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3 香江憶舊錄|王家衛的《花樣年華》,劉以鬯的愛恨滄桑

香港這個六月不平靜。

六月五日一代才女林燕妮去世。(戳這裡回顧:《香江憶舊錄||林燕妮:維多利亞港最後一抹粉紅》)

六月八日香港文學教父劉以鬯(音讀暢)又在香港東華東院逝世,享年99歲。

到12月份,他老人家就剛好滿一百歲了,可惜硬是沒能捱到那個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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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以鬯先生的遺孀羅佩雲夫人透露,劉先生早前因為輕微肺炎住院約10天,最終因心臟衰竭不治,“他走得很自然,像睡著了,然後呼吸慢慢停下來,樣子很安詳”。

說起劉以鬯先生,還真是讓人感概。

他一生歷經滄桑,先是上海富家少爺,30歲時流落香江,60歲才真正成名,82歲才因為電影《花樣年華》而成為年輕人心中神秘宗師一般的存在。

他的逝世,被視為香港文壇泰斗的殞滅,而他這一生與香港影視圈的聯繫也可謂是草蛇灰線,綿延千里……

且聽我慢慢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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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樣年華》後一代南下人的滄桑

劉以鬯在文青心中的崇高位置當然因為電影《花樣年華》,以及他對於香港著名導演王家衛的文學啟蒙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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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樣年華》是王家衛最富盛名的影片,2000年9月29日在香港上映。曾獲第26屆法國電影凱撒獎最佳外語片、第51屆德國電影勞拉獎最佳外語片、第13屆歐洲電影獎最佳外語片、第37屆美國國家影評人協會最佳外語片、第53屆戛納國際電影節技術大獎等,還在2009年被美國 CNN 評選為“最佳亞洲電影”第一位,他自己也因此片一躍從默默無聞的普通編劇晉身為國際大導,可謂個人歷史上的決定性影片。

梁朝偉還曾憑藉此片榮獲第53屆戛納國際電影節最佳男主角、第20屆金像獎最佳男主角,張曼玉也憑此片獲得了第20屆金像獎最佳女主角、第37屆金馬獎最佳女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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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香港媒體報道,王家衛看過劉以鬯的《酒徒》後,親自去香港文學社拜訪他,受贈了一本《對倒》,又愛上了《對倒》。後來王家衛以這兩本書為靈感創作出了電影《花樣年華》和《2046》,並特地在《花樣年華》的片尾予以鳴謝。

《花樣年華》上映時,劉以鬯拿到了兩張試映票,與太太一同前往觀看,結束後看到了鳴謝自己的字樣,兩人都頗為錯愕,他還表示“特別鳴謝我,你問我為什麼,我也說不清楚。你應該去問王家衛,我不好代他回答”。之後王家衛派李正欣去採訪他,他才略微梳理出了一些小說和電影的關係。

電影是最高藝術,但影響時代的大導也往往有精神導師,王家衛大導的精神導師之一就是劉以鬯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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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少在社交媒體發言的王家衛悼念劉以鬯先生,“所有的記憶都是潮溼的”就是劉先生的名句,出自《酒徒》。他曾說過,“讓世人重新認識、知道香港曾經有過劉以鬯這樣的作家,是最讓我開心的事。”

王導與劉大師的緣份從何說起呢?在自己的書裡,王導有這麼一段話:

我對劉以鬯先生的認識,是從《對倒》這本小說開始的。《對倒》的書名譯自法文Tête-bêche,郵票學上的專有名詞,指一正一倒的雙連郵票。

《對倒》是由兩個獨立的故事交錯而成,兩個故事的主要人物分別是一個老者和一個少女,故事雙線平行發展,是回憶與期待的交錯。

對我來說,Tête-bêche不僅是郵學上的名詞或寫小說的手法,它也可以是電影的語言,是光線與色彩,聲音與畫面的交錯。

Tête-bêche甚至可以是時間的交錯,一本1972年發表的小說,一部2000年上映的電影,交錯成一個1960年的故事。

——摘自電影寫真集《對倒》的前言

八十年代末,無名編劇王家衛一直努力找機會拍他想拍的片子,這些片子都發生在六十年代,從《阿飛正傳》拍到《花樣年華》,這一點也不奇怪。

影評人李照興說:“每一個年屆三十的創作者,都酷愛書寫過去20年來的愛與恨。”

