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總會遇到很多五彩斑斕的人生。尤其是本來不可能結識相談的人，一同躲在一所移動的房子裡時，就會開始交互彼此的人生，彷彿不相同的部分就被連接起來，只因為信任同氣場的陌生人。
在路上，總會不自覺地想社會輿論對搭車的負面評價。在一大堆負面評價後，自然就會消滅一些不被認可的旅遊方式。
在這個年紀，只能通過窮游去看世界的我，也從來沒有建構多少金錢觀，反而對一路上結識各路好漢有著很強大的自信心。
在路上，總試著把自己代入每個搭載我們的司機身上。因為那一句句充滿生活氣息的話，總是在我腦海裡畫出一幕幕情景劇。每個搭載我們夢想的司機師傅，都有講不完的生命故事。
在車上看到不搭車徒步旅行的人
中午吃完飯，寒風在邦達縣（川藏南線和北線的交匯點）的夏季偷偷跑進袖子裡。我和阿魚兩人等呀等，看到好多車向我們揮手，又向我們搖頭，給我們拍照，或看到我們特地把車窗搖上。
冷風吹得我，只好躲在阿魚身後。他就這樣護著我，我們一起伸出大拇指，又默默地把手伸進對方衣兜裡。天氣變化無常是西藏的特點，這裡只有冷季和暖季之分，並無春夏秋冬的季節差別。
本來打算再堅持幾分鐘，就去藏茶館歇歇。總算在這刻等到了一輛溫暖的車。這是輛“黑車”，師傅正要去接地質勘測的夥計。在高原裡接送客人，是他的收入來源之一。
我問師傅，“您常常在高原裡跑來跑去，有沒有載過我們這樣的搭車客呢？”
他說，“這樣不收費的載送，倒是第一次。”
我有點驚愕，納悶地想，為什麼會願意搭載我們。他一直在打電話聯繫確認接送點，我們也沒再說什麼，只放心地在後頭觀望風景。
這個最接近天堂的地方，美的純粹，令人心馳神往。但同樣伴隨而來的是，高原缺氧、氣候嚴寒，甚至是長久行駛在無人區的那種絕望。
車子在一路無人的G318國道行駛，正當我思索著這師傅為何來這兒開黑車，他放下了電話，開始與我們談起他考上研究生卻沒錢去讀的故事。
他點燃了一支菸，說道：“我是陝西寶雞人，本科讀了西安醫科大學，後來又考上了研究生，但是家裡沒錢支持我繼續讀下去。只好自己出去做了名外科醫師，按部就班地結婚生子。
家裡剛買了房子，生活壓力大，全家都靠我一個人支撐。沒辦法，我就出來掙錢，老婆和小孩都在家。老婆本來做護士，後來辭了工作在家帶小孩。”
“當醫生工資只有3000，想要成為正式編制還要等幾年才可以去考試。研究生相對本科生來說，可以減免幾年等待年限，卻也是需要通過考試後才能入編制。
當時家裡人生病很嚴重，缺錢，所以我辭職換了很多工作。來到西藏，還做了一陣包工頭，隧道排水管和開山的活都包過。”
一路奔馳，沿途早已不知過了多少個山頭。這裡即使同一地點，每一天都能呈現出不同的色彩和景象，藍天和大地顏色對比非常強烈。
風景已遠遠超出了我們以往的審美經驗，也不知道是高反還是什麼原因，真的有種美得讓人窒息的感覺。
就這樣，我們也不知道開過了多少險峻的地形。
天路72拐都不及這條路險
他邊說邊開車，“一般情況，五個人三天只能做12米防水。我的工隊能出三人，其中兩個侄子一天可以做12米。雖然少了兩人，但我給對方省了少兩人的七八千塊工錢。
老闆雖然不太情願，但原計劃說好的工資照樣得給。防水也不能做太快，做太快其它工程跟不上也沒用。”
我插話，“你應該成立一個公司，名為「效率」。”
他笑笑繼續說：“後來，一個表兄弟準備在老家開兒科醫院，我給他跑腿，各種關係都走遍了，終於把執照拿了下來。表兄弟想要我回去工作，一個月3000，我哪裡肯幹。這樣的工資養不活一家人。
後來他們醫院收了一個腦炎患者。這樣的患者，一個小小的兒科醫院怎麼治得了，只好送到大醫院。大醫院也沒治好，結果人死了。
患者家人硬說是他們小醫院沒有把時間掐好，送去大醫院死了。事實上，他們哪裡敢去大醫院鬧，只好鬧鬧小醫院，讓他們賠錢，才甘心。
我表兄弟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也不知道怎麼處理，說到底，其實就是錢的問題。表兄弟沒轍，最後還是賠幾十萬才解決。”
“現在醫患關係特別複雜，比如患者家屬會請人去醫院門口哭，當時我還在門口見到一個熟人。我說哎，你怎麼來了。
他說他有錢收，100到200塊哭一天、鬧一天，包吃包住，這麼好的事怎麼不來？”
說這話時，正看到前面大貨車卡在路沿邊了，想想，換誰掙錢，都不容易。
“現在，他的醫院慢慢走上正軌，因為病人可以在他們私人醫院報銷了。兒科醫院需要的器材也不多，都是小病。有時我表兄弟還專門帶上他的同事們去北京進修，現在整體都運營得不錯。”
我說，“你那麼多關係，怎麼不自己也開一家醫院啊？”
他無奈地答我，“沒錢啊。開過黑車，也被請去過公安局，後來通過一些關係才解決了。”
不知所謂名甚的山川河流
車繼續往前開著，一個人也沒有，天氣沒有晴，卻經過了 “情人海”。傳說中因一對生死相依的戀人念青唐古拉山和納木措得名，他們用最好的愛情成就彼此，地老天荒。
