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2 半件中山服

半件中山服

起夜去洗手間時,我無意間偷聽到了父親和母親的對話。隨之,心裡五味雜陳起來,很為白天自己的不懂事而懊惱,而不安。

父親的聲音有些低沉:“今天我對娃娃是不是太兇了?在那麼多人面前打他耳光。”母親嘆了一口氣說:“是有點兇,從沒見過你對娃娃發那麼大火。哎,都怪我病得不是時候,不然日子也不會這樣緊巴巴的,弄得娃娃想要件新衣服也拿不出錢。”

想起白天挨的父親那一耳光,我左邊臉頰經不住一陣火燒火燎,心裡對他的怨恨情緒再度膨脹:“我不就是想要一件全毛華達呢中山服嘛,幹嘛要那麼狠勁打我。”

白天,在和父親一起陪母親看病回家的路上,我看到了玩伴東東。他神氣活現地走到我面前,翹著嘴說:“嘿,看我今天有什麼不同?”定睛一看,我發現他穿了一件新中山服,不是通常見到的翻領那種,而是立領的。在立領新中山服映襯下,一向不修邊幅的東東,顯得特有精神。

“我要是也有這樣一件立領中山服就好了,一定比他更精神。”我情不自禁地想。或許是看到了我目光裡盪漾的羨慕,東東吹了一下口哨癟癟嘴說:“全毛華達呢哦!有新衣服穿,心情都不一樣呢。咋樣,你也弄一件吧。不過,我看你是沒戲,你爸媽肯定不會給你買的。”說完,他挑釁地看了看我,而後像一隻驕傲的小公雞一樣,昂首挺胸地離開了。

東東的話讓我的心裡猶如貓抓一般,側頭望向身旁的父親說:“爸,我也想要一件和東東一樣的全毛華達呢中山服。”父親想了想,低頭對我說:“等爸下個月發了工資就給你買!”

想起東東那副了不得的樣子,我不知那根神經出了問題,心裡被全新華達呢中山服填得滿滿的。我的眼睛裡溢滿倔強:“東東都穿著新衣服,我為什麼就要等到下個月呢。不行,我今天就要。”

父親看了一眼母親,深吸一口氣說:“聽話,爸下個月……”

“你——你摳門,不想給我買,就明說。不行,我今天就要。”牛脾氣上來後,我打斷了父親的話。在我的記憶裡,父親一向節儉,他肯定是捨不得買,說下個月發了工資再給我買,只是為了推脫搪塞而已。

聽過這話,父親抬手狠狠地給了我一耳光,低聲吼道:“你這孩子,咋這麼不聽話。”

滿懷希望的我,被突如其來的一巴掌打蒙了,愣怔在那裡一動不動,甚至忘了哭泣。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記憶裡,父親從未打過我,更不可能在人來人往的外面打我。當臉頰上火燒火燎的疼痛清晰地傳到感覺神經後,我知道,父親打了我,這是真的。我沒有哭鬧,只用溢滿淚水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著父親。

或許是我不服氣的表情激怒了父親,他臉上剛剛升起的一點愧疚不見了蹤影,再次抬起手臂。接下來要發生什麼,我已經可以預見。不想看到父親那寬大的手掌鋪天蓋地而來,我難過地閉上了眼睛。但等了半天,並未等來父親惡狠狠的巴掌,而是聽到了母親的話:“別和娃娃見氣。”

聞聲睜開眼睛,我看見母親瘦弱的雙手緊緊抓住了父親抬起的手臂。半晌,父親長嘆一口氣,慢慢放下手臂。見此,母親走過來拉著我的手說:“孩子,咱們回家吧。你爸說下個月給你買,一定算數,放心好了。”

“我才不稀罕,最好一輩子別給我買。”聽了母親的話,倔脾氣還未消退的我,看著父親氣咻咻地說。

回家後,直到睡覺,我都沒再搭理父親。面對他數次想要緩和關係的目光,我視而不見。對全毛華達呢中山服,我放棄了希望。其實,好想擁有它啊。我並不是個愛慕虛榮的孩子,只是不想被和我一向不太對眼的東東鄙視。

“他接下來會說什麼呢?”我將耳朵小心翼翼地緊貼在門板上,屏息靜聽。

父親嘆了口氣說:“不關你的事,別怪自己,好生養病。人這一輩子,哪個沒有點頭疼腦熱的事情啊。哎,白天,我的火氣的確大了點,打疼娃娃了。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看到娃娃那個樣子,火氣一下子就上來了。這回,我可是把娃娃得罪大了。”

“娃娃不會怪你的,他還小,鬧幾天就好了。你火氣突然那麼大,肯定是這段時間太累造成的,要認真工作,還要照顧家裡。都怪我病得不是時候啊。”母親在安慰父親時,又開始自怨自艾。

