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25 对于导演拉华加来说,藏族身份意味着什么?|我怎么就成了一个导演③

对于导演拉华加来说,藏族身份意味着什么?|我怎么就成了一个导演③

拉华加在青海省海南州的牧区出生、长大,从各种意义上来说,藏族也因此成为了这位导演身上一个洗不掉的标签。但在它此次入围 FIRST 青年影展的电影《旺扎的雨靴》中,他并没有刻意地把故事建构在藏族元素之上。

电影的主人公,小男孩旺扎是一位小学一年级学生。因为没有雨靴,每逢雨天总是会把鞋弄得沾满泥泞。全班同学孤立他、嘲笑他,旺扎因此特别渴望能够获得一双雨靴。有一天,妈妈用本应该去换两把镰刀的羊皮为旺扎换来了一双雨靴。然后他开始期盼一场大雨,让自己能够有机会穿上它,在雨中奔跑。

“很多小孩子都特别喜欢一样东西,特别渴望能够得到它。”拉华加小时候也有这样的体验,特别希望可以获得一双新球鞋,这成了他自己想要拍摄这样一个故事的原初动力。

拉华加相信这样一种情感是全世界共通的。在各种不同的场合,他反复提及《旺扎的雨靴》此前在柏林电影节上放映时,很多小孩子都特别喜欢这部电影,能够理解它想要讲述的东西。

藏区在电影中更多是作为一个背景出现,为电影提供了更丰富的叙事线索。藏民务农,正值收获季节,因此旺扎的父亲并不希望大雨来临。村里的法师顺应藏民的意愿,想要念经驱雨。冰雹即将来袭,村里开会,意见分成两派,一派寻求祭祀祈福,另一派则准备去乡政府寻求驱雹大炮的协助。

拉华加没有将藏区生活奇观化,也没有将藏族身份置于故事矛盾的核心,而是用一个儿童的视角,串联起了藏区生活的方方面面。《旺扎的雨靴》冷静而又克制,以至于很多人并不将其看作是藏族电影,而是将其与儿童电影,尤其是伊朗的儿童电影做比较。

过去几年,以藏族为主要题材的电影在市场上开始冒头。2016 年底,万玛才旦执导的电影《塔洛》上映,在这次之前万玛才旦拍过 4 部电影,都没有在院线正式上映过。2017 年,张扬的《冈仁波齐》和《皮绳上的魂》接连上映,前者在小范围的观影人群中引起轰动,最终票房超过 1 亿。

两人的创作动机可能并非相同,但都有一种对于藏文化的关切。《塔洛》上映时,万玛才旦曾对《好奇心日报(www.qdaily.com)》说他希望自己的创作能够反映藏族传统文化:“藏区的宗教和各种传统文化都很独特,她很博大、包容。”而张扬则对藏文化感到亲近,想要呈现出“在生活里可能发生的一些东西,或者真实发生的一些东西”。

对于拉华加而言,他在电影创作中关心的是更生活化的东西,和他自己生活相关的东西,而他的生活背景就是藏区本身。

对于导演拉华加来说,藏族身份意味着什么?|我怎么就成了一个导演③

拉华加生在藏族的牧区,从小过着游牧的生活。夏天全家人会迁徙到草场放牧,冬天则会回到一个相对固定的地方过冬。上小学的时候,他要骑两三个小时的马,才能从家里赶到学校,所以他就住在乡上当老师的哥哥家里。

每天晚上,哥哥家里总是会看电视,动画片《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是拉华加记忆中最深刻的部分。拉华加就把动画片里的内容加进了《旺扎的雨靴》当中,用来暗示旺扎和他父亲之间的关系。与之类似,拉华加还记得村里书记家有一台录像机,会放电视剧《西游记》,他也把《西游记》中的雨神放进了电影当中,作为推动情节发展的一个动力。

小时候拉华加很少接触到电影。1990 年代和 2000 年代初,商业影院和院线是个城里才有的概念。在农村要放一场电影,需要电影放映员扛着放映机和幕布,骑着自行车或者摩托下到村里。放得多的也就是那些经典的抗战电影,拉华加会看,但也没有因此产生太大的兴趣。

开始了解电影还要等到高中的时候。有一次,一位高中老师突然说,他的同学万玛才旦拍了一部电影,在央视电影频道上做了一个采访。那一天,本来学校日程表中看新闻的时间,就被换成了看万玛才旦的采访。拉华加看完了采访以后,决定把电影本身找出来看一遍。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对电影产生了兴趣,并且有了要学电影的想法。

万玛才旦当时刚刚开始拍电影不久。他的第一部电影《静静的嘛呢石》在 2005 年制作完成,后来又陆续在 2007 年和 2010 年拍摄了《寻找智美更登》和《老狗》。随着万玛才旦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也带动了一批藏族创作者,包括松太加、德格才让等人。他们一起被称作为“藏地新浪潮”导演。