也就是說,大部分的創作者總是對自己還矇昧無知的童年的那個時代格外感興趣,那是一個巨大的母題,比如姜文要拍七零年的內務府衚衕往事,而韓寒要拍的是八十年代的小鎮春秋。

王家衛比姜文大,他的童年在六零年代。

關於自己的童年,墨鏡王所說的也不多,只知道童年非常寂寞,他的父親經常出差,而身為上海小姐的母親帶著一個孩子孤身呆在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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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衛1958年出生於上海,當年上海法租界的園林,就是他外公設計的。他爸爸40年代末期去了香港,過了幾年,媽媽也跟著去了。後來母親為父奔喪,帶著兩個大孩子回到上海住了幾年,王家衛就是在這時候出生的。1963年,媽媽帶著5歲的王家衛回香港,而他的哥哥、姐姐卻被迫留在了上海外婆家,也是一別經年,童年的王家衛和身為超級影迷的媽媽一起看了數千部電影。

王家衛講過當年《花樣年華》《2046》都借鑑了劉先生的名作《酒徒》和《對倒》,這是何種借鑑呢?

我個人以為倒不是故事,故事是王家衛的故事,是他內心的蘇曼珍和阿飛,但他到底不是那個時代的人,他需要借的正是劉先生身上那股子滄桑之氣,那種出身優渥的上海才子南下香港之後因為際遇起伏而產生的那種特有的氣場,成就《花樣年華》、《2046》的男主角周慕雲那種縱情於聲色犬馬中,近乎自我放遂的浪子形象。

與其說《花樣年華》借鑑的是《酒徒》,不如說借鑑的是劉先生,因為眾所周知《酒徒》是劉先生的半自傳體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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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鏽的感情又逢落雨天,思想在菸圈裡捉迷藏。

屋角的空間,放著一瓶憂鬱和一方塊空氣。兩杯白蘭地中間,開始了藕絲的纏。時間是永遠不會疲倦的,長針追求短針於無望中。幸福猶如流浪者,徘徊於方程式的“等號”後邊。 音符以步兵的姿態進入耳朵。固體的笑,在昨天的黃昏出現,以及現在。謊言是白色的,因為它是謊言。不喝酒,現實會像一百個醜陋的老嫗終日喋喋不休。

沒有一條柏油路可以通達夢境,那只是意象的梯子。當提琴的手指夾住一個嘆氣時,酒窩還沒有蒼老。 眼睛是兩塊毛玻璃,慾望在玻璃後邊蠕動。慾望似原子分裂,在無限大的空間跳扭腰舞。一隻尚未透紅的蘋果,苦澀的酸味中含有百分之三的止渴劑……

——摘自《酒徒》

作為中國第一部意識流的作品,《酒徒》大名鼎鼎,其華麗跳躍的文風讓林夕、黃偉文等後輩填詞人也受益良多,“生鏽的感情又逢落雨天,思想在菸圈裡捉迷藏”,這完全是現成的歌詞啊。

《酒徒》講的是什麼呢?講的是一位劉先生的故事,六十年代初的香港,劉先生從上海流落香港,從名作家變成一位靠撰寫不入流的武俠小說、色情小說來維持生活的寫稿佬。

劉先生沮喪不已,日日買醉,試圖麻醉自己,逃避現實,順便也與各色女性發生了糾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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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舞女楊露(蔣祖曼飾)是他用錢買回來的愛、紅顏知己張麗麗(江美儀飾)棄他而不顧;中:獨守空閨的王太(溫碧霞飾)獨守空閨,難免誘惑、坐懷怎可不亂的劉先生則正是由張震的父親張國柱飾演,貌似沉著,內心已亂動,下:房東的17歲女兒司馬莉(郭善珩飾)是劉先生蠢蠢欲動的心事、而誤認他為亡子的雷老太(《小城之春》女主角韋偉飾)則是全片最溫暖的所在……

《酒徒》出版於1963年,2010年才由60歲的資深影評人、曾任電影《男與女》副導演的黃國兆拍成電影,總投資400萬,只用了16天就拍完。拍好後,導演給劉以鬯看過兩次,“第一次錄製DVD給老師看,還沒有配樂,老師說拍出8成;第二次是在電影資料館放,全館的人都來看了,還推薦我去亞太影展參賽”。電影參加了溫哥華國際電影節和釜山國際電影節。

