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9 故事:我的野蛮舅舅


故事:我的野蛮舅舅


1


早春二月,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太阳好极了,仿佛把积累了一个冬天的细菌和灰尘都消灭得一干二净。我的心情纯净清爽,好似路边吐露了苞蕾的郁金香等待夏日。

刚在办公室里坐下,还没来得及泡上一杯咖啡,手机里跳出一则短信。

“文静,你现在可以讲电话吗?妈妈想打给你。”

妈妈从不在这个时候发信息给我,掌中的手机忽然变得有点重,忧虑竟大过了好奇。

急急忙忙跑到办公室外面,“妈妈,你找我?”

“文静,我害怕。”

我认识她四十年,第一次听到她对我说害怕。“害怕”这两个字从没出现在她的字典里。办公室外有一片大落地玻璃窗,天空居然蓝得有点不真实。我把电话从耳边移开,放到手上看到屏幕上写着“妈妈”,再次确认我没打错电话。

“妈妈你没事吧?发生什么事了?”

“文静,你舅舅说要杀我。”

听筒里传来的的的确确是妈妈的声音,女中音稍微有点颤抖。我身子一震,看到玻璃窗的另一头有灿烂的阳光晒进来,赶紧挪到那头去,站在冬日里,看着斜斜的身影,我都点蒙。

“妈妈,你是说你弟弟,秦大勇,要杀你,秦晓津?我没听错吧?”

我决定转过头去透过玻璃窗看看日头在哪里,证明我并没有在做梦。

“是的文静。你舅舅秦大勇今天给我打电话了,说叫我小心点,别出现在他面前,不然他就杀了我。”

“妈妈,如果你没有幻听,那就是他疯了。如果他没喝醉酒,那你赶紧报警。需要我买最快的机票飞回老家陪你吗?”

一个五十八岁的男人要杀一个六十三岁的女人,这个女人还是他的亲姐姐。

“文静,你先别回来,其实他去年12月25日那天已经说要杀我了,我已经害怕了一个多月了,一直不敢同你说。本想着过年告诉你,可今年春节你又没回老家。所以......”

“所以你居然忍了这么久?担惊受怕了这么久?”我的音调呼地提高,我的眼睛被金黄色的太阳刺得火辣,无名的愤怒像被点燃的柴火,把我的声音提高了八度。

“文静,我害怕。”妈妈忽然平静了,平静得让我后背发冷。

短短的一分钟内她说了三次害怕。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爸爸知道吗?他怎么说?舅舅他疯了吗?你马上打110。我不信舅舅可以为所欲为。”

眼前是妈妈那张忧虑的脸,额头上的三行皱纹特别深,深得可以夹住铜钱。

“秦大勇他没有疯,更没有喝酒,他是认真地要杀我的。因为我问了不该问的话,戳中了他的死穴。”

我的舅舅中等个子,身材偏瘦,酗酒,一副总是睡不醒的样子,没喝酒的时候是正常人一个,一旦喝了酒,满嘴胡言乱语,开口闭口问候别人的祖宗,稍不如他意,他就拳脚交加。舅舅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有点怕妈妈。妈妈是他二姐,最疼爱他的二姐。外婆外公死得早,大姨一直生活在农村,是妈妈带着舅舅和小姨生活,虽然只比他大五岁,比小姨大十岁,却更像他们的母亲。

舅舅清醒的时候,常常逢人就说,“我最爱我的二姐,谁也不能欺负我的二姐。”一直以来听到关于舅舅乱打人的传闻,从未想过他竟有对他亲姐姐下手的念头。光有这个念头就是荒谬。

他疯了吗?

他的死穴除了喝酒会是什么?

“舅舅不是一直敬重您维护您吗?发生什么事了?”

回忆像翻书。

四岁那年坐在舅舅车上差点被甩出车外?

五岁他带我去人民公园玩?

十岁回外婆家他和舅妈跑前跑后做一桌饭菜?

二十岁他自豪地对别人介绍说这是去大城市读名牌大学的外甥女?

三十岁追问为什么还没结婚?

三十五岁叹息我怎么肥成这个样子?

四十岁去看他,他竟老瘦得像张萎靡的年画,居然还动了杀心?

“还不是因为我问他要外婆家房子的租金?他一个月收入好几万,作为房子的四个业主之一,我从没得过一分钱,那天我问他,是否每个月可以象征性地给我几百元?唉!”

“什么?就为了一个月几百元?”

眼睛直视太阳久了,居然流眼泪,刺疼刺疼的。我用手背擦去眼泪。

“我当时坐在客厅里,试探性地问了他一句,他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大概半分钟,忽然起身跑到厨房里拿了把菜刀出来。”

“妈,你没事吧?”

我背过身去,让后背晒晒太阳,寒意让我不由自主地发抖。

“我没事,当时吓坏了,一边后退一边打颤,问他,阿弟你在干什么?他像一只毛发竖起的野兽,恶狠狠地一步步向我走来,我眼前忽然发黑,你舅舅已经不是人,是恶魔。”

拿着手机的手一直在抖,我换了一边手。

“妈妈,你快跑啊!”

