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6 米線和餌塊

未到昆明之前,我沒有吃過米線和餌塊。離開昆明以後,也幾乎沒有再吃過米線和餌塊。我在昆明住過將近七年,吃過的米線餌塊可謂多矣。大概每個星期都得吃個兩三回。

米線和餌塊

米線是米粉像壓餄餎似的壓出來的那麼一種東西,粗細也如張家口一帶的莜麵餄餎。口感可完全不同。米線潔白,光滑,柔軟。有個女同學身材細長,皮膚很白,有個外號,就叫米線。這東西從作坊裡出來的時候就是熟的,只需放入配料,加一點水,稍煮,即可食用。昆明的米線店都是用帶把的小銅鍋,一鍋只能煮一兩碗,多則三碗,謂之“小鍋米線”。昆明人認為小鍋煮的米線才好吃。米線配料有多種,除了爨肉之外,都是預先熟制好了的。昆明米線店很多,幾乎每條街都有。文林街就有兩家。

一家在西邊,近大西門,坐南朝北。這家賣的米線花樣多,有燜雞米線、爨肉米線、鱔魚米線、葉子米線。燜雞其實不是雞,是瘦肉,煸炒之後,加醬油香料煮熟。爨肉即鮮肉末。米線煮開,撥入肉末,見兩開,即得。昆明人不知道為什麼把這種做法叫做爨肉,這是個多麼複雜難寫的字!雲南因有二爨(《爨寶子》《爨龍顏》)碑,很多人能認識這個字,外省人多不識。雲南人把葷菜分為兩類,大塊燉豬肉以及雞鴨牛羊肉,謂之“大葷”,炒蔬菜而加一點肉絲或肉末,謂之“爨葷”。“爨葷”者零碎肉也。爨肉米線的名稱也許是這樣引申出來的。鱔魚米線的鱔魚是鱔魚切段,加大蒜燜酥了的。“葉子”即炸豬皮。這東西有的地方叫“響皮”,很多地方叫“假魚肚”,叫做“葉子”,似只有雲南一省。

米線和餌塊

街東的一家坐北朝南,對面是西南聯大教授宿舍,沈從文先生就住在樓上臨街的一間裡面。這家房屋桌凳比較乾淨,米線的味道也較清淡,只有燜雞和爨肉兩種,不過備有雞蛋和西紅柿,可以加在米線裡。巴金同志在紀念沈先生文中說沈先生經常以兩碗米線,加雞蛋西紅柿,就算是一頓飯了,指的就是這一家。沈先生通常吃的是爨肉米線。這家還賣雞頭腳(滷煮)和油炸花生米,小飲極便。

藎忠寺坡有一家賣肉米線。白湯。大塊臀尖肥瘦肉煮得極[圖片],放大瓷盤中。米線燙熱澆湯後,用包餛飩用的竹片扒下約半兩肉,堆在米線上面。湯肥,味厚。全城賣肉米線者只此一家。

米線和餌塊

青雲街有一家賣羊血米線。大鍋兩口,一鍋開水,一鍋煮著生的羊血。羊血並不凝結,只是像一鍋嫩豆腐。米線放在漏勺裡在開水鍋中冒得滾燙,羊血一大勺蓋在米線上,澆芝麻醬,撒上香菜蒜泥,吃辣的可以自己加。有的同學不敢問津,或望望然而去之,因為羊血好像不熟,我則以為是難得的異味。

正義路有一個奎光閣,門面頗大,有樓,賣涼米線。米線,加好醬油、酸甜醋(昆明的醋有兩種,酸醋和甜醋,加醋時店夥都要問:“吃酸醋嘛甜醋?”通常都答曰:“酸甜醋”,即兩樣都要)、五辛生菜、辣椒。夏天吃涼米線,大汗淋漓,然而渾身爽快。奎光閣在我還在昆明時就關張了。

護國路附近有一條老街,有一家專賣乾燒米線,門面甚小,座位靠牆,好像擺在一個半截衚衕裡,沒幾張小桌子。乾燒米線放大量豬油、醬油,一點兒湯,加大量的辣椒麵和川花椒末,燒得之後,無汁水,是盛在盤子裡吃的。顏色深紅,辣椒和花椒的香氣沖鼻子。吃了這種米線得喝大量的茶,——最好是沱茶,因為味道極其強烈濃厚,“叫水”;而且麻辣味在舌上久留不去,不用茶水涮一涮,得一直張嘴哈氣。

米線和餌塊

最為名貴的自然是過橋米線。過橋米線和汽鍋雞堪稱昆明吃食的代表作。過橋米線以正義路牌樓西側一家最負盛名。這家也賣別的飯菜,但是顧客多是衝過橋米線來的。入門坐定,叫過菜,堂倌即在每人面前放一盤生菜(主要是豌豆苗);一盤(九寸盤)生雞片、腰片、魚片、豬裡脊片、宣威火腿片,平鋪盤底,片大,而薄幾如紙;一碗白胚米線。隨即端來一大碗湯。湯看來似無熱氣,而湯溫高於一百攝氏度,因為上面封了厚厚的一層雞油。我們初到昆明,就聽到不止一個人的警告:這湯萬萬不能單喝。說有一個下江人司機,湯一上來,端起來就喝,竟燙死了。把生片推入湯中,即刻就都熟了;然後把米線、生菜撥入湯碗,就可以吃起來。雞片腰片魚片肉片都極嫩,湯極鮮,真是食品中的尤物。過橋米線有個傳說,說是有一秀才,在村外小河對岸書齋中苦讀,秀才娘子每天給他送米線充飢,為保持鮮嫩燙熱,遂想出此法。娘子送吃的,要過一道橋。秀才問:“這是什麼米線?”娘子說:“過橋米線!”“過橋米線”的名稱就是這樣來的。此恐是出於附會。“過橋”之名我於南宋人筆記中即曾見過,書名偶忘。

