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9 这些诗谶,暗示了红楼人物的命运

“如果提前了解了你所要面对的人生,你是否还会有勇气前来?”

《红楼梦》中大量的运用了谶语的写作手法,通过人名、诗词、器物等预言人物的命运结局,成为了此书的一大特色。

说到诗谶,第70回中通过众人咏柳絮所作诗篇,暗示了书中很多人物的命运。紧接着上一次讲的重建桃花社,这一讲来说说柳絮词。


曹公写诗社,颇有些巧妙之处。

这些诗谶,暗示了红楼人物的命运

诗社议定了规矩,可大多数时候这规矩并不被遵守。第五十回雪下联诗之后,竟是一年都未开社,“诗社”二字都无人提起。书中人有他们的理由:探春管家事忙,李纨时不时有孩子生病,宝钗被托付了家务,惜春得赶着画园子图……当然,那都是作者替他们安排的理由,作者不写诗社,原因很简单,这是小说,不是诗集。曹公写红楼,绝不是要像前人一般,只为塞几首自己的情诗艳赋,所谓“传诗之意”,不过是写作《红楼梦》的附加值。

况且,纵使是曹公当时的闺阁诗社,正经起社也有限。以清代著名的蕉园诗社为例,诗社诸子一年中相聚无几,诗社活动主要依靠书信往来唱和进行。诗社重质不重量,蕉园诸子十六年来交谊深厚,佳作频传,身在闺阁,却有林下风度。红楼里的海棠诗社也是如此,诗词并不是闺阁本分,但这些才女不是凡品,自然要以诗为精神寄托。

海棠社兴于秋日,菊花诗集三秋风韵,雪下联句热闹新巧,这三社皆是诗社成立不久,众人尚在兴头上,况且曹公也有意铺排,先后将湘云、香菱、宝琴等人纳入大观园,着意为诗社增色。

诗社被遗忘了一年,再度提起时便不那么顺利。

上半回桃花社一波三折,虎头蛇尾,只有黛玉一篇《桃花行》做主角。但这毕竟是春天,总有那么一点儿生发之气,好让诗社生出几分活力。这一回起头的是湘云,继未成的桃花社而来,由黛玉做东。时隔一年,诗社重开,一应体例都按前番,是而作者对黛玉如何做东拟题只是一笔提过,倒是专写紫鹃炷一支梦甜香,以提醒读者此为重开之社。

这些诗谶,暗示了红楼人物的命运

孙温绘 全本红楼梦

诗社多咏物,除雪下联句是即景诗外,海棠、菊花俱为咏物,又都为草木,本社也未能免于此,以柳絮为题。诗言志,闺阁诗社之可贵正在于它表达了女子的精神世界。海棠社“珍重芳姿昼掩门”是宝钗身分,“秋闺怨女拭啼痕”是黛玉写照,菊花诗“抛书人对一枝秋”为湘云气度,“拍手凭他笑路旁”是探春豪情。柳絮词这一社亦是如此,却又不止于此。

曹公有诗才,“爱君诗笔有奇气,直追昌谷破篱樊”,可惜在他名下的诗只留下两句流传后世。更多的诗,他因头制帽,写在红楼里。柳絮词这一社,六人共得五首,一人一个口气,这便是曹公的笔力。而柳絮词一社又不同于之前,纵然还是春天,也是暮春了,三春好景将尽,尽一尽春天最后的欢愉,从此便是诸芳流散。柳絮词必然染上暮春的阴影,这不仅仅是诗,更是命运

这些诗谶,暗示了红楼人物的命运

孙温绘 全本红楼梦

柳絮词,是集体的诗谶

这一回是末世中的苟延残喘,连诗人们都有江郎才尽的兆头。题目就非吉祥之物,柳絮无根无绊,最是轻浮,比之此前海棠菊花等名花,柳絮实在颓丧。同样一炷梦甜香,这一社首次出现了未写完的作品,宝玉甚至交了白卷。

探春只得半首,下阕由宝玉续上。探春诗才并不出众,难得还有一点气度。“蕉下客”是男性世界中的称谓,而在菊花诗中,“短鬓”“葛巾”装束亦是男子,这与探春素来“但凡是个男人早出去了”的想法相合。然而面对柳絮,探春并未生出半点翻案的想法。柳絮有千丝万缕,却不能绾系、亦不能羁游,只能任其东西南北各自分离。也许探春的豪情早已被家务琐事损耗无几,所谓的理家除宿弊声势浩大,终是草草了事。探春自己便是那朵柳絮,终究要随风远去,无所牵连。

而宝玉所续的下阕,诚可为“喜聚不喜散”注解。柳絮落去飞来皆是旁人看惯,只有这位公子哥儿还记挂着“纵使明春再见隔年期”。他只盼长聚,不愿离别,即使明春会再见,他也觉得遗憾,那是隔了一年了。可是这个世界有多少离别是永别,此时的宝玉已经经历过几次生死离别,可他依然固执于喜聚不喜散。这一年的秋天便是抄检大观园,宝玉将迎来人生中第一次痛彻心扉的生离死别。到那时候,他还想着有黛玉袭人和自己同死同归。他怀抱着希望而来,却在不断地失去,直至人生所有的光亮尽数熄灭,宝玉会在怎样的痛苦里彻悟?我们不得而知。

