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八年《化瑤雜誌》上莫輝熊肖像
莫輝熊：1875—1933
籍 貫：連縣三江圩
學 歷：廣東將弁學堂畢業，法政學堂肆業
履 歷：同盟會員
連山都督
連陽民團總局局長
綏瑤軍統領
連陽遊擊營幫統
連縣縣長
欽縣縣長
海疆軍上校參議
粵軍統領
廣東警衛軍第一獨立旅旅長
國民黨連縣黨部書記長
莫輝熊父親莫勝章是莫家拳高手，據說武功高強。老莫年輕時曾打過秀全哥天兵天將，積功以二品武官退休，晚年閒居連南三江墟開“尚武社”授徒，徒弟多是世居三江的綠營兵丁。
莫輝熊自幼跟隨父親習武，養成豪邁任俠性格。清末與其弟莫輝勳分別入讀廣東武備學堂，將弁學堂，他本人畢業後再入法政學堂就讀，受教於朱執信門下，在學期間被民族革命思想影響，加入同盟會。一九〇七年棄學，赴粵西參與革命黨人欽廉防城大起義，失敗後潛回連縣三江圩，與朋友張梓湘一道主持武館，以待時機。
辛亥年十一月初，莫輝熊截獲報訊，十萬同志軍包圍省城。立即十一月十六日，召集武館徒眾及同門兄弟起事，傾刻間光復連南三江、連山兩地，並自任連山都督。此後數年，莫輝熊夥同一班兄弟朋友盤踞連陽，漸成為地方豪強。
莫輝熊其人雖然豪邁疏爽，但也有性格暴躁，不顧後果一面。一九一六年他任綏瑤軍統領，初衷明明好意排解漢瑤爭執，卻做事亂七八糟，搞得公事變事主，越平越亂，最後率兵火燒油嶺排五百戶，造成數千瑤民流離失所，居巖宿洞，無家可歸慘狀，直接給自己及後人帶來遺禍。此事我曾仔細查閱過相關資料，並不涉及民族矛盾，全然是雙方處事各走極端，過程相當莫名其妙，令人瞠目結舌。
事情過程大約如此：
一九一五年，油嶺排瑤人唐佔土公帶著自用鳥銃去犁田，把銃與布袋放在靠近山路邊田頭，有軍寮排某人路過，見槍起賊心，把鳥銃偷走。
幾個月後唐佔土公去高良趁圩，在路上看見軍寮排有人所扛鳥銃就是他那枝，當即怒叱扭打搶回，偷槍賊落荒而逃。唐佔土公雖搶回鳥銃，但沒追到人懲罰，憤憤不平。因此帶本排同年（結拜兄弟或好友）在山路上伏擊綁架軍寮排人，以圖勒索贖金。一夥人做世界回來後，按慣例大酒大肉吃一餐，但唐自己沒養豬，便向駐寨做小生意漢商石楊珠借豬劏，酒足飯飽後唐卻沒錢給石楊珠，要求待收到贖金後再給，因事前無此協議，石楊珠覺得唐行為無賴，屬“打死狗講價”，兩人發生口角，唐佔土公幹脆一不做、二不休，與人半夜殺了石楊珠……此後各種事端連環出錯，殺漢商時被同排某人知情，殺這個知情者時又被幾個人知情……事情越搞越大，人越殺越多。
持鳥銃者
鳥銃不是什麼先進武器，無非前膛裝入一硫二硝三木炭自制黑火藥，舂實後再倒入鐵砂。射程不遠，打人不見得死，掃山雞群倒合適，一槍過去能蒙下幾隻。但劏山雞褪毛後要用磁鐵吸鐵砂，吸不乾淨吃著吃著會吃出一粒鐵砂。我吃過，牙齒都差點磕崩……
漢商石楊珠家屬告到綏瑤軍莫輝熊處，莫派人到油嶺排，勒令每戶罰五分銀，合兩百五十多塊大洋賠償給石楊珠家屬，此事作罷。但沒份吃豬肉瑤人覺得此事與自己無關，不該賠償，大罵莫輝熊並將來人趕出村。唐佔土公為保護自己，覺得只有把事情撩大，事端上升為瑤漢矛盾自己才能脫身。於是又與同年到漢族山寨綁架三四十名婦女，讓莫輝熊每名交六塊大洋贖金才放人。
莫強壓怒火，一邊交錢贖人，一邊通知各排瑤寨漢商撤出。待漢商與婦女回到連州後，莫派人通知油嶺排，不日將帶綏瑤軍攻打油嶺，鄉親們請做好準備……油嶺排立即全寨動員，厲兵秣馬，但等十天半個月卻沒見動靜，之後便鬆懈下來。就在以為沒事之際，突又聽說綏瑤軍正在圩市收購糧油肥豬，即將起兵攻打，於是全寨又開始緊張地日夜放哨防守……如是幾次一驚一乍，被搞得精疲力盡。
南方無馬，民國初年，很多軍事首腦是坐轎出行。圖為廣東某地方警衛隊之類民間武裝首領坐轎出巡。