餌塊有兩種。

米線和餌塊

一種是湯餌塊和炒餌塊。餌塊乃以米粉壓成大坨,於大甑內蒸熟,長方形,一坨有七八寸長,五寸來寬,厚約寸許,四角渾圓,如一小枕頭。將餌塊橫切成薄片,再加幾刀,切如骨牌大,入湯煮,即湯餌塊;亦可加肉片青菜炒,即炒餌塊。我們通常吃湯餌塊,吃炒餌塊時少。炒餌塊常在小飯館裡賣,湯餌塊則在較大的米線店裡與米線同賣。餌塊亦可以切成細條,名曰餌絲。米線柔滑,不耐咀嚼,連湯入口,便順流而下,一直通過喉嚨入肚。餌塊餌絲較有咬勁。不很餓,吃米線;倘要充腹耐飢,吃餌塊或餌絲。湯餌塊餌絲,配料與米線同。青蓮街逼死坡下,有一家本來是賣甜品的,忽然別出心裁,添賣牛奶餌絲和甜酒餌絲,生意頗好。或曰:餌絲怎麼可以吃甜的?然而,餌絲為什麼不能吃甜的呢?既然可以有甜酒小湯圓,當然也可以有甜酒餌絲。昆明甜酒味濃,甜酒餌絲香,醇,甜,糯。據本省人說:餌塊以騰衝的最好。騰衝炒餌塊別名“大救駕”。傳南明永曆帝朱由榔,敗走滇西,至騰衝,飢不得食,土人進炒餌塊一器,朱由榔吞食罄盡,說:“這可真是救了駕了!”遂有此名。騰衝的炒餌塊我吃過,只覺得切得極薄,配料講究,吃起來與昆明的炒餌塊也無多大區別。據云騰衝的餌塊乃專用某地出的上等大米舂粉製成,粉質精細,為他處所不及。只有本省人能品嚐各地的米質精粗,外省人吃不出所以然。

米線和餌塊

燒餌塊的餌塊是米粉制的餅狀物,“昆明有三怪,粑粑叫餌塊……”指的就是這東西。餌塊是橢圓形的,形如北方的牛舌餅大,比常人的手掌略長一些,邊緣稍厚。燒餌塊多在晚上賣。遠遠聽見一聲吆喚:“燒餌塊……”聲音高亢,有點淒涼。走近了,就看到一個火盆,置於交腳的架子上,盆中熾著木炭,上面是一個橫搭於盆口的鐵篦子,餌塊平放在篦子上,賣燒餌的用一柄柿油紙扇扇著木炭,炭火更旺了,通紅的。昆明人不用葵扇,扇火多用狀如葵扇的柿油紙扇。鐵篦子前面是幾個搪瓷把缸,內裝不同的醬,平列在一片木板上。不大一會,餌塊燒得透了,內層綿軟,表面微起薄殼,即用竹片從搪瓷缸中刮出芝麻醬、花生醬、甜麵醬、潑了油的辣椒麵,依次塗在餌塊的一面,對摺起來,狀如老式木梳,交給顧客。兩手捏著,邊吃邊走,鹹、甜、香、辣,併入飢腸。四十餘年,不忘此味。我也忘不了那一聲淒涼而悠遠的吆喚:“燒餌塊……”

一九八六年,我重回了一趟昆明。昆明變化很大。就拿米線餌塊來說,也有了很大的變化。我住在圓通街,出門到青雲街、文林街、鳳翥街、華山西路、正義路各處走了走。我沒有見到燜雞米線、爨肉米線、鱔魚米線、葉子米線,問之本地老人,說這些都沒有了。代之而起的是到處都賣腸旺米線。“腸”是豬腸子,“旺”是豬血,西南幾省都把豬血叫做“血旺”或“旺子”。腸旺米線四十多年前昆明是沒有的,這大概是貴州傳過來的。什麼時候傳來的?為什麼腸旺米線能把燜雞、爨肉……都打倒,變成腸旺米線的一統天下呢?是燜雞、爨肉沒人愛吃?費工?不賺錢?好像也都不是。我實在百思不得其解。

我沒有去吃過橋米線,因為本地人告訴我,現在的過橋米線大大不如從前了。沒有那樣的雞片、腰片,——沒有那樣的刀工。沒有那樣的湯。那樣的湯得用肥母雞才煨得出,現在沒有那樣的肥母雞。

燒餌塊的餌塊倒還有,但是不是橢圓的,變成了圓的。也不像從前那樣厚實,鏡子樣的薄薄一個圓片,大概是機制的。現在還抹那麼多種醬麼?還用櫟炭火來燒麼?

這些變化是怎麼發生的?為什麼會發生?

選自《老味道》汪曾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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