宝琴这一社落第。固然《西江月》比宝探合作的《南柯子》、黛玉的《唐多令》声调壮些,然终未脱颓丧之意。通篇作“离人恨重”之意,宝琴素日心性倒未如此。“明月梅花一梦”用罗浮之典,看似无稽,“梅”为宝琴夫婿之姓,第五十一回中宝琴作怀古诗,直接用了杜丽娘的“不在梅边在柳边”,两者对看,宝琴婚事恐有变数

这一社前三甲为宝钗、黛玉、湘云。湘云的《如梦令》是本社中字数最少的词牌,字数愈少,可腾挪的空间便小,更见词人功力。绣绒、香雾之喻生动准确,柳絮虽是暮春之物,到底还是春天,湘云对其进行描摹时并不悲感。信手拈絮,作者想留住柳絮,也是留住春天。但春天是留不住的,纵然一遍遍呼唤“且住”,春光终要别去。湘云生性豪爽,对于柳絮,她倒是“事若求全何所乐”的,她未求全,可是片刻的欢愉也会被东风夺去。正如她的人生,襁褓之中失去父母,绮罗丛中未得娇养,她都坦然接受。上天给她一点眷顾,让她厮配得才貌仙郎,这一点眷顾却如暮春的柳絮一般不能长久。留给湘云的,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

黛玉的《唐多令》纯出肺腑,一字一句是写柳絮,也是写自己。“漂泊亦如人命薄”,与上半回的《桃花行》同出一辙。人道草木无情,黛玉却道“草木也知愁”,《桃花行》中也有“花解怜人花也愁”之句。草木尚且有情,人类因情所困,自然是韶华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命运恰如柳絮,都是“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任淹留”。而黛玉所得的花签上,正是一句“莫怨东风当自嗟”。

柳絮是轻浮之物,连一向憨直爽朗的湘云都不免作悲,也只有天性浑厚的宝钗来扭转气氛。宝琴、黛玉笔下的东风都是柳絮的命运终结者,而宝钗笔下是“东风卷得均匀”。宝钗毕竟能历甘苦,区区东风,自有气力翻转。宝玉惆怅“莺愁蝶倦”,可在山中高士面前,这蜂团蝶阵不过是“乱纷纷”。柳絮无根无绊,却自有品格,不随波逐流,随聚随分也不改心性。无根无绊,却能借好风之力直上青云。生逢末世,几人能有青云之志呢?

宝钗的柳絮也是写自己。脂批有云“知命知身,识理识性,博学不杂,庶可称为佳人”,可为宝钗定评。末世之中,她依然有坚持的底线,坚守自身的高贵品格,不许探春利欲熏心。人人尽入薄命司,惟有宝钗面对命运清醒而理智,未如黛玉一般自伤,未如湘云一般天真。她深知自己未必能在命运的漩涡中保全自身,然而她却给出了这样的承诺,“我在这里一日,我与你消遣一日”,愿将温暖布散人间,直至生命尽头。

柳絮词中反复写东风。“三春事业付东风”,“嫁与东风春不管”,仿佛东风成了春天最可怕的一件物事。柳絮词讨论未完,窗外的东风便登场了。

众人要放风筝,却从落风筝写起。大老爷处的娇红姑娘放风筝,落在了大观园里,不免令人想起前文中她被买来的情形,又是一声长叹。

放风筝是放晦气,因此人人都有兴致。放风筝必有大风,黛玉病弱怕风,可放风筝的主意却是黛玉出的,关键还在这“放晦气”上头。这也是红楼后期较为欢乐的场景之一:小丫头们忙忙碌碌,七手八脚;宝玉连要几回风筝才拿到美人风筝,偏又放不起来;黛玉亲自上手,紫鹃一剪子绞断要把病根放走;宝玉又怕风筝寂寞,让自己的去陪伴;探春的凤凰与另一只凤凰绞到一处,又有个喜字带鞭炮的一起,着实热闹有趣。

这些诗谶,暗示了红楼人物的命运

细看来,风筝与柳絮一样,也是谶语。众人的风筝图案便有深意,宝琴的是大红蝙蝠,寓意“洪福”;宝玉的是美人,自然合他心意。但末世之中,谁能洪福齐天,等待宝琴的终究是“明月梅花一梦”。而宝玉一心想要长聚,怕黛玉的风筝落到无人之处寂寞,便要自己的美人风筝前去相陪。然而人世谁能长久,黛玉终将独自远去。

“念念心随归雁远”,宝钗的风筝也是一行大雁。宝钗菊花诗里反复提起的重阳,会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大雁南归,雁是忠贞之鸟,在宝玉悬崖撒手之后,宝钗的余生便如孤雁。探春到底是王妃的命运,风筝便是凤凰,又与另一只凤凰相遇,更兼有一只玲珑喜字带着响鞭逼近而来,三只风筝绞到一处,一同飘飘摇摇去了。凤凰喜字,是成婚之兆,三只风筝绞到一处便飘摇而去,正是探春远嫁的宿命。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第二十二回中,探春便咏过风筝,而贾政沉思道“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认为不祥。反观七十回中所叙,桃花易落,柳絮易飞,风筝飘摇,虽是春景,这春景实在苍白。

东风又起。随风而去的不仅仅是柳絮与风筝,还有命运。

这些诗谶,暗示了红楼人物的命运

文字整理:文中子

封面图片选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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