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0 「传奇」贪到疯癫之时(五)

「传奇」贪到疯癫之时(五)

在即墨李毓昌老家里,他父亲李守礼身患顽痹,行动不便,他母亲孟氏终日在身边扶持。他的妻子赵珍珀领着三岁的女儿小蕙,守着几十亩地过活。李姓在当地是大族,毓昌既博得七品顶戴,算有了出息,族人更多有照顾,家里日子还过得去。

逼近年关,传来噩耗,如晴天霹雳。妻子当时昏厥,女娃儿吓得哇哇直哭,父亲唉声叹气自怨不幸,母亲唤了一声“天哪!”见媳妇昏倒,又强忍着泪水上前救助——掐人中、抹胸、捶背,待珍珀醒过来,吐出口浓痰,放声一哭,她又喘不上气来。隔墙而居,也是送信来的叔叔李太清顿足不及,忙得团团乱转,不知如何是好。好一阵大家才缓过一口气来,开始商量如何迎丧。这负担也就落在族叔身上,说定过了初五动身。

过了年,既嘉庆十四年,李太清从山东出发来到山阳县。先拜了王县令,得到了热情的接待,被引去城外一座庙院里看了寄存那里的灵柩。晚上安排他在原李毓昌公馆附近的客栈一间上房里住下,并把公馆的钥匙交给他,说死者遗物均在其中,没人敢乱动,请从容清理,如需人手,言语一声,县府提供。

次日一早,李太清就进了那座公馆,准备把李毓昌的遗物归拢一下。遗物也不多,值得收捡的,除了一套被褥,几件换洗衣服,一领皮袄,就是几部书籍。书籍放在案上,一个多月无人动,封面已布满灰尘。他信手拿过一册扑拍抖动一下,忽然从中掉出一叠折起的纸来。他捡起来见是两张八行笺,上面写满了字。仔细一看,认出是李毓昌的笔迹。开头写道:

“具文。领知县衔查赈委员李毓昌为山阳知县王伸汉贪冒赈银,查证座实……”

后面还有“利陷毓昌,严辞斥退”等语。这原是一篇呈文底稿。他想而今山阳县令仍是逍遥法外,显系呈文没有送出。那么侄儿之死,恐怕另有原因。从哪里打听线索呢?县衙门的人说过李毓昌原是随身带来三名仆役的。主人死后,他们曾出场交代所见情节,之后,流落异乡,生计无着,王县令看死者情分,予以照顾,分别作了安排,现在都走了。李祥被推荐给常州通判当长随,马连升被荐到宝应县衙门当差,顾祥得到王伸汉一笔重酬,回了老家。李太清既找不着可供问询的人,只好向县令辞行。王伸汉当即赠给一包银子——在贪污者心目中,有钱能使鬼推磨,自然处处想用银子来结好。带着疑团,拿了王伸汉赠送的一百五十两银子,雇了四名脚夫,拾着尸棺,李太清一路护送着回原籍了。

回到即墨,家人虽说噩耗早闻,但想到一位骨肉至亲,尚未及而立之年,竟长眠在棺木里了,也都不胜悲凄。尤其是珍珀,出身书香门第,礼教攸关,势将守寡终生,过一辈子凄苦生活。有心从夫君于地下,经公婆族人劝解,也舍不得已能笑语的小娃儿,才打消了身殉的念头。多少日子柔肠百结,常是以泪洗面,又像失魂落魄似的。

转眼到了二月二,四年前珍珀与毓昌,正是这个日子结婚的。每逢佳节倍思亲,念及已经死别的亲人,神伤不已。一大早抱着蕙儿到距宅子不远,浮丘李毓昌棺木的地里,大哭了一场。回来后含泪给二老做点饭菜,侍奉他们吃了。自己难以下咽,喂喂蕙儿,孩子陪着妈妈哭,折腾半天,早已困了。