經過幾個月時間冷卻，待油嶺瑤人麻痺大意之際，綏瑤軍於一九一六年五月二三日，分兵四路突襲，趁其他方向酣戰之際，莫輝熊坐著轎子帶本路兵繞道攻入油嶺排，一把火把整個寨子燒成一片廢墟。
這是一九一六年被莫輝熊燒後重建油嶺排
此事經過真是讓人掩卷無語，很簡單一樁民事糾紛，卻因當事人極端無腦，做事沒分寸，搞得有理變沒理，不可收拾……公平地說，此事由顢頇瑤民唐佔土公先釀大錯，後莫輝熊野蠻魯莽，出手不知輕重。
綏瑤軍火燒油嶺排經新聞媒體報道在省垣傳開後，連陽人給外界印象簡直就是“山氣未除，需要教化”。所以國民政府成立後，隨即成立連陽化瑤局（建設教化）。
莫輝熊一九三三年被國民政府捕殺，傳說他收到通知與八弟莫輝羆從三江圩到連縣黨部開會，一進門就遭到亂槍轟擊，事由不明。
我一聽就知道傳說不實。連縣農民協會、連縣黨部是莫二十年代末一手建立，成員大都是他部屬相識。其在連陽經營多年，勢力盤根錯節，殺他哪有那麼隨便。
說白了就是，一九三三年敢殺、能殺莫輝熊只有兩個人。一是陳濟棠，二是李漢魂。陳若要殺他只有一個理由，莫勾結中央密謀推翻廣東當局，當年（1933）陳濟棠在全省範圍內一口氣捕殺七十多名復興社員，藉以警告中央勢力停止對廣東覬覦滲透。就我所知，莫輝熊無勾結中央人脈渠道，他不可能是復興社員。
三十年代李漢魂
這事只能是李漢魂乾的。我早說過以張發奎為首四軍將校團伙，都是披著國民黨外衣的共產黨，一個二個左傾得要命。國民黨清黨本來也想把四軍團夥清掉，但手握槍桿的武裝同志不是你想清就能清的，何況他們還是最能打的那幫猛虎惡狼，搞不好誰清誰還不知道。
李漢魂在四軍團夥裡屬於左中之左，思想比葉挺還革命。毛澤東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裡所寫的“有土皆豪，無紳不劣”，同樣是他的觀點看法。
九·一八之後，全國各省當局頭面人物對中日雙方未來爆發大規模戰爭均有清醒認識，陳濟棠在這種危機感催逼之下，對地方建設緊迫感隨之而生。因此一九三二年，作為千金市骨與精誠團結象徵，陳濟棠任命前死對頭張發奎派系將領李漢魂，出掌粵西北綏靖公署專員，手握二十八縣數百萬人生殺大權。
李漢魂一為報效陳知遇之恩，二本身也確有愛國思想。因此甫一上任便銳意整頓地方。第一件事清鄉剿匪，第二件事進行地方政權、黨權建設。
清鄉剿匪無人敢反對，但第二件事就難以推行。民國以來，地方上一直以自治為主，基層政權由鄉紳豪強牢牢把持，政權是是地方鄉紳經濟生存基礎，怎麼可能說交就交，中國歷史上有不流血權力更迭麼？
被害陽山留省八學生哀思錄
早在一九二八年，廣東省政府推行地方政權、軍權、黨權建設時，連陽三縣之陽山便發生八位留省學生春節回家途中被民團總局長梁秀清、副局長黃炳崑殘殺慘案。
這椿慘案不合理之處，超出我對民國鄉土社會印象與瞭解，在陽山檔案局看見慘案相關資料後，立即停止對連陽匪患資料梳理，決定先從源頭查找矛盾。然後又循線索追蹤到該案根本原因，便是二、三十年代廣東省政府對地方武裝改造編練與地方政權建設過程，與當地土豪劣紳矛盾衝突所導致。
李漢魂銜命治理粵西北，按計劃強推政令軍令，在這個過程中，誰擋路誰死。政權建設不是拜廟豬頭少了兩顆牙齒，可以與菩薩商量的事情。
但山區信息閉塞，導致地方士紳豪強視野狹窄，思想滯後。對國家未來命運這種宏大題目，難以具備洞察力，更談不上危機感，這是位置不同所造成差距，信息不對稱令雙方無法在一個平臺上溝通……當李漢魂在粵北與土財主們進行座談，論及中日關係危機需要加緊地方建設備戰時，座下茫然不解或不以為然的眼神與表情令他絕望……他明白粵北地方建設將不可避免地以流血方式進行，併為此做好武裝解決的思想準備。
教導師羅策群團在英德分防剿匪時之攝影