有豆瓣網友風趣地說從沒見過把男人的落魄失敗和搞人老婆寫得這麼玉帶纏頸的……但想想畢竟這是六十年代的作品啊,中國大陸第一部意識流小說還在十幾年之後呢,這部小說就算放在八十年代的大陸,也絕對是先鋒作品。

我記得大學裡我的文學導師歲歲第一次把《酒徒》介紹給我時,真看不太懂,但也真是驚為天人。

所以,正經說,《花樣年華》電影裡失敗的沉默的落拓的男人周慕雲正是王導從《酒徒》和《對倒》裡借的舊靈魂,或者說,就是在劉先生身上借的舊靈魂。

拍《花樣年華》的時候,王大導甚至幾次拉劉以鬯上劇場看看, 2013年,95歲的劉以鬯接受採訪時夫子自道:“他們拍戲時候,曾經叫我去看情況,其實是想讓梁朝偉看看他飾演的劉以鬯本人是怎樣的。”

你看,連他自己也承認周慕雲演的其實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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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2年,劉以鬯孤身到了新馬編華文報。那時,他34歲,剛離婚,比拍《花樣年華》時的梁朝偉略小了幾歲,看照片,兩人髮型、眉目頗有相似,指尖也總夾著煙。他的前女友顧媚曾說:“我看到《花樣年華》中的梁朝偉,真的有少少感覺,就像是當日的劉以鬯,尤其寫稿寫到深宵、瘋狂抽菸時的他。”

據劉以鬯自己說,他出身富家,父親是黃埔軍校的翻譯,後在上海聖約翰大學主修哲學及政治。太平洋戰爭爆發後,劉以鬯在重慶做編輯,任職期間首次刊載老舍的《四世同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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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以鬯從上海聖約翰大學畢業時的畢業照。他認為寫作要從小培養,在一年級時寫的句子就被老師貼堂,讀二年級時因為資質超越同學,老師讓他直接跳到了五年級。17歲時寫了第一篇小說《流亡的安娜·芙洛斯基》,為他出版的編輯是朱旭華(鐘楚紅的公公)。

他很小的時候就經常去看電影,“上海大光明戲院第一天播新片我就去看,大光明、南京大戲院播的都是英文電影,我未必瞭解,但就是很愛看”。年紀大了一些之後也常去上海百樂門玩,後來還常出入馬場賭馬,對每隻馬都很有研究,但“十賭九輸”。

抗戰勝利後,他用父親給他的錢和給他們兄弟二人起的樓來生活,他在自家樓裡創辦“懷正文化社”,出版過包括施蟄存、戴望舒等作家的作品,親眼看過張愛玲交稿,四十年代末為躲避戰亂而流落香港,錢是放在精裝書的書脊裡帶出來的。

錢用完了,他就靠寫稿維生,寫了一篇 1000 字的稿件寄去《星島晚報》,第一篇就“成功”,得了十元稿費。他接受採訪時說:“那時候三毫錢一碗雲吞麵,寫一篇稿子能買30碗雲吞麵,足以生活。”

有時感受原型很重要,能感受上一代海派文人在大時代磨礪之後真實的氣息和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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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樣年華》是寫流落到香港的陳太太遇上了周先生,兩人發現自己的配偶原來出軌了,於是兩人開始了一段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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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6》說的是周慕雲於1966年回到香港,先後與新加坡的黑蜘蛛(鞏俐飾)、交際花白玲(章子怡飾)、東方酒店老闆的大女兒王婧雯(王菲飾)身上發生的三段短暫情緣。

電影中的周慕雲基本上是從上海流落到香港、又去新加坡謀生,再回到香港,這些與真實生活中的劉先生自己的經歷關不多,劉先生1948年由滬及港,1952年他到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地輾轉辦刊五年,1957年攜新婚太太羅佩雲回港,從此攜手在香港生活了6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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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徒》後的文人風流帳

在香港的文化圈劉以鬯先生和太太羅佩雲是出了名的有影成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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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1957年結婚。夫妻倆感情一直很好,形影不離,連送稿也是一起,據說除了有幾次劉以鬯獨自離港到外地參加文學等活動外,兩人未曾分開多過24小時。

