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0 动物、荒野与人类,为何保持必要的界限?

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形势仍然严峻。今年1月20日,国家卫健委高级别专家组组长、中国工程院院士钟南山在采访中表示,从各方面的流行病学的调查看,这次疫情的源头来自野生动物,比如说竹鼠、獾这类。虽然具体源头尚无定论,但确是野生动物交易、非法食用“野味”等行为的恶果。

在个别地区,食用“野味”更成为一种风尚。这背后往往有一条秘而不宣的野生动物交易链。蝙蝠、穿山甲、竹鼠、猕猴、果子狸等“野味”大受欢迎,破坏生态平衡之外,也埋下了卫生隐患。

抗击疫情的同时,也有不少动物保护人士提出完善野生动物保护立法,从法律上拒绝“野味”,杜绝野生动物交易。

今天的文章,作者试图透过对近年几部代表性的“生态电影”的考察和分析,来寻找都市人与荒野之间的合适距离。从观念上厘清人类与野生动物之间为何需要保持界限?又如何去克制人类自身的冲动,为动物与自然保持最后的一方领地。

作者 | 王坤宇

(生态文化学者、生态评论者)

01

生态问题的讨论,

为何总是难以深入?

2019年末的佛蒙特国际电影节上,一个名为《一次游戏狩猎》(A Game Hunting)的短片引发了较为激烈的讨论。这部电影记录了两兄弟在冬季的佛蒙特森林和雪原中狩猎麋鹿、野兔,并用它们的肉招待朋友的故事。其热点主要有两个:一是影片展示了杀戮的细节,用垂死的挣扎和鲜血刺激观众的神经;其二是影片无意间触及了生态主义者的意志问题:当听说两兄弟可以提供真正的野生动物肉食时,几位已经素食数年的朋友纷纷来赴宴。而影片名字使用的形容词也是非常吊诡的:都市人是否应该为了娱乐而狩猎?环境保护专家利奥波德认为,一定程度的狩猎是必须的,这是为了生态系统的平衡——也就是作为管理者的人类对于自然生态的干预是必须的。生态问题的讨论之所以很难深入,关键在于它不仅是一笔非常难以理清的糊涂账,更因为生态主义是对人类生存和生活方式以及生态意志的挑战。

动物、荒野与人类,为何保持必要的界限?

《荒野生存》剧照。

在泛媒介时代,《荒野生存》、《德爷徒步亚马孙》、《荒野食神》、《荒野夫妻档》、《寻找河中巨怪》等节目不断挑逗着人们走进原始森林、茫茫雪原、暴烈亚马孙、甚至未知无人区的心弦。更有数不清的自媒体,例如《老四赶海》、《阿峰赶海》、《侣行》等不断撩拨刷屏者的神经,于是,进藏、“驴行”成了文艺青年的“一大俗”,珠穆朗玛峰上遍布人类粪便和残骸、甚至出现了因“堵车”而造成的死亡事故。荒野,似乎成了酒醉饭饱、娱乐神经透支后的都市人排遣无聊、“思考人生”、“寻找自我”的一个重要代偿符号。走进荒野的冲动引诱着一群又一群的年轻人去体验自己在都市,甚至所谓的都市荒野(其实是近郊或者郊野)从来没有面对过的问题。皮肤晒黑、缺水、饥饿、孤独不过都是小儿科,最为重要的还是因地形不熟而造成的肢体伤害、病菌、寄生虫、猛兽的侵袭等——这些原始人和土著居民面对的问题。

于是我们有了这样两个问题:走进荒野的都市人是否真的做好了面对野性、残酷的自然的准备?荒野是否还能承受在影像感召下蜂拥而至的都市人的践踏?