父親的聲音再度響起:“都說了,這事兒與你沒關係,還往自己身上攬幹嘛呢。我曉得娃娃不是個愛面子的人,硬要一件全毛華達呢中山服,肯定有原因。可這個月的工資在給你看病後,剩下的錢只夠買半件華達呢中山服。”說到這,父親停住了。半晌,他又說:“不行,不能讓娃娃失望,我得想個辦法才行。”

在屋子裡的聲音慢慢小下去後,我躡手躡腳地回到了自己房間。抬頭望著灰濛濛的天花板,想起父親和母親剛才的對話,我保留下來的對父親的怨氣頓時一掃而空:“原來,爸爸之所以不給我買,是因為錢都拿去給母親治病去了啊。我真是太不懂事了,母親在生病,還想著要新衣服。”隨後,我做出決定:“我再也不要什麼全毛華達呢中山服了!”

第二天早飯後,即將走出家門去上學時,我回頭對準備上班的父親說:“爸,我不要嘮啥子的全毛華達呢中山服了。”說完,我沒有看父親的臉色,也沒有等他回應,抬腳飛也似的向學校跑去。接下來,我的腦子裡拋開了全毛華達呢中山服的事情,再也沒有想過它。

在我以為自己完全忘記全毛華達呢中山服時,它卻突然出現在了我的眼前。一週後的一天,我放學回到家,發現早已在家的父親和母親正用異樣的眼神看著我。在他們的目光注視下,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急忙身前身後地看自己,並沒有發現不妥的地方。終於,我忍不住問道:“爸,媽,咋這樣看我啊?”

母親沒有說話,而是轉身走進了臥室。片刻後,她在父親笑意盈然的神情中走了出來,手裡拿著一件摺疊得很整齊的深藍色衣服。看著那件衣服,我的心跳突然加快了:“該不會是……”

在母親輕輕地打開那件衣服後,我忍不住大叫出了聲:“華達呢中山服,是我的嗎?”

父親和母親異口同聲地說:“不是你的,還能是誰的,趕緊試一試吧。”

幾天前,那個再也不要全毛華達呢中山服的決定,立即被我拋到了九霄雲外。在母親的幫助下,我很快穿好了衣服。筆挺的衣身,直立的衣領,讓我覺得渾身都充滿了力量。穿好衣服後,我突然想起那夜偷聽父母親對話的事情,經不住脫開而出:“爸,你不是說剩下的錢只夠買半件全毛華達呢中山服嗎?”

“半件華達呢中山服,半件……”父親唸叨兩句,突然反應過來,笑罵道:“好小子,偷聽爸媽說話,想要討打啊。”但父親做勢舉起來的大手,並沒有真正落到我的身上。

之後,在那件全毛華達呢中山服的鼓舞下,不管走到哪裡,我都精神抖擻,信心十足,學習起來特別帶勁。在穿新衣服的新鮮勁過去後,我突然發現了一個問題。以前早晨,父親很喜歡抬起手臂看手錶估算時間,提醒我抓緊點,不然上學會遲到。可是,最近一段時間,我發現父親沒再抬手臂看手錶。

終於一天,看著父親光禿禿的左手腕,我忍不住問道:“爸,你的手錶呢?”

“哦,不小心弄丟了。”父親沒有看我,一邊啃饅頭一邊說。

我記得很清楚,父親曾經說過,那隻梅花牌手錶,是他在和母親結婚時想要時髦點,花了整整兩個月工資買來的。父親把這隻手錶當成了寶貝,以至帶了將近10年,看上去還是新的。“這樣寶貝的東西,一向心細的父親怎麼可能弄丟呢?”我心裡很納悶。

但孩子的心總是健忘的。一段時間後,我徹底忘記了父親手錶的事情。直到我考上大學,母親買來一隻梅花牌手錶送給我。在給我戴上時,她情不自禁地說:“可惜你爸那隻梅花牌手錶啊!”

“不是弄丟了嗎?”想起父親的話,我隨口說道。

母親看著我說:“你爸那麼心細的人,怎麼可能會弄丟手錶呢。你忘記那件全毛華達呢中山服嗎?那是你爸爸賣掉梅花牌手錶後買來的。”

“原來……”想起那件不知丟到了哪裡的全毛華達呢中山服,我的記憶裡再次跑出了父親那夜的話:“……剩下的錢只夠買半件華達呢中山服……”想著想著,我的眼眶潮溼起來,為年幼時的不懂事,為那份深沉的父愛。

此後,“半件中山裝”的故事成了我生命裡不能抹去的疼。也因此,我對中山裝有一種難以割捨的情懷。每次面對衣櫥裡佔據半壁江山的中山裝,我的血液裡都會力量躁動,要在前進道路上,做個更好的自己。

(徵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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