蔡瀾曾說:“這些年,劉先生的生活都多得這位賢淑的太太照顧,他自己埋首於寫稿和他的興趣裡面。玩些什麼?郵票呀、砌模型呀、收集陶瓷呀。劉先生髮揮了一邊打麻將一邊寫稿的本領,寫寫稿也可以一邊把模型砌好。”

署名東瑞的作者曾在博客上寫過劉先生夫婦相處的近況:

劉太差不多成了劉先生的經理人了。舉凡出書的具體事宜、封面的要求、報紙雜誌社記者的採訪,事無鉅細,都是她一肩承擔。她成了劉先生與外界聯絡的最佳橋樑。

雖然年齡已逾七十,劉太耳清目楚、反應快速敏捷,記憶力超乎尋常。除了照顧劉先生的生活起居外,她對劉先生著作的情況也瞭如指掌。長期練就的心靈默契,令她決定一件事時明確果斷。佩雲,就像劉先生肚腹裡裡的一條蟲,主人的心事她琢磨得很透。

也許來自年輕時候注意儀表的習慣,劉太身段保持得很好,整日精神奕奕、清清爽爽的,絕沒有老態。雪白的肌膚,配以滿頭雪白得整齊的頭髮,加上衣著上的講究——她常常將上衣、褲子、手提袋、鞋子的款式和顏色配搭得天衣無縫,把自己“打造”得高貴大方,儀態優雅。

多少文人晚景淒涼,而劉先生卻能夠與夫人跨越了金婚的婚姻長路,走上相扶相知之道,可謂羨煞天下憤夫怨婦!劉以鬯有賢妻如是,夫復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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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心說,劉太羅佩雲是罕見的老了比年輕時好看的典型,年輕時末見得特別突出,但越老越美,果然長年和書打交道,和讀書郎君在一起,談吐也好,氣質也好,真是全面升級,超有氣質的老太太。

但是時間到了2006年,著名音樂人顧嘉輝的姐姐顧媚出了一本回憶錄,裡面有短短的一段文字提到了劉以鬯先生,輿論大譁當然,一是沒有想到劉先生當年與顧小姐居然也有一段情,二是沒想到劉先生對顧小姐這麼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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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媚原名顧嘉彌,1929年生於中國廣州,是香港五六十年代著名歌手、演員。1951年,顧媚正式投身歌壇,曾在新加坡、臺灣及泰國登臺,在新加坡登臺認識了方逸華,後經方引薦,1961年加盟邵氏,主要任務是幕後代唱。1962年,在電影《不了情》中,顧媚為女主演林黛配唱《不了情》大獲成功,1965年,她出演電影《小云雀》獲得成功,奠定了她歌演雙棲的地位,1970年代起專注於畫壇,成為國畫畫家,最擅現代水墨畫,畫風豪邁。

她與方逸華感情十分要好,曾同床睡眠,80年代,顧媚的丈夫偷她的錢,令她欠債200多萬,方逸華請她為邵氏畫一幅巨畫,讓她住在邵氏宿舍,並承諾“有邵氏一天,你就可以永久住下去”。2000年她還參加了邵逸夫的生日會。

而顧媚小姐的這本叫做《從破曉到黃昏——顧媚回憶錄》裡用平實,平淡的語氣提到了他經歷過的許多往事。

她遇到過的許多牛人,所謂英雄難見老街坊,赫赫聲名的人在顧媚小姐筆下也都是平凡人等,這讓沒有經歷過從前歲月的後輩們看得目瞪口呆,原來勢力通天的方逸華小姐從前是這樣過活的,原來邵逸夫先生私下是這樣的,原來文學教父劉以鬯也是薄倖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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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這本自傳由香港三聯出版社出版,那時顧媚小姐已經77歲了。1974年,她曾與畫展結識的泰國華僑唐偉南結婚,但因為兩人不合,“我自問對他也太漠不關心,事實上是無從關心,因為我在他身上找到的常常是‘隱瞞’二字……很多事情都證實他的行為不夠光明,不是一個君子所為”,再加上唐偷錢,兩人8年後離婚,沒有孩子。之後顧媚一直寄情於畫畫,再未結婚。