根据真人真事改编的美国电影《走进荒野》(Into the Wild),隐约地批判了主人公克里斯走进荒野的行为——在这部电影的结尾,主人公因为误食了有毒植物而死——这并不是他所情愿,却是他行为的代价。作为梭罗和托尔斯泰的信徒,他无疑是希望能够通过在荒野中的历练使自己的道德得以提升进而影响他人的。而在另一些典型的荒野电影中,创作者对于荒野和人类的关系保持着一种警惕,认为荒野是一条界限,人类应该远离荒野,至少应该与荒野保持一定的距离。这也和美国的《荒野法案》形成呼应:人类不该在荒野中停留,因为它们是野生动植物的最后保留地。

02

动物、荒野与人类,本应保持必要的界限

不同于《走进荒野》中对待荒野较为暧昧的态度,《灰熊人》(Grizzly Man)对荒野意象的处理要严谨、肃穆得多。这部电影对于走进荒野、与熊共舞的灰熊人抱持的显然是批评的态度。

动物、荒野与人类,为何保持必要的界限?

《灰熊人》电影剧照。

《灰熊人》是由沃纳·赫尔佐格(Werner Herzog)导演,以走进阿拉斯加荒野中与熊共舞的提摩西·崔德威(Timothy Treadwell)拍摄的影像为基础制作的荒野纪录片。提摩西·崔德威与《走进荒野》中的克里斯一样,对于当代人类社会充满了敌意,所不同的是,他不像克里斯那样优秀和富有理性,而是一个社会的真正失落者。他酗酒、吸毒、玩弄枪械,险些丧命。并且带有较强的歇斯底里的性格特点。当他走进荒野,旋即被荒野的美和灰熊的生活所吸引,在毫无戒备的情况下与灰熊一起生活了13年。

2003年10月,提摩西与他的女友阿米·哈格纳德被阿拉斯加野生动物保护公园中的一头年老灰熊杀死,他们的部分躯体也被吃掉。他的录像机记录下了他遭遇袭击时的声音。之后他们的尸体被发现,灰熊被乱枪打死。导演赫尔佐格虽然使用了部分提摩西的录像,也对他拍摄的阿拉斯加荒野的惊人的美极为赞叹,但是他对于提摩西的行为本身并不认同:“他是在抗争文明本身……我相信世界的基本属性不是和谐,而是恶意、混乱和杀戮。”他同时指出,提摩西对于荒野是一种“迪斯尼式”的理解,充满了浪漫和不切实际的情愫。

在影片中,提摩西一再近距离地与灰熊接触,甚至经常和它们发生正面的冲突。在《灰熊人》的大部分影像中,提摩西基本都处于重要的焦点位置,动物和远处的荒野往往是其前景和背景。这事实上是一种典型的“人类中心主义”的荒野观。而在电影海报中,创作者似乎重现了提摩西被大熊攻击前的一幕,充满着矛盾和紧张的对立关系。

动物、荒野与人类,为何保持必要的界限?

《灰熊人》电影海报上的提摩西与灰熊。

对于提摩西的行为,不仅导演持一种批评的态度,当地博物馆的馆长和久居阿拉斯加的印第安土著也认为他跨越了熊与人之间的界限,对于熊和荒野都是不尊重的。提摩西本人标榜他的行为是因为他不满野生动物保护区的不作为,要近距离地对这些动物进行保护。但是有影评人尖锐地指出,他的行为违背了熊和荒野的意志,从而认为他是为环保事业而献身的观点也是站不住脚的。我们可以从提摩西在影片开始时的一段话中窥探到他对于荒野和荒野之上的领主灰熊的个人认识:“我通常是个仁慈的战士,我很温和,像朵花。我像只墙上的苍蝇,作壁上观,不表态、不介入,偶尔遇到挑战,仁慈的战士就得变成武士,就得变得很可怕,很无惧于死,很强悍。这样就会赢……我爱它们,我会保护它们,为它们死,我会成为主宰……”他一再地在镜头中表达这种极为混乱的价值观,一方面显然是他对荒野和灰熊的确存在强烈的爱,一方面是他这种爱的真实情况并非他自己所想见的那样。