珍珀拍睡了幼女,无精打采地坐着,抬眼看到叔公带回来的丈夫的遗物,自从叔公把它带回来,公婆均无力捡看,就交给她拿进房里。她也无心收拾,也似有一种莫名的忐忑,所以一直未动。现在睹物思人,物要人杳,泪珠儿不由又一连串地滴了下来。抽泣一阵,终于一阵冲动,把那个包袱拿过来抱在怀里,又凄然打开,手轻轻地翻着,轻轻地抚着,两只眼凝凝地似无神而又似专注地看着。突然发现丈夫随身穿的一件皮衣上有一、二小片斑痕,似为血迹。触目惊心,赶快禀告公婆。又请来叔公,把皮衣拿出来共同仔细察看。

李太清出身武馆也曾读过些书,看过《洗冤录》之类的书籍。本来对李毓昌的死因就很迷惑,见此情节,更加生疑。当即作主,自行开棺验尸。棺木启开,但见死者指甲青黑,用一根银针探人喉部,白针颜色立变,擦拭不掉;是中毒确证。于是筹措路费,准备赶赴北京,向都察院具控喊冤,这就是要告御状了。

所谓冤,只是说李毓昌并非向缢身亡,乃中毒而死。谁是凶手,尚无证可指明。可是李太清却抓住李毓昌所拟呈文底稿中写的王知县贪冒赈银,又对上差利陷的事项。还提到自己在山阳县已找不到打听的线索——李毓昌的三名仆役均得到很好的安置,都远离山阳了,山阳县对他出奇的热情等等可疑情节。这样,虽说告的是王伸汉杀人,而实质上重点又突出了王伸汉是由于贪污迹露才动心谋命,那么更加引人注目的就是告一件贪污案了。

在封建时代,一般老百姓如有冤告状,只能从基层审判单位诉起,不允越报。只因李毓昌之死,已经过府、藩几级定案。冤是他们造成的,要喊冤等于把他们都告了,这也只能到京城去告御状。告御状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一般有两种方式,一是击“登开鼓”,京城长安左门外设置面大鼓,由大内侍卫值守,接纳击鼓申诉上奏。另一种是在皇帝出来时拦舆喊冤。勿论是拦皇驾或击“登开鼓”,当时就可能被先打得半死不活,或枷一个月,要是被认为所诉不实,是有罪的,严重到有可能被处以绞刑。就是向都察院投诉,受理之前,从门房、文房到司吏,不知在哪里就可能给挡住了。就是到了都察使手中,能不能给转呈到皇帝面前,还是难说。

李太清进京告状的时候,幸得一个好机会。那就是嘉庆皇帝对贪污案的特别关注。和绅贪污抄出的家财之巨,他是清楚的。乾隆晚年优容近臣,已成积弊。到他这一朝,官官相护,狼狈为奸的事件层出不穷,此落彼起。他深感对那些尸位素食,贪赃枉法之徒,如不严肃追查惩处,将会动摇他大清王朝的根基。为此正想抓住要案、要员,狠狠地给以打击,以便造成震撼人心的威势,以儆效尤。这个心意早经晓渝都察院。所以李太清的诉状都察院不仅收了,而且很快地转报朝廷,奏请嘉庆皇帝御览。

嘉庆看了都察院的奏章及李太清的状词,认为正是自己要物色的案件。即给军机大臣发下旨谕。“朕详加批阅奏折,其中疑窦甚多,必有冤抑,亟须昭雪!李毓昌既能拒贿,可见清廉正直,出于常情到县署赴席,何以回寓后遽尔轻生?山阳县厚赠李太清,未必不因情节支离,欲借此结交见好,希冀石生疑虑。推荐安置李毓昌的仆从也属反常。李祥等不过同僚厮役,何以俱代为安置周妥,其中难保无知情同谋贿嘱灭口之情弊。总之案关职官身死不明,更属吏员贪污渎职,总应彻底查清,以期水落石出。”他命令山东巡抚吉伦把李毓昌的尸身运到省城检验,又命刑部将山阳知县及有关人证调来京城,由军机大臣会同刑部长官一齐审讯。

山东巡抚接至圣旨,哪敢迟延,立即派人员到即墨将李毓昌的尸体妥为运来,委派有经验的仵作详加检验。这时辗转已春夏之交,天气暖了,尸体也腐烂了。仵作们只好蒸验骨殖,发现全身骨骼大部青黑,惟独胸骨暗黄。他们断定:大部分骨色青黑是中砒霜之毒所致,胸骨颜色未变,则显示毒未发到全身即被缢死,显系受谋害而非自寻短见。