顧媚在本書的第二章第三節:《紙上的愛情——痴痴地等》就寫了她與劉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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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紙上的愛情——痴痴地等

在新加坡演出期間,我認識了一位作家劉以鬯,他以記者的身份在後臺採訪。我說我在報章上看過他寫的文章,他問我知不知道他的名字,我說我知道,但我不知道“鬯”的發音,常讀作“劉以傻”。我就把“劉以鬯”三個字寫了出來,他立刻把這字條放進衣袋裡。自此他每晚都來後臺看我。

歌舞團解散後,我在滿江紅歌臺開始履行我的第一份登臺合約,當時很流行聽歌,觀眾都是知音人。國語時代曲盛極一時,當地著名的歌星有潘秀璞和張葉葉。而外來的歌星則很少,我是其中的一個,另一位是唱英文歌的方逸華。方逸華是夜總會的駐唱歌星,我們就在那時候相識,結為好友。

在滿江紅獻唱期間,劉以鬯差不多每晚陪我上班,接我下班。我們常到近郊的加東宵夜。我們總有談不完的話題,訴不盡的情意。他年前在香港離了婚,前妻李芳菲和女兒留在香港,他獨身來到新加坡在報館做編輯工作,我們幾乎天天都見面。他很落寞、失意。我從未嘗過戀愛的滋味,前度男友花顯文只能算是我的恩師,他帶我出道,替我及我的家人分憂,我與他之間有感情而沒有愛情,所以劉以鬯可說是我的初戀情人,我是真真正正地墮入愛河了。於是我們訂了婚,交換了訂婚戒指。

年輕時的歲月總是那麼的悠長。我和劉以鬯相處只不過短短一年,猶如是半個世紀那樣長久。

我在新加坡的登臺合約已屆滿,要回香港了。離別的時刻終於到來,我們難捨難離,彼此相約在兩個月後,我再到新加坡跟他結婚。

回到香港,我即著手申請再到新加坡的簽證。這期間,我們每日一信,從不間斷。書信的往來最易生情,這種感情的蔓延比天天見面還要厲害。我們都渴望早日相聚,但簽證遲遲未發下來,在我再三的催促之下,新加坡移民局終於回覆,政府竟然拒絕我入境,真是晴天霹靂。我再查問理由,卻得悉是有人在新加坡告發我,以我破壞別人家庭為理由拒絕批准我入境,告發我的人是胡山的太太。當時新加坡的社會風氣非常保守,她們的太太追求別人竟然把罪名套在別人身上,真是不可理喻。

這情況不僅發生在我身上,當時有幾名歌星也是被同一理由被拒入境。後來事隔十五年,新加坡文化部長邀請我與方逸華去義唱籌款,我才再次踏足這塊土地。

我遭新加坡政府拒絕入境,此事對我的打擊很深。我和他都無法丟下這段感情,百般無奈之下,劉以鬯決定回港和我結婚,但他要我暫時忍耐一段時間,待他工作期滿以後在港找到工作才能回港。我只得忍耐了,再重回夜總會唱歌。

那時候,嘉輝也開始晉身樂壇。李厚裹讓他幫助編寫配樂及唱片工作。另外,花顯文又帶他入樂隊裡當鋼琴手。而我自己就更忙了,除了晚間在樂宮樓獻唱外,白天經常忙著為電影幕後代唱和唱片錄音。漸漸我愛上並習慣這種忙碌生活,但心裡依然未能夠忘記劉以鬯,我們通信更頻繁了,有時一日兩封信,像寫日記一樣互相報導日常生活和傾訴離情。我每天親自到郵局寄信,然後每天在家中焦急地盼望著他的來信。這些來往的書信,控制了我全部的精神生活。我苦苦守候,到底是為了什麼?我漸漸覺得我們的愛情原來只是建築在幾頁白紙上,原是經不起風雨的,大風一吹就散了。

別後差不多一年了,他還未有回港的跡象。我不能去,他又不回來,時間漸漸的把這段感情沖淡了。

一九五四年,我到臺灣演出,成員都是大明星,有李麗華、歐陽莎菲、周曼華和黃河等,團長是王元龍。我和尤敏、林翠剛出道,只知道跟著大隊走便覺得很好玩。

我們每天都有表演,不停的拍手掌。時值盛夏,天氣酷熱,我把訂婚戒指脫下套在小指上,拍掌時不慎丟失了。回到香港我寫信告訴劉以鬯,想不到他竟然不相信我,以為我有意毀掉婚約。自此他開始對我冷淡了,不久我就聽到他結婚的消息,又是一次晴天霹靂。這場多磨的好事告終了。我自問對他一片情真,想不到他會突然摒棄我。我找不出被摒棄的原因,難道是因為我不小心丟失了那隻訂婚戒指?