但此時李漢魂手上除了編制不全的地方警衛隊，歸其指揮獨立第三師也在編組訓練中，沒機動兵力用於剿匪。苦無良策之下，便向四軍老同僚繆培南求援，從繆之教導師借調兩個步兵團到粵北清剿土匪（該師抗戰期間改編為陸軍一五九師），其中羅策群一團駐防匪患最嚴重小北江流域，一營守備英德縣城，二營駐防連江口，三營先調連陽，後駐浛洸。
一九三三年初，獨立第三師陳公俠團在韶關編成，隨即翻越南嶺調駐陽山，教導師陳驥第三團從南雄調駐連州，全部兵力就位後。李漢魂當即令軍務處長劉振源在連縣（連州）扣押莫輝熊，陽山扣押黃炳崑、黃公漢（梁秀清逃亡廣西，連驚帶恐，已經病死），英德扣押鄧海、單眼欽等人，這些都是擁有一定兵力具備相當經濟、政治實力的地方豪強。年底經省政府批准，除黃公漢父親生前關係被保釋外，其餘五人被槍決。
在這之中，莫輝熊、黃公漢與其餘幾人是有區別的。黃公漢父親黃鴻猷很莫名其妙，身為廣東人乃與桂系沈鴻英至交，一九二三年黃鴻猷自任廣東省長第三天，卻在長堤被沈鴻英安排士兵誤殺，原本目標是刺殺胡漢民，魏邦平的。撈黃公漢出來的是其岳父礦老闆李謹初，馬來西亞華僑首富，當時陳濟棠正在搞招商引資，這個面子必須要給。四十年代末，黃公漢任陽山青年黨魁，中共遊擊隊借其地盤過道，襲擊寨崗鄉公所之事被縣長李謹彪發覺。李也是狠人，吩咐手下將黃公漢格殺於解押縣城途中，不然黃又運作關係把自己撈出來，等於抓了白抓。
一九二八年十月十一日，連縣第二屆執監委員攝影，中間黑衣者為莫輝熊。
莫輝熊雖是連陽豪強，但平時並無作惡行為，亦非不識時務之輩。早在一九二四年，便鼎力支持三江圩“青年同志會”成立與農民運動，宣傳“三民主義”，並促成連陽三縣唯一“三江農民協會”建立，同時籌組國民黨連縣黨部。
八排瑤民代表演講三民主義
讓人覺得奇特的是，一九二六年莫輝熊組織農民協會召集八排瑤民代表演講三民主義（上圖）……看起來，莫很懂得順應潮流，也會搞新聞操作，並不是頭腦僵化之輩。
一九二八年，化瑤局長莫輝熊（戴墨鏡者）巡查火燒排。
一九二八年莫出任化瑤局長，頻頻出巡瑤山，做了不少工作，看得出來他在努力消除當年與油嶺排瑤結下的仇怨。這些花樣，不知道是不是何春帆、何剋夫等鄉里教他的。要知道即使有人在背後教他，也需得他認可並身體力行。
莫輝熊所有罪過便是以其為首家族勢力過大，他與其弟莫輝勳（紅七軍過境連縣，莫輝勳任連縣警衛隊專員防守縣城，紅七軍硬是打不下來）兩人輪流坐莊，幾乎包攬把持二三十年代連縣地方武裝力量。李漢魂與他之前不認識，之後無私怨，扣押他完全出於對連陽地方政權建設考慮，這同時也是羈縻平靜油嶺排瑤手段與條件之一。
殺不殺他，雖然主要是看李漢魂本人意見，但最後決定權在陳濟棠不在李。而李求治心切，連收點過路費補貼家用的香翰屏秘書陳致煦也咔嚓了（時任連山縣長），妄說與其無淵源的莫輝熊。辛亥元勳，革命前輩又怎麼樣，擋路照殺不誤。這事我不能說李漢魂做錯什麼，他是正經人，尤其是戰時出任廣東省主席，竭盡全力維繫政府運作，於國於民，貢獻良多。
本文參考文獻：
1、連南文史第二輯《由連陽化瑤局到連南瑤族自治縣的演變發展簡史》。作者：羅昆烈
2、連南文史第三輯《莫老五火燒油嶺排始末》。作者：唐劍明
3、陽山文史第七輯《黃鴻猷其人》。作者：劉玉劍
4、廣州文史資料選編《李漢魂在西北區綏靖二三事》。作者：林仲棻
5、《廣東西北區地方警衛隊同學錄》序言。作者：羅次黎
6、《被害陽山留省八學生哀思錄》序言。作者：鄧鯉門
7、《國民革命軍第一集團軍教導師步兵第一團綏靖工作報告》。作者：羅策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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