拉华加记得那几年就是因为藏地新浪潮的影响,电影开始得到藏区的关注。他自己也被吸引了,“以前看的很多电影各方面都跟自己的生活、习俗等距离还是比较遥远的。看到万玛老师的电影以后,就感觉还是更接近自己的生活。”

激情来得很突然。2010 年,拉华加从高中毕业,拿到了来自青海民族大学物理系的录取通知书。现在回想起来,他会觉得老师仍然是一个非常伟大的职业,但是“那时候是充满激情的一个年龄段,如果说学物理的话,可能出来以后还是当个老师,我觉得就是太无聊了,每次都重复同样一个事情。”

他放弃了去读物理的机会。身边的人都无法理解,刚开始父亲不太赞成他学电影,老师则疑惑是不是拉华加担心没有钱交学费。但拉华加还是做了决定,只身一个人去了北京,花几百块钱租了位于地下三层的房间,开始了在北京电影学院旁听的生涯。

对于导演拉华加来说,藏族身份意味着什么?|我怎么就成了一个导演③

通过旁听成为导演的最著名案例就是贾樟柯。1993 年,北京电影学院改革,允许每班存在一位旁听生,贾樟柯成为其中之一,两年之后又转正成为正式学生。但是后来,北京电影学院逐渐取消了这一政策。现在旁听更多指的是,知道这间教室要上课,走进去找个座位听课。

拉华加旁听了一年,主要是一些大课。他还对谢飞、徐皓峰、陈山、韩笑等这些老师上的课念念不忘,平时自己也会买一些相关的书籍自学一些概念。拉华加觉得这些课程有用,只不过因为他从小在藏语民族学校学习,语言沟通上存在障碍。

一年以后,他回到青海。通过哥哥认识了万玛才旦。万玛才旦很关心拉华加,但是并没有认可他选择的方式。他觉得拉华加高中毕业也没有多久,还太年轻。真的以后想拍电影的话,可以先去学一点文学方面的内容。

万玛才旦的建议是他自己的亲身经历。在开始拍电影之前,万玛才旦当过四年小学老师,然后考上了西北民族大学藏语系的本科,后来做了公务员、考了汉藏语翻译的硕士,最后才在 2002 年成为了北京电影学院的硕士学生。他给拉华加指了一条他自己曾经走过的路。

拉华加觉得万玛才旦说得很对。2011 年,在万玛才旦的推荐下,拉华加成为了西北民族大学藏语文学系的一名学生。那是一个类似于专升本的课程,但是强度很大。在两年时间内,拉华加读了大量的藏语文学作品,他觉得这段经历拓宽了他对于文学、电影等艺术形式的认知,能够从一个作品中读到更多更深入的东西。

两年后,藏语文学的课程结束。拉华加回到北京电影学院,作为专升本的学生,正式开始了电影的学习。拉华加说,这是他系统性观看、接触以及学习电影的开始。

对于导演拉华加来说,藏族身份意味着什么?|我怎么就成了一个导演③

拉华加觉得电影学院的理论学习十分重要,而在理论学习之余,他也会寻找在剧组中工作的机会。除了希望能够更多了解剧组的运行状况以外,还有一个实际的考量,为自己挣一些生活费。“我觉得自己给家里的负担太重了。如果我没去学电影的话,那么我可能已经出来工作,能够挣钱了。”

最开始,他在剧组能够找到的工作就是导演助理,而且是“生活上的那种助理”,“就是帮导演搬一下凳子,装一壶水”这样的工作。但是因为跟在导演身边,所以能够观察导演在协调整个剧组时都需要做些什么,这些都成为了拉华加自己成为导演以后,调控整个剧组的经验。

随着剧组经验越来越丰富,拉华加也开始逐渐有了尝试剧组其他角色的机会。从藏区的翻译,到场记,再到帮助协调藏族演员的副导演角色,拉华加的尝试越来越多。直到 2015 年,他加入了万玛才旦的《塔洛》剧组,成为了执行导演。执行导演就是帮助导演将他的理念执行到位,需要和剧组中的各个部门进行沟通。

“那时候我在学校里面,万玛老师跟我说,你过来吧,来我的剧组。”拉华加回忆。万玛才旦事实上就是将拉华加带进了他自己的电影圈子。除了成为《塔洛》的执行导演以外,他还推荐拉华加成为他监制的另一部电影《清水里的刀子》的执行导演。拉华加形容万玛才旦是他的“指路明灯”,这一次的《旺扎的雨靴》也是万玛才旦担任的监制。

事实上,《旺扎的雨靴》的剧组就是万玛才旦的班底。摄影指导吕松野就是《塔洛》的摄影指导。执行制片人秦岭,灯光师顾春,美术丹增尼玛也都如此,还有共同的文学顾问才朗东主。《旺扎的雨靴》就是根据才朗东主的同名短篇小说进行改编的。