記得以前他曾對我說:“愛情像一滴水銀,放在掌心只能小心地欣賞,不能把它抓緊。一抓緊,它就會從你的指縫間溜走了。”如今我還沒把它抓緊,它已從我的指縫中溜走了。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傷害,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在感情上受到打擊。

幾年後他回到香港,有一天他致電給我,竟然要向我討回他以前寫給我的一大批情書,希望和我交換(看來他也保存著我寫給他的信件),可能他認為他是位名作家,唯恐我利用他的書信去賣錢。我非常生氣,他把我低估了。

其實兩年來我儲了他給我的一大箱情書,足有二、三百封,在我得知他結婚消息的當晚,我已將這一大疊情書用一把火燒掉了。這一段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戀情就被這把無情的烈火,燒得連灰燼也看不見。

主要的意思就是說當年她在南洋登臺時,有記者一直守候,當時劉已與原配李芳菲(亦是女星)離婚,有個女兒留在香港(2012年62歲去世了),然後兩人就談起了戀愛,當時,“他很落寞、失意,我從未嘗過戀愛的滋味”。

乾柴烈火,私訂終身,後來顧媚陰差陽錯因簽證問題不能到新加坡,但兩人通信一年之後,她就聽到情人結婚的消息。後來劉更打電話來索要從前的情信,“他認為他是位名作家,唯恐我利用他的書信去賣錢,我非常生氣,他把我低估了。”其實顧是把他的信都燒了。

顧媚的書裡不僅供出這一段公案,也扯出了劉先生原來還有一個前妻,一查,這個前妻其實來頭也不小,是一位電影演員,名叫李芳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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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上關於李芳菲的資料非常少,只知道她是一個二線女演員,演過《衣錦榮歸》(1947)《真假濟公》(1955)《那個不多情》(1957)《酒色財氣》(1957年)

關於這位神秘的李芳菲的故事,我們在網上沒有找到太多痕跡,只有一段網友的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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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芳菲小姐的故事,非常之亦舒,據說後來還因為撫養費鬧過官司,難怪劉不再提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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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芳菲的樣子都說有點妖豔,看動圖有點模糊,其實按她演電影的時間推論,應該是劉先生1948來港後,兩人結婚生女,1952年兩人關係破裂,劉轉頭去了新加坡,然後在那裡遇到了顧媚,有了一段情,但當顧媚回了香港又不能來新加坡之後,他遇見了更適合他的歌舞團演員羅佩雲,於是他選擇了後者結婚,事實上,以顧媚堅強的個性,鐵定不會放棄自己的一切全心去照顧老公,而且是一個十分清貧的老公,只能說,那個時候的男作家,需要的都是那種奉獻式的化做春泥甘護花的女性。

顧媚的回憶錄一出,劉先生顯然是不高興的,也做了點反擊。

2006年《天堂與地獄》再版時,劉以鬯先生在太太的支持下才在序內寫下了一段“擲地有聲”的文字:

“五二年赴星馬報界工作五年,五七年回港,同年與佩雲結婚,甘苦共渡五十載,未嘗二十四小時分離,適逢獲益重出本集,順便作為我倆金婚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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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佩雲比劉以鬯年輕十七歲,“彼此都有感覺”。結婚前,作家給她寫十封八封情書,保存至今,她情願做唯一的讀者,這是他們結婚那一年的一張黑白照,此前,劉太從來沒有露出面,這堪稱是羅佩雲第一次正式出現在公眾刊物上。

關於他倆神仙伴侶的愛情故事也出來了,這是登在《大公報》上的一段文字:

1956年,劉以鬯住在金陵大旅店,過著客棧寫稿為生的日子;也在那一年,22歲的年輕舞蹈員羅佩雲,隨著一個香港歌舞團來到新加坡,在“快樂世界”遊藝場登臺。那次,歌舞團住的地方正好是金陵大旅店。

