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20 狄德羅:對於天生的盲人來說,世界究竟是什麼樣子?

在西方哲學史上,洛克是笛卡爾的反對者。笛卡爾基於“普遍同意”的論據,斷言有某些觀念是先天就存在於人們的心靈裡。例如“存在的東西存在”,“同一事物不可能既存在又不存在”等命題都是人們普遍同意的,而且根本就不需要經過深思熟慮就會表示認可,所以它們是我們與生俱來的知識。然而洛克卻堅決反對,他認為缺乏理智能力的白痴和兒童並不知道這些原則,這就破壞了“普遍同意”的論據。在洛克看來,沒有天賦的知識,我們的大腦最初只是一片白板,所有的觀念都是後天通過經驗才得到的。

由於洛克對笛卡爾的反駁更多還是在邏輯理論上,而沒有借用實踐來證明,所以天賦觀念論沒有受到動搖,依然佔據著主流地位,萊布尼茲就曾站在笛卡爾的立場來“清算”過洛克。到了十八世紀,隨著伏爾泰《哲學通信》的問世,洛克的思想被介紹到法國,造成了很大的轟動。孔狄亞克和愛爾維修都成了洛克的信徒,而另一位啟蒙思想家狄德羅則繼續進行洛克所沒有完成的任務——從實踐領域來駁倒天賦觀念論

狄德羅:對於天生的盲人來說,世界究竟是什麼樣子?

德尼·狄德羅(1713年—1784年)

《論盲人書簡》的創作始末

1749年,生物學家雷敖繆為一名先天性的盲人做陰翳割除手術,狄德羅獲准觀看了手術的全過程。可是在揭開繃帶的那天,雷敖繆卻將所有哲學家都拒之門外。這讓狄德羅很不滿,他渴望知道盲人復明前後,對於這個世界的看法,想要驗證一下,盲人是否具有笛卡爾所說的那種先天觀念。於是他遠涉二十五里埃,訪問了另一個天生的盲人。

回到巴黎後,狄德羅寫出了《供明眼人參考的論盲人書簡》。他在文中說:

“倘若一個生下來又瞎又聾的哲學家仿照著笛卡爾的人來造一個人的話,我敢向您保證,夫人,他會把靈魂放在手指的末端;因為他的主要的感覺和全部知識都是從那裡來的。”

通過實地考察,狄德羅得出了觀念來自於感覺的結論。他認為使用不同的感官來感知世界,就會產生不同的觀念。盲人沒有視覺,他們主要是靠觸覺去認識世界,所以他們的觀念建立在了觸覺之上,形成另一種思想體系。

例如,對於我們來說,“鏡子”就是一種表面光滑且能夠反射我們模樣的物品。而對於天生的盲人來說,“鏡子”卻不能是光滑的,它必須有許多凸痕供人撫摸辨別,照鏡子就像搓麻將一樣,通過手指的觸覺去感知自己的面貌。

這樣,笛卡爾的“普遍同意”論據就完全被粉碎了。既然我們的思想、知識都是建立在感覺之上,那麼連帶的信仰、理念也都要以此為根據。假使有一種比我們多一個官能的動物存在,那麼他們的道德、宗教、哲學是否會比我們更完善呢?在他們的眼中,我們的知識是否像盲人一樣荒誕呢?我們所討論的存在、上帝、正義、物質、精神等問題,是否也像盲人根據觸覺來給“鏡子”下定義一樣狹隘呢?——狄德羅的思想最終走向了懷疑論,因此遭受到教會和宮廷的迫害。

《論盲人書簡》出版的時候沒有署名,也沒有出版商的名字。但典獄還是準時敲開了狄德羅家的房門,“以國王的名義”將他逮捕了。最初審問的時候,狄德羅還否認自己是《論盲人書簡》的作者。然而在十天的折磨之後,他終於在供詞中承認了一切,他說:

“我承認《哲學思想錄》、《首飾》和《論盲人書簡》均是我一時有失檢點而暴露的思想狂妄。”

《論盲人書簡》雖然給狄德羅帶來牢獄之災,讓他吃了苦頭,但從哲學史的角度來看,這本價值千金的書絕非是“思想狂妄”的產物。一方面它從實踐領域來打擊了天賦觀念論,另一方面它又向我們描繪了一個天生盲人所想象的世界。

狄德羅:對於天生的盲人來說,世界究竟是什麼樣子?

狄德羅的《百科全書》

先天盲人所理解的世界

對於盲人來說,“存在的東西存在”這個命題並非絕對正確,因為他們所理解的“存在”與我們不一樣。我們常講“眼見為實”,事物是否存在,需要通過我們的觀察去確認;而盲人沒有眼睛用來觀察,只能通過觸摸來感知,當物體被觸摸到時,就是存在。可是對於天空中那些無法觸摸到的星球,他們更傾向於認為不存在。當我們告訴盲人頭頂上有許多天體時,他們總難免要懷疑。笛卡爾難以要求盲人接受“普遍的同意”的原則。

盲人不知道眼睛的作用,他們認為眼睛就像一根棍子。棍子敲打著前方的物體,以便識別方向;眼睛也同樣“敲打”著空氣,辨別眼前的障礙物。當你問先天的盲人是否願意有眼睛時,他們會告訴你更希望有一雙長長的手。

