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0 侯磊:迷失南歐,語言的圈套|天涯·新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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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磊:迷失南欧,语言的圈套|天涯·新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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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磊:迷失南欧,语言的圈套|天涯·新刊

迷失南歐,語言的圈套

侯磊

迷失南歐,迷失於這片暴曬的,尚以農業為部分支柱的,不如我們想象那般富裕和安全的南歐。迷失於教堂穹頂的溼壁畫,迷失於一座座古堡,一片片灰藍色的海灘,一座座由古羅馬雕塑、畢加索和梵高充滿展室的博物館,直至迷失於異族豐厚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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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菲亞王后藝術中心

從威尼斯到巴塞羅那,再到晴天轉下雨的馬德里,我與同行者一起看了普拉多博物館和馬德里皇宮,下午便執意獨自打車去索菲亞王后藝術中心去看畢加索的《格爾尼卡》,傍晚我們還要飛去法國巴黎。我打了一輛車,一字一頓地問司機能否說英語,並努力說得更清晰一些。

“NO!”出租司機的回答短促有力。他咧嘴微笑,年輕而帥氣。他是標準的西班牙臉,但卻是黑色的頭髮,脖子有上密密麻麻的鬍子茬,肯定混有穆斯林的血統,但願不要讓他的混血阻礙交流。

他的笑很和藹很甜美,然後,都淹沒在我北京味兒的英文中了。我打開手機看網絡地圖標出目的地,但他一臉驚愕地表示看不懂,好像從來沒見過手機。我放大地圖,他說了一兩個我聽不懂的西班牙文單詞。我猜他可能在問:“which street?”我想用翻譯軟件,但車在顛簸。我跟著他在馬德里的小巷裡七拐八拐,網速跟不上車速,我們停在一座大門前不再開車,那意思,到了。我又反覆比畫著說,但這很徒勞。

我看那大門內是樓群,從樓口進去是個櫃檯,有點博物館後門的樣子,但周圍沒有一個人。忽然間有一男一女從裡面出來,我向他們說英語,被同樣報以出租司機式的微笑。很快,他們開始了長時間的深入對話,一二三四五六,好像在分析我剛才講的是什麼。他們猜測,我是問路,去哪不知道。我給那位女士看導航,她帶著我出大門一陣比畫。我去了,怎麼也找不到。

若不按時歸隊,會趕不上飛機。

於是,我這樣想:歐洲第三大的馬德里皇宮是北京故宮,建於十八世紀的普拉多博物館是中國美術館,開業於1992年的索菲亞王后中心是中國國家博物館。從美術館到國博要往南,於是我就往南,直把剛才穿的街當了王府井。

到了。

時間不多了,我衝過去買票,嘴裡說著“thank”,在美國說sorry,美國人好歹能回一句“No sorry”(真這麼說)!而西班牙從1939年到1975年都是弗朗哥專政(我們坐車遠眺了他的墓地),少有年長者會英語,因此這裡的售票阿姨幾乎只聽得懂“sorry”和“thank”,彷彿她們拒絕一切西班牙以外的語境。她指著二樓對我說:“Picasso!”當站在人群圍繞的《格爾尼卡》面前時,我終於懂得,在這裡,只有畢加索不用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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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西班牙,跟意大利、法國一樣,他們都商量好了一起拒絕英語。我想起趙元任的法國學生海然熱在《反對單一語言:語言和文化多樣性》一書中,不斷控訴人世間的一切不公都由英語的霸權所造成。而在南歐的交流不暢是他們的文化保守主義,為了不喪失語言,他們寧可不交流。這態度我喜歡。

真是個值得迷失的地方。

為了拍照,我躺在冰潤涼爽的大理石質的教堂臺階上。臺階旁是具石棺,裡面安息著一位不腐的聖人,他一定在默默地注視著我,鼓勵我拍得更好些。長焦鏡頭把我的脖子和目光一同拉長如一隻翹下巴的大白鵝。我盯著那穹頂,如果那穹頂像塊哇單(北京話:包袱皮兒,原為滿語)一樣鋪開,那聖母的臉必定被拉伸得扭曲如我的脖子。

穹頂畫如在平面上,又充滿立體凸凹。這是幾乎失傳的溼壁畫,據說要雙手開工,趁畫沒幹時趕緊畫完,再抹上熟石灰和沙子的混合物,以便顏色滲透入牆而可觀。畫家分明是幾何學家、建築師與泥瓦匠的混合。不止米開朗基羅,而是大量的穹頂壁畫師,他們沒有留下名字,和敦煌壁畫師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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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看倫勃朗的《尼古拉·特爾普教授的解剖課》,西方繪畫中充滿了嚴格的幾何分析,它會引導著你先看哪個人再看哪個人,如一幅幅立體凸凹的肖像矗立眼前。而我自己即便畫寫生也是用毛筆去北海公園,到南歐焉能不迷失!