这曾经引起了一些有意投资《旺扎的雨靴》的人的担忧,他们觉得班底过于强大,会削弱导演在电影中的掌控能力,甚至提出让拉华加将摄影师吕松野换成他在电影学院的同学。拉华加拒绝了,他相信因为他们此前已经有过多次合作,而这会成为他们合作《旺扎的雨靴》的最好基础。

目前,拉华加已经和万玛才旦形成了一种相当紧密的关系,未来他们还会合作更多的电影项目。

拉华加不愿意把藏族标签贴在这样一个班底之上。在被问到电影行业是不是存在这样汉族和藏族民族之间的分野时,他强调许多剧组中都有汉族人的存在,包括《旺扎的雨靴》的摄影师吕松野、以及此前万玛才旦执导的《五彩神箭》的摄影师罗攀,还有松太加导演的几部影片。

所谓的圈子,拉华加将其解释为电影行业本身的一个固有特点,“人们总愿意和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合作”,无论是汉族人还是藏族人都是如此。他拒绝用汉族和藏族这样一种简单的二元对立去概述整体的现象,如同他强调汉族人和藏族人在生活方式上更多的还是大同小异,而绝非外界想象的那样天差地别。

但反过来,藏区也成为了拉华加一个不可忽视的背景,正如他此前所说,“目前我还会继续创作关于藏区的电影,主要是因为我自己从小生长在这片土地,对这里的生活习俗和文化等比较了解。”

对于导演拉华加来说,藏族身份意味着什么?|我怎么就成了一个导演③

2015 年,拉华加开始着手将才朗东主的小说改编成剧本,准备了自己的长片处女作。

2016 年剧本完成,拉华加把它投向了北京电影学院举办的扶持青年优秀电影剧作计划。这一年 5 月,奖项正式公布,《旺扎的雨靴》成为了十部获奖作品中的一部。

也正是在这一年,北京电影学院旗下的青年电影制片厂与该计划达成合作,获奖作品将由青年电影制片厂进行对接,寻找将他们拍成电影的机会。拉华加很幸运,《旺扎的雨靴》被挑中了。2017 年初,青年电影制片厂开始帮电影寻找资金。过程不是很顺利,拉华加前前后后见了很多投资人。但最终,浙江一家以电视剧为主的公司海宁原石文化传媒股份有限公司成为主投方,青年电影制片厂和青海喀哇坚影视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成为了联合出品方。

《旺扎的雨靴》在 2017 年 7 月正式开机。他们找到了青海海东化隆县塔加乡这样一个有着 300 多年历史的藏族村庄。这里的风貌相对古老、保存完好,尽管也有高塔这样的现代化的痕迹,但能够通过一些设计进行规避,拉华加希望能够借此展现出十几年前藏区的样貌。

电影依赖于晴天、雨天、以及阴天等不同天气环境,从而推动并展现小男孩旺扎在这期间的心理变化。剧组运气不错,这些天气正好都赶上了。原本计划的 40 天拍摄周期,用了 28 天就全部完成。到 8 月底,电影就正式杀青了。整个后期做完,正好赶上柏林电影节。报名参赛以后,就入围了 2018 年柏林电影节的“新生代”竞赛单元。

从那以后,拉华加的生活变得忙碌了许多。白天被各种采访和公开活动占据,晚上才有自己看电影和阅读的时间。在拉华加面对公众的时候,外界对于他藏族身份的关注似乎远远大过于电影中藏族身份的体现。

就在 FIRST 青年影展《旺扎的雨靴》的映后谈上,主持人赞扬了这部电影用一种更普世的方式讲述了一个儿童的故事以后,观众的提问仍然在很大程度上围绕着电影中展现的藏族元素,包括电影中对于佛像的展现,以及其中念经驱雨的法师。

“我觉得每个观众的文化背景、年龄、生活方式各方面都不一样,所以每个人对这部影片的理解还是不一样的。小孩子看到的就是旺扎的欲望,大人看到的就是文化的冲突,有些人看到的是父子关系、现代和传统、人与自然,能感受到人们对这个影片有不同层次的解读。”在回答这些问题的时候,拉华加并没有讲述自己的解读,而是引导观众到一个开放性的答案之上。

但也还是能够感受到藏族身份之于拉华加的作用。出席映后谈的时候,他换上了一身传统的藏族服饰,期间还有人上前敬献哈达。

拉华加对于藏区是有自己的关切的。在谈及一些电影对于藏区的奇观化处理时,他认为这是迎合了非藏族观众的猎奇心理。他会因为藏区在现代化以后出现的文化流失现象而感到焦虑。他也希望少数民族题材的电影能够获得更多的关注。

如同拉华加所说,他关心生活化的电影内容。而藏区就是他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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