羅佩雲生於上海,後隨著家人南移,先到廣州,再到香港。她自小喜歡舞蹈,到香港後正式學習芭蕾舞、現代舞。1953年第一次出埠,就是到南洋登臺;認識劉以鬯時,已是她第三次到新加坡了。

對羅佩雲來說,“劉以鬯”這個名字一點也不陌生,她在香港時讀過他的小說。她沒有想到的是,在南洋的這個小島,竟遇上了自己心儀的作家。

生性文靜的羅佩雲,不喜逛街應酬,沒事就待在旅店裡看書聊天。 “劉先生知道我喜歡讀書,就借了一些作家的作品給我看。”漸漸地,從相遇相識到情投意合,兩人成為情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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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劉以鬯先生的紀錄片裡,導演遠赴新加坡拍下金陵飯店實景,暗示《花樣年華》中在狹窄通道里相遇的靈感來自劉先生和羅小姐當年的戀愛狀態。

他們倆結婚的時候,新加坡藝人莊雪芳曾說。

“說到羅佩雲,她真是個難得的女孩子,年輕漂亮、舞跳得又好,相當引人矚目,也有不少仰慕者。不過她看也不看那些人一眼,一心一意跟著劉以鬯。要知道,當時的劉以鬯是一名身體孱弱、事業失意的窮作家。這真的是緣分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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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佩文年輕時梳的雀巢髮型,也曾在劉以鬯筆下出現過。

可以說,羅佩雲真是非常傳統的中國女性,在很年輕的時候就開始照顧劉以鬯先生,相守五十多年,劉大師大部分成名作品都是在1957年之後寫出來的,這與她照顧有功分不開。

而且她善於經營,他們在七十年代能在“太古城”買下公寓,也是劉太經營有功,當然,對於這位前度女友,兩老也是有看法的,那就是承認是事實,但是有腹誹,“既然說劉先生是心愛的人,就不應該把以前的交往當宣傳”。

這個說法來自八卦的蔡瀾先生,我們摘錄一下:

“我也繞個圈子問劉太太:“劉先生當年愛慕他的女人可真多,顧媚在自傳中也坦白承認過。”

“那個年代的劉先生,怎會沒有女人喜歡他呢?既然說劉先生是心愛的人,就不應該把以前的交往當宣傳。”

最後還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問了:“劉先生在結婚之後就沒拈花惹草嗎?”

劉太太笑了:“這麼說吧,我的命好過倪匡夫人。”

香江憶舊錄|王家衛的《花樣年華》,劉以鬯的愛恨滄桑

▲倪匡和夫人李果珍相識於微時,那時他初來香港,在工地打工,在夜校讀書時,對同學李果珍一見鍾情,兩人認識一星期就同居,三個月後就結婚,那時倪匡才23歲,李果珍才20歲。倪匡年輕時非常花心,風流債一大堆,號稱賺來的錢一半交給老婆,一半自己花,他喜歡上夜總會,出了名最愛一身白,小胖子又一身白,滾動起來像個球,……連《今夜不設防》都脫胎於此。那時他喜歡一個夜店女公關,為了討她歡心,常帶蔡瀾、黃霑去捧場,三人常把女人們逗得大樂,彼此得意萬分,乾脆就辦了個成人清談節目,讓更多的人聽到他們的妙語連珠。

1992年倪匡與夫人移民舊金山,2005的迴流香港,六十年夫妻,兩人現在感情倒十分甜蜜,形影不離,連睡覺都要手拉手,倪匡也坦言,他現在吃老婆的用老婆的,最對不起的就是老婆,要繼續還債。

客觀地說,羅太太果然不簡單啊,這兩句答話,不緊不慢,首先DISS了前女友,順便讓倪匡夫人也躺槍了,不得不說,上海太太果然頂頂精明利害啊。

其實呢,也不是她命好,要我說,主要是寫純文學的人沒錢。

同樣是寫幾十個專欄,當年倪匡寫推理寫武俠確實是有名也有錢得多,六七十年代他幫邵氏寫劇本,出了名先收錢後給稿,而且不改稿,寫了華人作家裡最多的字,也賺了這一世最多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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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感嘆啊,當年南下香港的文人,都經歷過一番生死博鬥。

