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30 「散文」洋芋,苦命的作物

作者| 李正超


牆頭草最先拱破二月,家鄉,那撩人的春色便在坡坡嶺嶺上盈盈四蕩。

農事總在雞啼時展開,牛沿襲著古老的步履,木犁搖擺著傳統的節律,閃亮的犁鏵以初戀的熱情,催動板結的土地。渾身打皺的洋芋落進犁溝的同時,隨即有一捧腐葉攪著羊屎疙瘩迎頭兜下。一壠又一壠、一坡又一坡,累得晚歸的山路也搖搖擺擺。晚上除了上草添料什麼的,別的一律不照閒。莊稼人貴在隨便,一碗老辣酒同樣灌得舔嘴抹唇。一火黑洋芋同樣吃得飽嗝成串。之後倒在床上,鼾聲從從容容。

好幾個山妹子跟著外地人走了的那天,坡嶺上的洋芋也恰好點完。

「散文」洋芋,苦命的作物

好在夜裡一場透雨,久旱初霖,居然也稀釋了一份濃濃的令人窒息的悲楚。

真的,那是一個絕美的清晨。我剛推開房門就被一片柔嫩的陽光撞得渾身舒癢。空氣裡溢散著醉人的芳馨。風冰涼冰涼地摩擦著肌膚,讓人難受的舒爽。一抹抹遠山如一楨楨傳統的寫意,坡坡嶺嶺上那氤氳的霧氣微晃如簾。我一邊吃著母親烤黃的洋芋,一邊順著小路走上山坡。

被夜雨抹平的犁痕依稀可辨。我靜靜地蹲在壠上,小心翼翼地扒開柔軟的泥土(我相信泥土裡有一個美麗的夢,我不願將它驚醒),以前枯癟的洋芋已變得肥胖圓渾,幾點嫩芽突破錶層活像嬰兒的眉眼。

有人說幾個遠走的山妹子走時每人挎了半袋煮熟的洋芋這肯定是真的了。

同樣是個絕美的清晨,父親剝下一張又寬又長的洋芋皮貼上腳的傷口,然後木訥地對我說:“新芽破土了。”

急忙出門,果見那黃黃瘦瘦的坡嶺上鋪著一層薄薄的淡淡的新綠,遠遠地透出一種新生命特有的靈光。此時,恰值映山紅花事正濃:在地壠上,在山岩上紅得恣肆汪洋,熊熊地燃燒著對生活熱烈的渴望。新綠襯著豔紅,再添上幾聲杜鵑悠婉的歌唱,我一下子被這突臨的景色逼得喘不過氣來。

模模糊糊看見父親剝著一個焦黑的洋芋走過堂屋,心裡陡地泛起一股難言的酸楚,我手裡捏著的半截已經冷了的洋芋“啪”地掉在地上,濺起一聲無力的呻吟。

我知道,這樣的時刻最好什麼也別想,否則就會熱淚盈眶……

「散文」洋芋,苦命的作物

六月未盡,花事已了。之後,綠葉枯黃,唯剩一支支光禿禿的枯莖挑著一片無言。

那些天,在坡嶺上風風雨雨幾個月的洋芋被不斷地接回家來;那些天,洋芋一直從牆根堆到樓門口;那些天,口齒含混的老祖母常常對著洋芋嘮嘮叨叨:“那一年,唉,你們娃兒不知道,那一年辦食堂吃大鍋飯,好些精壯的小夥子也餓得伸不直腰桿哩!反正你們娃兒不知道,那一年,要不是在山背後偷種了幾壠洋芋,哪能活到今天!”

洋芋挖完的那個晚上,母親幽幽地對我說:“你香香姐和你表妹又走了。”

那些日子,陽光火辣辣地舔著地面,桃樹上的知了一整天地叫得死去活來。大人們是足不出戶的,極細心地把洋芋從大到小一一分開。只有光屁股的童年不在乎這些,河灘上的泥沙又細又軟,用髒兮兮的肘子戳些臼似的小窩兒,每人在上面拉一泡腥臊的尿,便做成了好些小泥巴碗。芨芨草、垂柳條、幾個四稜八角的泥沙粑粑再加幾碗洋芋墩子,便擺成了一桌豐盛的鄉下童真。

至於香香姐和表妹走的時候是否挎了半袋煮熟的洋芋便無人知曉了。

好在洋芋已經挖完,滿坡滿嶺又迴歸荒涼的原色。面對大堆小堆的洋芋,心裡總會略略泛起一絲酸澀。肥肥沃沃的窪地那是玉米的領土,溫溫熱熱的平壩那是稻穀的封地。黃黃瘦瘦的薄土只能屬於洋芋了,冷冷峭峭的坡嶺便只能屬於洋芋了。在家鄉,誰都知道,洋芋是苦命的作物。

苦命的作物留得住山妹子的心麼?

「散文」洋芋,苦命的作物

令人欣慰的是,莊稼人從不輕賤洋芋。如果有客臨門,燒幾個洋芋也就隨和過去了;這些年紅白喜事越辦越熱,可席上總少不了兩碗洋芋再加兩碗洋芋;火堂邊洋芋和茶罐更是一個經久不衰的主題。管他娘,莊稼人貴在隨便,好在洋芋也貴在隨便。加糖便甜,放鹽便鹹,無糖無鹽味更豐。燒的餘香嫋嫋,煮的香中回甜。只是於香甜之間摻雜的那股無法理喻的味道,千年、百年,在家鄉,一直沒人品嚼得出。

(作者系貴州省威寧縣政協副主席。此文原載1991年3月2日《畢節報》,即今《畢節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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