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走時是在冬天。
那年爺爺二十歲，娶奶奶三個月。奶奶比爺爺小兩歲，長得很美，也很賢惠。爺爺很愛奶奶，每夜將奶奶擁在懷裡就說一句話：秋子！我永遠都不離開你！
可爺爺離開奶奶了。爺爺離開奶奶是因為村裡來了支部隊。
部隊是冬天剛開始時來的。那個冬天冷得邪乎，房簷掛滿了亮晶晶冷森森的冰凌子。可那支部隊來了村子就變得縶乎了。部隊是唱著歌子進村的。那天奶奶站在路旁看了好一陣，覺得那歌子唱得挺好聽，挺整齊，還有每個人帽子上都有顆徽章，挺好看。
部隊來到村裡後，就開展參軍運動，還為婦女們辦起了識字班。
奶奶去了識字班，聽一個長得挺俊的女兵教她們認“人”、“寧”、“口”之類的字。奶奶人聰明，教幾遍就會了。而參軍運動開展了幾天，才有兩三個主動報名的。村長急了，將全村青壯年男子召集到村公所開會，反覆講“參軍光榮”之類的話，可任憑村長咋講，報名的就是不踴躍。爺爺自然也去開會了，但爺爺是拿定主意不報名的。爺爺舍不下家，更舍不下如花似玉的奶奶。這時，識字班的情形也變了，那個女兵不再教婦女們識字，而是一個勁向她們講革命道理，講了兩三天，就鼓動婦女們回去想辦法勸丈夫報名參軍。
奶奶像是比別人都明事理，那些道理一說就通，回家後就要爺爺報名參軍。爺爺不去，奶奶就罵爺爺沒出息。單罵起不了作用，後來，奶奶突然想出個辦法。不到十天，果真奏效，爺爺報名了。
又去識字班時，奶奶受到了表揚。女人們問奶奶用的啥辦法？奶奶憋了一陣終於紅著臉兒說：“其實簡單得很哩！他不報名，夜裡就不讓他解褲帶……男人，就那德性！”
爺爺臨走的前一晚，奶奶平展展躺在床上讓爺爺樂了個夠。天快亮時爺爺就要走了，奶奶的淚珠子便無聲地落了下來。奶奶打著火把親自將爺爺送到部隊集合地點，顫聲說：“子淵！我等著你！”
那一晚給奶奶帶來了巨大的安慰，一顆生命的種子在奶奶腹中悄悄萌發了。……十個月後，奶奶就在一陣呼天號地中為爺爺生下了一個兒子。那就是我父親。
爺爺走後，奶奶的心便被牽得很遠很遠。奶奶常常夢見爺爺又回來了。後來，奶奶就挖了棵夢花栽在後院竹林中。那是一種枝條柔而韌的木本植物，長不高，葉子蛋圓，四季長青，其實並不開花。不知道它的真名該叫什麼，這兒的人都管它叫夢花。說是夜裡做了什麼好夢，第二天白天就在枝條上打個結，要背對親眼夢花打，而且打結時心裡要想著夜裡那個夢，這樣夢就會變成現實。奶奶夢見爺爺回來一次，就到後院夢花枝條上打個結……
一年以後，區上開始帶回有人犧牲的消息。第一個是喜富，和爺爺一同走的。看著喜富女人捧著佈滿彈孔的軍裝哭得死去活來的樣子，奶奶的心顫抖了。回家走到後院，痴痴地瞅著那棵夢花站了好半天……我父親兩歲的時候，奶奶已在那棵夢花上打了四十多個結。那棵夢花，也日漸繁茂了。
熬過了一日又一日，我父親漸漸懂事了，而奶奶也過早地顯出了蒼老。沒事的時候，奶奶就愛將我父親摟在懷裡，給他講爺爺參軍的事，有時也講後院夢花上的那些結。這時，只要奶奶去後院夢花上打結，我父親便也跟了去，我父親便忍不住問：“娘！您昨晚又夢見爹啦？”
“嗯。“奶奶打了結後就笑著說：“我夢見你爹回來啦，戴著大紅花哩！”頓了一下，又撫摸著我父親的頭說：“根娃！你要是夢見你爹回來，也記著來打個結呀！”
我父親點點頭。奶奶就顯出很高興的樣子。
然而爺爺一直沒回來。奶奶也一直沒得到過爺爺犧牲的消息。
幾年後，奶奶突然收到爺爺的一封信。奶奶不認識信上那些字，是請村長幫忙唸的。這時奶奶才知道爺爺已是一個營長，而且隨部隊進駐上海了。爺爺在信上還說由於客觀條件限制，要奶奶不要再等他了，重新組建個家庭。
奶奶聽了很高興。但奶奶並不打算重新嫁人。那晚奶奶捧著爺爺的信自顧喃喃：“子淵！我還嫁甚哩？我有你一條根哩！”這以後奶奶就常對我父親說：“根娃！要長出息！長大掙到錢了，咱娘倆就去上海找你爹！”
後來，奶奶供我父親上了大學。後來，我父親就娶了我媽。再後來，就有了我。上海自然沒去，只是奶奶不時到後院竹林中那棵已海碗口粗的夢花下垂的新枝條上打結，我覺得挺有趣，說：
“奶奶！打了夢花結夢就會變成真的嗎？”
奶奶怔怔地看著我，說：“會的，會的……”
我當然不明白奶奶的話裡包含著許多內容，對她的話似信非信。
這年冬天，奶奶不行了。我父親和我媽媽輪流守護在奶奶床前，想起奶奶這含辛茹苦的一生就默默垂淚。這天早晨，奶奶一睜開眼睛，就急切而費力地對我父親說：“根娃！去後院替我……打個結，昨晚，我又……夢見——”
我父親望著奶奶，心裡一酸，說：“娘！我去！我這就去……”說罷，就出去了。我父親打了結回到奶奶床前，奶奶就問：
“打了？”
“打了。娘！”父親含淚道。
奶奶削瘦的臉上綻出一絲笑容，就安祥地離開了人世……
我父親和我媽商量後，將奶奶葬在了後院竹林中那棵她親手栽下的夢花旁。
沒有奶奶，我們就搬到城裡去。
若干年後，村裡來了位白髮蒼蒼的老將軍。老將軍先向幾位老人打聽了一些情況，然後就由村長帶著來到奶奶的墳前。老將軍痴痴地看著墳旁那棵數不清的結的夢花，心裡一酸，心裡一顫，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麼，淚光閃閃地叫了聲：
“秋子——”
這些是我們後來才知道的。
（配圖選自網絡。嚴禁搜狐、百家號等一切網絡平臺搬運。）
閱讀更多 綿州虎眼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