五十年代初期,從上海廣州來香港的人,都以為很快能回去,誰知在這裡一住就是那麼多年。當年香港是小漁港,文化淡薄,南下的文人在此地謀生,什麼都得寫。

劉先生當年曾號稱一天要寫十三個專欄,一天寫上萬字,但那時所有寫稿佬都是如此,大家都是靠一隻筆活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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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黃霑與林燕妮,(下)易文、陶秦、倪匡。當時南下的這批文人,為了生計,都多多少少和娛樂圈扯上關係,改做導演、寫劇本、主持節目等。而現在,除了倪匡,都已經辭世了……

王家衛說:“

很惋惜!劉老師的離去象徵了戰後南來作家在香港異地開花之時代的終結。香港為這一代的文化工作者提供了一席之地,容他們在此開花結果。

劉以鬯 1960 年代寫出了他的名作《酒徒》,但到十幾年以後在臺灣出版才正式被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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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以鬯曾解釋創作動機,“我寫《酒徒》的第一個促動因素是:在忘掉自己的時候尋回自己。”還曾在序言中寫道,“這些年來,為了生活,我一直在娛樂他人,如今也想娛樂自己了。”

而他在1986年到2000年一力維持的《香港文學》也是香港純文學的一杆大旗,劉以鬯還為多個報紙的副刊編稿子,更扶持了包括西西在內的一大批本土香港純文學作家,被稱為香港文學的教父也是理所應當。

回顧劉先生的一生,是一個上海老克勒在香港寫作了一生的故事,怎麼說呢?風流也風流過,有過恩怨情仇,這沒有什麼,哪一個認真活過的人沒有這些糾結的往事呢,但真心說,勤勉也真勤勉,一直工作了七十年,筆耕不輟。

香江憶舊錄|王家衛的《花樣年華》,劉以鬯的愛恨滄桑

▲劉以鬯最緬懷的還是上海文學世界,那時他創辦的懷正文化社出版嚴肅文學,到香港後,“寫稿好多時都是為生活,娛樂他人”。六十至七十年代最高峰時,曾經一天為13間報館或雜誌寫稿,每稿約1000字,月入三千多元至四千元,除了吃飯、睡覺,一直趴在書桌前寫作。寫了半世紀稿,他的右手食指起了厚厚的繭,要戴一隻手指套保護。

但是既算如此,所得也不過僅夠在港島太古城買一間小小公寓,這充分說明了一個純文學作家在一個純商業社會的地位,註定就只能清貧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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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倆在七十年代尾,以十多萬全款買下了這套房子,實用面積六百呎,居住至今。家裡到處是書和模型。劉以鬯每天在家寫作,不需要太寧靜,都是開了收音機的,“他喜歡模型,一路砌一路寫,我們家裡好多模型,他好喜歡小玩意。”

是啊,一心要當嚴肅作家很可能註定就無法致富,不但在香港,在英國,在美國也都是如此,所以,作家如果沒有或者無意寫出能改編成影視劇的爆款暢銷書,很可能就只能默默在小圈子裡聞名一世。

但也沒什麼,畢竟人生並不止於賺錢這一件事。人生還有許多有意思的事。

像劉先生一樣,一輩子雖然顛沛流離,但能做自己喜歡的事,到了晚年提攜後輩,影響後進,暗暗對一個城市的流行文化產生影響力,和太太有影皆雙,活到99歲,真算得上閃亮的一生。

光陰無情,隨著黃霑、林燕妮和劉以鬯這一代文化人的去世,上個世紀因大時代變動南下人群齊聚香江,而產生的香港八九十年代璀璨的流行文化至此也漸告幕落,就像《花樣年華》裡劉以鬯寫的那些悵然的句子:

香江憶舊錄|王家衛的《花樣年華》,劉以鬯的愛恨滄桑

“那個時代已過去,屬於那個時代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是的,一切都過去了。

但他們那一代人的經歷與情懷,在逼仄海島求生仍然要享受生活的海派調調卻成了是王家衛電影的靈感來源。

正是因為有劉先生這樣的人的存在,那不滅的海上的一點文人魂,才引出了這一番“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花樣年華》,所謂文化生生不息,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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