我們通過眼睛來認識世界,產生圖形的觀念;盲人通過手指來感知世界,也有一套自己的圖形理論,這點英國的盲人數學家桑德遜就有過闡述。桑德遜一歲時就瞎了,但他卻寫有一本《代數原理》,對點、線、面、角等概念進行定義。狄德羅發現桑德遜的邏輯居然跟主觀唯心主義者相似,他“只意識到自己的存在”。瞎子桑德遜像貝克萊一樣說“

存在就是被感知”,當我的手指摸到物體時,他們就存在;如果物體離開了我的手指,那麼就不存在了。我的手指描繪著世界的樣子,世界離不開我的手指。

盲人順著一根崩得很緊的繩子摸過去,就得到“直線”的觀念。如果手指離開了這條繩子,那麼“直線”觀念就會隨著觸覺的消失而變淡。他們的腦海裡是不存在顏色的,因而無法形成固定的圖形觀念,沒有具象思想,總是通過抽象的方式來察知事物。正因如此,盲人難以向我們描繪這個世界的形象,因為他們的觀念中產生不了具體的模型。他們只能像唯心主義一樣說:能夠被我所感知到的就是世界。當你問他“世界是什麼樣子”時,他會回答你“世界就是我的手指”(宇宙即吾心)。

因為盲人比我們更能抽象的思考問題,所以他們簡直是天生的形而上學家。

狄德羅:對於天生的盲人來說,世界究竟是什麼樣子?

先天盲人的形而上學和宗教觀念

盲人沒有視覺,他們撫摸著物體,靠想象力來描繪它的模樣。就好比唯心哲學家們摒棄外物,靜坐草堂,想靠悟性來領會大道一樣。這些喜好清談的哲學家模仿盲人的做法,根據想象力來描繪“理型”“物自體”“絕對精神”等最高本體,對於其他缺乏想象力的盲人來說,這確實很吸引人,可是在明眼人看來,卻都不過是奇談怪論罷了。

盲人的感覺跟我們不一樣,想象力自然也千差萬別。我們都知道,形而上學和宗教都是建立在想象之上的。哲學家和傳教士們自認為自己所信奉的東西是唯一的真理,是天生就寫入人們的觀念裡的知識。可是在盲人想的卻完全不一樣。

據說桑德遜臨終前,教長曾跟他進行了一場關於神是否存在的談話。

當教長列舉了許多奇蹟來佐證神的存在時,桑德遜卻說:“哎呀,先生!您如果想要我相信神的話,一定得讓我摸得到他。”——主觀唯心主義拒絕了客觀唯心主義。——於是教長便訴諸權威,說牛頓、萊布尼茲、克拉克等天才都相信神的存在。然而對於一個瞎子來說,還有什麼能比自己的觸覺更可靠呢?他又怎麼可能會相信牛頓等曾遊歷到宇宙的邊界,觸摸過天主的真身呢?

要想說服一個封閉自我、迷信觸覺的盲人相信外物的存在,這絲毫不比說服一個固執的唯我論者更容易。在明眼人看來,他們雖然自信、堅定、精神可嘉,但也只是在黑暗中做無謂的摸索而已。

然而,在舉世皆盲的世界裡,啟蒙者會遭受怎樣的待遇呢?狄德羅說:

“要是一個眼睛只明亮過一兩天的人發現自己在一個盲人的民族裡面糾纏不清,他就應當打定主意一言不發,或者打定主意被看成瘋子。”

在黑暗時代中堅持真理,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狄德羅:對於天生的盲人來說,世界究竟是什麼樣子?

啟蒙思想家

先天盲人的道德觀念

我們曾以為某些道德是天經地義的東西,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天理”。然而,對於盲人來說,他們理解不了某些被“普遍同意”的道德律之意義。

“非禮勿視”首先是不存在的了,許多事物我們“可遠觀而不可褻玩”,但是對於盲人來說,他終究難以理解為什麼眼睛能看的東西,手卻不能去摸——眼睛跟棍子一樣,難道不都是在敲打著事物嗎?

先天的盲人溝通渠道閉塞,難以接觸社會、瞭解他人的境遇,經常是“眼不見,心為淨”,因此顯得較為“冷漠”,甚至缺乏同情心。他們懂得堤防自己所缺少的視覺官能,所以對盜竊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反感,因為人家能很容易就偷走他的東西卻不被發覺。對於他們來說,不盜竊恐怕是最大的美德罷。

在哲學史上,天賦觀念論者不正像一個盲人一樣麼?他們迷戀悟性就像盲人迷戀觸覺一樣。盲人不能睜了眼開,所以只好在模糊的觸覺之上想象出世界的樣子;天賦觀念論者則撇開了經驗,任由悟性在大腦中賽馬。

一個明眼人生活在瞎子中間,他所要做的是大膽地去懷疑,不要輕信瞎子們編的現成故事。而是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腦袋來獨立思考,用自己的身體去實踐。在反覆的實踐中摸索出一條正路來,以便向有光明的方向走去。

因此,狄德羅說:“邁向哲學的第一步就是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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