刑部行文到江苏藩司衙门,由于是奉旨行事,藩司迅即派专员经府到县,将王伸汉摘去乌纱帽看管起来。待包祥、李祥、顾祥、马连升等抓齐,便一起押解京城。

王伸汉被押之日,已知事态严重,无奈差官来得急迫,仓促间不及安排,被押后更失去了自由,想和两江总督衙门通消息都不可能了。只有家属托付几个亲友,带了一批银子和几件珍贵玩物赶到京城,企图贿赂要津。所托之人身份不高,也没经验,竟迟迟不得其门而入。又因听传言皇上正亲自过问此案,也不敢轻易探路。结果只好悄悄地归去了。

军机大臣会同刑部侍郎分别严讯了王伸汉等人。在确凿的证据与诸般刑具的面前,他们都无从抵赖,也不敢抵赖,先后供出了谋杀李毓昌的动机和手段。同时王伸汉也供出一些贪污的情节与款项数目。但在杀人手段上,王伸汉早就作有文章。他在遣走李祥等三人时,基于自己熟悉办案过节,所以心虚,惟恐事迹有败露的时候,就让包祥告诉他们,在某种情况下,就是认罪了,投毒的情节要各说一套,那样县令在两江总督衙门里有人,将来必有转环的余地。所以在质问他们投毒情节时,王伸汉承认主使,却又说不知道具体情节。顾祥说是不是投了毒,他不知道,他只是把李毓昌抱住,按在床上。马连升说他就是奉命套口袋勒人。包祥说自己身上原藏有砒霜,投在席上点心里。李祥说他到市上药铺里买的砒霜,投在茶里。虽然口供有出人,可是刑部亟待奉报皇帝,从验尸明显的现象已足可证明是中毒后被缢死的,又有人供认了投毒就认定可结案了,将审讯结果写成奏章呈给了嘉庆皇帝。

在刑部办案的过程中,两江总督铁保总算得了有关消息。王伸汉既出自他的府中,他就有些放心不下。也派人到山阳县进行调查,并令淮安知府,亲自到南京面禀经过。知府称自己没参加饯行宴,一口咬定是经官家仵作按律例验了尸的,案卷只能根据尸格来定。李毓昌年纪甚轻,只身在外,已近年关,酒后感情激动,一时糊涂寻了短见也是可能的。因之,才以“酒后情惑自缢”定案。至于查实王伸汉侵贪赈银一事,王毂则说山阳县虽属他管辖,但査赈的毕竟是上差,情况尚未向他禀报,他只是略有风闻。“王伸汉操行不洁,准备查证,果有严重污绩,谋杀上差或有可能。”他真说得头头是道,滴水不漏。铁保想到王伸汉侵贪赈款谋杀上差的案如果定了,由于王出于他府,难免要遭清议。一旦朝廷再追查他的责任,不好答对。于是就交代文房执事拟一奏章,据实为王伸汉开脱。拟稿者挖空心思,也不敢用王毂所说之“实”,却说总督也怀疑李毓昌是在王伸汉的酒席上被毒害致死。接着说调查同席之人,无一人有中毒现象。调査山阳县一些药铺,也无衙门的人买砒霜的印象,逮捕厨役严讯,也无所供云云。这为王伸汉开脱之意已跃然纸上。只是没有明说李毓昌可能死于他人之手。原曾想倒打一耙,说李毓昌贪污了,仆人见财起意谋杀了他。后来怕与刑部产生直接矛盾,以致激怒皇帝而作罢。因为他派出的调査人员回来后,确已发现王伸汉是有贪污受贿劣迹的。

尽管如此,皇上见到铁保的奏章,也大发雷霆,怒斥铁保“昏聩糊涂已极,不能理封疆重任,亦何堪忝列朝绅”下令“着即革职,发往乌鲁木齐效力赎罪”。嘉庆对江苏巡抚也没放过,说他“身为巡抚,于所属有此等巨案,全无觉察,如同昏聩。”实属“年老无能”革出职务,让他回乡养老去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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