糧；第二，家塾雖立，無一定的供給。依我想來，如今盛時固不缺祭祀供給，但將來敗落之時，此二項有何出處？莫若依我定見，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於此。合同族中長幼，大家定了則例，日後按房掌管這一年的地畝，錢糧，祭祀，供給之事。”

1.為什麼要在祖塋附近多置田地？

關於祖塋的田產問題，秦可卿實際上提到了兩件事：一是塋地，二是祭田。

所謂塋地，是安葬歷代祖先的陵寢，通常始祖居中，以下按輩分排列，其中始祖的第二、四、六世位於左方，稱昭；第三、五、七世位於右方，稱穆，即所謂“左昭右穆”。《紅樓夢》第53回“寧國府除夕祭宗祠”中提到：“只見賈府人分昭穆排班立定，凡從‘文’旁之名者，賈敬為首；下則從‘玉’者，賈珍為首；再下從‘草頭’者，賈蓉為首。左昭右穆，男東女西” ，即為此意。

所謂祭田，即為祭祀提供錢糧資金的專用土地，耕種的收益首先用於祭祖，同時也為族中守墳之人提供生活所需。在儒家觀念中，“忠”和“孝”是最重要的美德，祭祖是家族中的首要大事，趁富貴時節多置田產，用作祖先的塋地和祭田，往往被提到“崇先報本，保產興宗”的高度，是大家族中每一位子孫必須承擔的神聖義務。

清代文字獄盛行，被抄家的世家大族不計其數，但法律同時規定：官員因犯罪而被抄沒家產的，族中塋地和祭田可不入官，這正是許多世家望族苦心經營墳園祭田的最重要原因。雍正年間，曹家被抄時，這一規定雖已存在，但施行未久，曹家很可能正是沒有預見到這一點，才在抄家時措手不及，子孫後代的生計都成了問題。脂批中說：“魂託鳳姐賈家後事二件，豈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事雖未行，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秦可卿臨終前對王熙鳳的這一叮囑，正是作者從自家的遭遇中，總結的教訓。

同時，管理祭田因利益豐厚，是家族中的一項“肥缺”，容易引起各房的覬覦。為了減少紛爭，各家族往往都會制定關於祭田的管理規定，比較常見的方式，一是由長房管理，二是按照秦可卿的建議，族中各房按年輪管，利益均沾。

由此可見，秦可卿魂託王熙鳳賈家後事，實則是一記命運的警鐘，預示著在不久的將來，賈府不但會“樂極悲生”“樹倒猢猻散”，而且必將慘遭抄家的噩運。

2.世襲貴族為什麼必須讀書？

今人在談到古代教育時，往往使用“私塾”一詞，實際上，“私塾”這個詞最早出現，已經是近代以後的事，目的是將其和各種公辦、官辦學堂區分開來。古代的學塾，主要有義塾、族塾、家塾和自設館幾種，其中義塾是免費的，以貧寒出生的子弟為施教對象；族塾為宗族內部辦學，不招收外姓兒童；家塾是富家大戶特聘名師，專門為自家子女開設的學堂；自設館則由教書先生自辦，對外招生，學生不論姓氏，均可交錢上學。

《紅樓夢》第八、第九回中提到，賈家的學塾，是面向族人開辦的“義學”，“原系始祖所立，恐族中子弟有貧窮不能請師者，即入此中肄業。凡族中有官爵之人，皆供給銀兩，按俸之多寡幫助，為學中之費。特共舉年高有德之人為塾掌，專為訓課子弟。”但書中同時寫到，秦鍾入學讀書時，父親秦業要給司塾賈代儒封上二十四兩銀子的“贄見禮”。可見，此時的賈家“義學”，已經背離了設立時的初衷，連秦業這樣的小官員，湊齊這二十四兩銀子都得“東拼西湊”，其餘家境貧窮之人，就更無力供子孫入塾讀書了。

讀書不止是為了識字明理，更是為了通過科舉考試做官。中國古代當官的途徑很多，有世襲、軍功、薦舉、郎選、恩蔭和科舉，也有像賈蓉的“龍禁尉”這種花錢捐來的官。

書中交代，賈家自寧榮二公起，是世襲爵位，但大家族旁支眾多，爵位卻只能由一人所襲，即寧國府的賈珍和榮國府的賈赦。而且，更重要的是，從魏晉時代開始，中國的世襲制度開始分為世襲罔替和普通世襲，前者可以無限承襲，無論經過多少代，爵位始終不降；後者承襲次數有限，而且每承襲一次，爵位便降一級。

清代為防範後代腐化，規定除極少數因祖先立下奇功而獲封的“鐵帽子王”以外，所有王侯只能“世襲遞降”，一代降一級，幾代之後，如無特殊貢獻，則不再襲爵。其他子弟如想入朝為官，除了像賈政這樣得到皇帝的額外恩賞外，便只有通過科舉一條途徑才能實現。像林黛玉的父親林如海，就是這樣的情況：

原來這林如海之祖，曾襲過列侯，今到如海，業經五世。起初時，只封襲三世，因當今隆恩盛德，遠邁前代，額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襲了一代；至如海，便從科第出身。雖系鐘鼎之家，卻亦是書香之族。

正是由於以上原因，家塾的教育質量和經費來源，直接關係到後世子孫的出路和前途。即使中途家道沒落，有科舉這條途徑在，後世子孫就有實現階層上升的可能。但從“起嫌疑頑童鬧學堂”一回書來看，賈府的家塾早已不是用功讀書之所，反成了薛蟠等紈絝子弟滿足自己“龍陽之興”、橫行霸道的所在。連子孫的教育都搞得如此混亂不堪，這樣的家族還有什麼希望？單憑這一點，賈府的敗落，就已經是遲早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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