正如马丁·杜森所认识到的那样:“每种对荒野道德含义的解释必须将差异融入符号领域,于是就会陷入将荒野自然以某种方式按照个人的计划和目的来塑造形象的危险之中。如果我们不能认识到荒野自然和我们以之为描述和幻想对象之间存在的差距,那么我们对荒野的爱就很容易转变成某种自恋。”这种荒野之爱与自恋之间的纠缠关系在提摩西的身上体现得尤为明确。也不幸和某些走进荒野的人的状态暗暗相合。

03

静观而不介入,

或许才是人类对待自然最好的方式

事实上,无论是克里斯还是提摩西的走进荒野都是为了个人的实现。如果说,在卢梭,梭罗,约翰·缪尔的时代,走进荒野还是具有一定的示范意义、代表某种启发性的价值的话;到了荒野已经逐渐消失,成为动植物最后的保留地的时代,这样的行为就不再值得提倡。从这个意义上讲,无论是早前的《杰瑞》、《走进荒野》,还是较为晚近的《灰熊人》,影片赋予荒野的意义都不再是一个值得被探寻、猎奇的场域,而是应该被欣赏、被保护的空间。人在欣赏到它的美之后应该退回到自己的地方(place)中,留存地球最后的一点荒野。

在此,我们有必要提及段义孚的空间和地方理论,他认为空间是一种广泛而自然的存在;而地方则是被人所看到,听到,嗅到,感知到的空间,是属人的空间。这启发了我们对荒野的认识。荒野应被看作是没有变成“地方”的存在场域。在这些场域中,野生动植物还以自然的状态生存,斗争,繁衍,消亡。但是这样的空间在日益减少:鸟的迁徙路线很可能和飞机的飞行路线重叠,从而引发人鸟双亡的恶性事故,鲑鱼等洄游鱼类的洄游路线被大量的水坝所分割,众多的森林植被为了人类的工业和农业设施而被铲除,大型动物或迁徙或消减、灭绝。如果从这个意义上讲,动植物的空间已经所剩无几,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荒野对于动植物来说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更为重要了。

动物、荒野与人类,为何保持必要的界限?

《恋地情结》, [美]段义孚著,志丞 / 刘苏译,商务印书馆2018年5月版

也正是因此,荒野意象应担当起这一新的价值赋予。荒野虽然毫无疑问也是人类的起源地和精神的涵养地,但是人类本身应该以自己的“地方”——城市和乡村为主要的活动场域,因为人类事实上已经离开了荒野,走向了农业和城市文明。也正是农业和工业文明使得人类一定程度上摆脱了残酷的自然选择,获得了物种的极大发展。在这样的人口基数下、在新媒介的影响下,如果人们不能克制自己走进荒野的冲动,其后果是不言而喻的:世界上最后的一点荒野将如正在消失的北极冰川一样,走向毁灭。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迪斯尼的《真实生命探险》系列里就有一种展示纯粹荒野,忽略人本身的存在的诉求。(虽然批评家已经确认这样的展示往往有很多虚假的因素。)这是电影所力图塑造的一种荒野的自然状态:《迁徙的鸟》让我们认识到我们应该将荒野上的天空还给鸟类;《帝企鹅日记》和《北极故事》让我们明白极地是企鹅、北极熊等动物赖以生存的空间;《海洋奥德赛》、《海洋》等影片让我们减少对于海洋的索取,尊重海洋生物的权利……

荒野本身无所谓价值,它就那样存在,遵循着自然的法则,正如《灰熊人》的导演所说,荒野对于人类来说,也许是冷漠的、敌意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地球上少量的未被沾染的自然应该任由它自然地存在。从这个意义上讲,静观而不介入也许才是人类对待当代荒野最好的方式,无论荒野是优美、可怖、神秘抑或是冷漠、充满敌意;都请您远离,让它自然而然地存在吧。

校对:薛京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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