師傅繼續說到之前做隧道的事情，彷彿沒有看到身邊的美景。“之前送禮，包下來整個隧道，隧道開完了，就能賺個上百萬。
在沒開完隧道前，都是自己墊資。我是借錢去燒，把錢先付給工友們。自己也很認真在做，中午飯點也不閒著，工友們見我這麼認真，也不好意思不幹。
700米的整個工程需要三個月，開到一半，錢就不夠用了，只好帶著工友把開挖到300米的錢催回來，催了一年才催到這筆錢。除去其它開銷，只掙了18萬。”
他還說到農民工和藏農民工的區別，“農民工連cm是什麼都不知道，藏民工是教了1個月也不知道怎麼幹，腦子不太好使。老闆氣壞了，要藏民工把第二天要用的板子整理好，他們整理了一天終於完成了。”
“怎麼能這麼欺負人呢？”我笑笑表示無奈。
他說“有時候藏民工，連經理都敢打。”倒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聽到這一連串與我生活遠遠聯繫著的事情，平時上車就睡的我，這會倒來了神。
綠色孤島上的居民
他提到之前在隧道里包活兒，“經理介紹的大學生來隧道幹活，我都不敢給他安排，但他們還算爭氣，安排給他掃地的活都做得好好的，做得齊齊整整。”
我笑著說，“那我也得找一個經理推薦我去工地幹活，你就不敢給我安排活幹了”。他立刻反駁道，“那可不行，你還是要自己努力，才有意思。”
他還遇到過運輸水泥時倒瀉一路，無奈中午去吃魚，吃著吃著，被人拍了一下後腦勺“你還吃魚，吃個錐子。”
他解釋了一番，是因為擋頭版沒有卡好才會導致水泥傾瀉。雖然告訴老闆“是沒被加固好”，老闆看了也沒說他，但他還是為浪費了材料而感到可惜。
師傅說自己之前因為被醫院派去學計算機，覺得學計算機無聊，就看《聖經》。
他想了一下，“當時看的也不是聖經，是《新約》，還看完了。聖經都是教人向善，跟佛教有點像，做壞事都是惡魔。就算看完了《聖經》我也理解不了”。
他還老實告訴我，去教堂做過禮拜，去無非是為了混飯吃。自己還連連和基督教的兄弟姐妹強調，“你不要拉我下水（意思是不要帶我去洗禮）。”
“或許冥冥之中總有定數，命運指引我到了西藏來謀生，也是另一種層面的普渡。我雖然不信聖經，但是咱中國傳統佛教的因果輪迴我是信的。”
挖隧道沒掙到錢，就得想別的出路。西藏是旅遊區，來這裡旅遊的人通常都需要包車。於是，師傅索性在這裡做起了開車的買賣。
但在西藏拉人，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氣候變幻莫測，路途崎嶇艱險，車上要常備水和吃食，還有備胎，因為永遠也不知道下一刻的危險在哪裡。
他提到“心浮氣躁在這裡是開不了車的，必須膽大心細，一刻都不能麻痺大意”，而且，自己還有高血壓，工作期間總是需要熬夜，也沒有辦法，只能通過吃降壓藥來平順一點。
他說，“別人知道我的車，一般都是通過客棧老闆，老闆自然會從中收取介紹費。而且接送地質勘測的人，一般沒什麼錢。
反而是旅遊的人，全程包我的車來去，比較自由和掙錢。其實也是自己沒在一件事上好好堅持過。”
他也不知道在西藏還能堅持多久，孩子和老婆都來過，孩子喜歡這裡，老婆卻不喜歡。“曾經有個朋友在西藏種樹，每天澆水，都沒有澆活，澆活的話能維持十年，就會有錢賺。”
後來，我們聊到陝西山西的窯洞，他說自己老家寶雞也有，說到了秦始皇水銀河，四大名著，聊到炎黃子孫和秦嶺，聊到曹操的野心，天南地北的聊，人文知識都能聊到點上。
一路上，車開得很穩，眼看到了傍晚時分，我們一起去吃飯，期間他給我看了家庭合照。孩子很像爸爸，媽媽也溫柔地倚靠在爸爸身邊。
我想，生活是艱難的，沒有一個人可以做到無慾無求，每走的一步路都能清晰可鑑，說出為什麼現在是這個模樣。
前半輩子，在擁擠的俗世凡塵，師傅做著廉價的醫務工作。然後來到和天堂最近的大西藏，雖然依然在為著生活而奔波，但這裡或許有他想要的歸宿，就像是開啟了自己的另一個生命。
時間就像孟婆湯，每天喝一點，上輩子的事就每天忘卻一點。
為什麼到後來，人可以漸漸忘記自己的夢想？其實只要感到快樂不負於人，任世人道三說四。又何妨？
飯吃完了，我們就此告別。遠遠的，我忽然看到他描繪的場景，工友們朝他喊，“你這個周扒皮，就待在隧道里，就知道幹活。”
這一路上，遇到很多不同的人，不同的職業，有市場調研、地質勘查、秘密職業、藏族商人、離婚出遊、想當兵和已當過兵、建設公路、為夢想摩行（摩托騎行）的五十歲夫婦……
總能在他們身上隱約看到很多重疊的人生軌跡和目的，再去思索自己才要開始的人生應是什麼樣子。
說到為夢想摩行的五十歲夫婦，他們是一對再普通不過的農民，對我們的搭車方式很好奇，提出了很多問題。
當我反問她，“為什麼你也想去西藏？”
她卻笑得很幸福說，“這是我們一直的夢”。
——END——
每週三、週六，
跟我們一起窺探平行世界裡的人和故事。
閱讀更多 平行生活實錄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