南歐到處都是好玩並能深挖的東西,比如留法的朋友給我講的“歐洲地圖炮”:希臘羅馬的血統為最高貴,次高貴的是優先臣服羅馬的人。羅馬人矮壯並有捲曲的黑髮,如《斯巴達三百勇士》中,欣賞那些手持利刃、漁網、鏈子錘的角鬥士殊死搏鬥的長袍貴族。我在西西里島看到不少矮個捲髮的意大利人,直把他們看作“光榮神聖”的遺存,比在科羅拉多大峽谷看到印第安血統的美國人還驚喜。羅馬人有著小麥色的皮膚,歐洲人以小麥色為美而日夜求曬。我們理解不了,因為我們曬完了不是小麥色,而是黃土地。

既然設定羅馬人是高貴的,那麼金髮碧眼的日耳曼人是蠻夷,紅頭髮的維京人是蠻夷,英國的盎格魯撒克遜人則是蠻夷中的蠻夷。高盧人臣服羅馬較早,能博得半點高貴,法國人自稱是高盧人的後裔,因此他們有資本傲慢。總之,除了希臘羅馬,都是蠻夷。

“地圖炮”開成這樣,南歐三國不像魏、蜀、吳鼎立,倒是像趙、魏、韓三家分晉。按地圖上說,法國是趙國,魏國包括了意大利西班牙,韓國只能算摩納哥。他們的語言有點親緣,但已各自玩兒出不同的文化。一路上,大家都在聊哪個國家的文學更偉大?法國文學自不必說,同時還是當代哲學的中心;西班牙人有穆斯林的混血長得漂亮,但文學除了塞萬提斯和黃金時代、“98年一代”、“27年一代”,似乎不夠壯大。意大利有但丁、薄伽丘和模仿《十日談》的諸多故事集,而當代也有皮蘭德婁、卡爾維諾、艾柯等大師中的大師和“隱逸派”詩歌,算勝過一頭。西班牙無敵艦隊征服了廣袤的美洲——那片魔幻可以成為現實而又充滿了孤獨的大陸,爆炸般誕生了拉美文學。而以使用人口來算的世界語言排名,法、西分列三、四,意大利語進不了前十。幸好,意大利作家並不隔絕,比如這次和我們對聊的彼德羅·格西羅。他有美國血統、精通英語並有著世界的眼光,他不會自我迷失於南歐。但作為意大利人,他始終相信羅馬式的光榮、夢想與自由。

人與人之間的隔閡,彷彿是一座玻璃魚缸中插入一塊玻璃板,將兩條小金魚兒各分一邊。它們游到玻璃板面前碰一碰,掉頭遊走了。當我們在力圖撤走玻璃板時,才發現這原本是兩個不同的魚缸。又如福柯談及語言是一種無限的自我重複,正是這種重複能抗拒死亡。語言,則是魚缸中各自注入的循環氧氣,魚不會死,但它們的話,誰也聽不懂。

這種聽不懂,才是真正自由的言說。

從南歐返回後,我去拜見無所不譯的戴濰娜博士,戴博士開示曰:人與人之間的對話可看作廣義的翻譯,這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對手戲”。她使我明白,人類在精神世界裡始終有一個終極的共同體,指向宇宙間的一個蟲洞,一個博爾赫斯命名的“阿萊夫”,秘藏著人類共通的道德與正義。語言原本為人們溝通的工具,徹底成為隔斷人間的高牆。但語言本非高牆,它代表著詩與藝術本身。對保持有自身語言的人或地方,若溝通之後,必然會喪失一部分自我。意大利、西班牙、法國,它們絕不會像印度那樣以英語為官方語言,更不會向曾經的中國那樣力圖廢除本國語言,不會中語言的圈套。

中了語言圈套的故事也很多。一百多年前的波蘭籍猶太醫生柴門霍夫博士生造了Esperanto(世界語)。人們為了抵禦英語的霸權和世界平等來學世界語,可世界語仍然來自於拉丁語系。最大的圈套是漢字拉丁化。為什麼我們不像仿照漢字造西夏文那樣造世界語呢?所謂用世界語,但人還不是世界人,依舊“lose in translation”,迷失於翻譯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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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se in translation”是一部電影名,譯為《迷失東京》,講述美國人來到東京迷失於文化隔閡的故事,最終形成老男人和年輕女人的婚外戀。更有電影《巴別塔》,則如同上帝再次打亂人們的語言,迷失於徹底的交流斷絕中。而這一次,我迷失於文化上的南歐,但我知道哪怕是在中國,我們也難以不迷失。

意大里亞(意大利)、弗朗機(西班牙和葡萄牙)、法蘭西(法國)——我回想這三國的魅力,如同嚥下一口香茶後的回甘。《島夷志》《諸蕃志》《西洋朝貢典錄校注東西洋考》《嶺外代答》《西洋番國志》……我從大宋一直看到大明,知道他們都信天主,而天主耶穌乃“大秦國人也”,生於“漢哀帝元壽二年庚申”(見《明史·列傳》,下同)。意大里亞,“居大西洋中,自古不通中國”。

佛朗機,離滿剌加(馬六甲)一定不遠,否則不會佔了海峽不走。咱們御史參上他一本,再賴著馬六甲海峽不走就不許他朝貢。游龍戲鳳的正德爺會西班牙語,當年有個玩雜耍的佛朗機人在大明當弄臣,“帝時學其語以為戲”。而法蘭西呢?《明史》裡都沒怎麼寫。

有時也在想,將莎士比亞與湯顯祖比較,意義究竟在何處?更讀託尼·朱特的《論歐洲》,歐洲在政體上無法統一。我以為,它們最終走向分崩離析,譬如在交流中,能無限接近彼此語意的本源,但我們只是徒勞的西西弗斯,我們無法達到它。

迷失南歐,語言的圈套,也許是我們太孤獨了。

侯磊,作家,現居北京。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還陽》、小說集《積極分子》《冰下的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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