我真没用,发生这么大的事,居然被妈妈瞒了近两个月。

我们生活在相距两千公里的两个城市,就算天天打电话,我不过是那个看得见摸不着的视频里的孩子,有人要追杀妈妈我却置身事外。

妈妈满头银发厚实的后背狂奔在风中,向我逼来。

恐惧像一道光,爬上了我额头,除了恐惧,我无计可施。无助孤独的苦楚像沙尘暴席卷过森林后的狼藉,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跑?跑去哪里?他说要到家里来堵我,还扬言即使在路上看到我也要堵杀。”妈妈的舌头忽然有点不利索,声音一下被压得很轻,好像舅舅此刻就埋伏在门外。

“妈,这是没有天理没有公义没有伦理了吗?你如此害怕他,你的亲弟弟。难道就没有人能保护你吗?你能不能报警?妈,我飞回去陪你吧。”

爸爸年迈体弱,家里一直是妈妈在撑着。万一妈妈撑不住了,那么舅舅就是元凶!


2

高中毕业后,舅舅不想再念书了,妈妈便托人把舅舅送去学开车,司机是一份好差事,每个单位都需要。

舅舅参加工作几年后,外婆外公相继去世,他才二十出头,父母离世让他一下失去人生方向。为了让舅舅尽快安定下来,妈妈和大姨给他张罗了一门亲事。舅妈金如意是隔壁金村村长女儿,从小就喜欢舅舅,非他不嫁。无论父母如何劝说,舅妈执意嫁给家徒四壁的舅舅。

婚后舅舅过上了一段幸福的日子,很快女儿出生。小莲表妹聪慧可爱,可舅舅重男轻女思想严重,对舅妈生了女儿很不满意。工作需要常常开长途车,舅妈也不工作,生活的重压,没生儿子的失落,让舅舅学会了喝酒。

开始只是小酌,每天吃饭时来一小杯,后来酒量越来越大,不仅自己喝,还喜欢呼朋唤友到家里来喝,一喝就容易醉。酒醉以后开始胡言乱语爆粗口。三言两语不和还动起手来,舅妈拦都拦不住。

“阿弟,你别再喝了,把人打伤了是要坐牢的。”

妈妈去派出所接舅舅的时候好心好意劝他,他一脸黑青,板着脸不说话,却从不认错。

“二姑妈,你还是赶紧躲起来避避风头吧。”

一个半月前的一天,舅舅的儿子,已当上街道办副主任的秦小龙打电话给妈妈。

妈妈的心冷得被冻住。

“小龙,我为什么要躲起来?”

“二姑妈,你不是不知道我爸爸那臭脾气,他说要动手就真会动手。那天那么惊险,若不是我在场拦住他,恐怕早已出事。我觉得你还是先避过这个风头再说吧。”

舅舅拿菜刀追妈妈那天,的确是小龙在场死死抱住他爸爸,让妈妈快逃走,他也算救了妈妈一命。

“小龙,你是吃公家饭的,难道你不知道你爸这是在违法吗?你不去说他,反而来劝我?”妈妈气得声音发抖。

“二姑妈,就是因为害怕他做出格事情,我才好心打给你提醒你。我爸那性格你是知道的,你作为二姐都劝不住,我更没有办法。”

生下表妹小莲八年之后,通过舅妈不懈努力,终于为舅舅生下了秦家的独苗苗,秦小龙。舅舅开心得快疯了,更是喝得醉了三天没醒。舅妈以为从此会少挨舅舅的拳脚,不曾想酗酒成性,脑子已经酒精中毒的舅舅,只要喝了酒就像失了心疯的人,不对别人动手动脚就难受。

舅妈一定是患上了受害者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即使终日活在担心受怕之中,也从没想过离开舅舅一日。

表妹小莲则没有那么幸运。

从小看到父亲虐待母亲的她,心理备受阴影折磨,后来找了一个同样是家暴的渣男,婚后出轨不说,在她怀孕七个月的时候对她大打出手,导致宝宝流产,婚姻也流产了。

小莲一辈子都在渴望得到真正的,不是畸形的爱,却也无法治愈童年的痛。

“小龙,我不走,我就在这好好地活着,等他上门来。”

“其实二姑妈,我爸他主要害怕你占他的产权,还谋他的财产才如此疯狂,假如外公外婆的房子,我是说假如,没有你的名分,我相信他一定不会对你起杀意。”

在妈妈和舅舅很小的时候,外公外婆就做出了决定,他们的房子里不仅有舅舅的名字,还要有妈妈的名字,妈妈虽然是嫁出去的女儿,但也是外公外婆最疼爱的女儿,她从小就跟在外婆身边帮她劳作,挣公分挣钱,外婆觉得欠妈妈的,所以执意加上妈妈的名字。

妈妈一直住在爸爸的单位宿舍,大姨也住在大姨夫的单位宿舍,小姨则住在自己单位的房子里,外婆外公的祖屋,一直都是舅舅舅妈一家住着。

十年前舅舅想大翻修旧房子,并加盖几层,那时妈妈的钱都在股市里,不想斩仓受损,便没有答应舅舅出钱。舅舅一个人出钱把房子加建到八楼,除了自己住的房间,全部出租,临街的一楼单位也租给小商铺做零售,不再做司机,过起了收租的悠闲生活。

“小龙,那是我爸我妈留给我的财产,凭什么要我放弃?再说了,你爸收租挣了很多钱,我也不眼红,可是作为业主,我多少也应该得点分红,不是数字大小的问题,就是一个心意一个形式,那天我同你爸说起,也没强逼他,只是同他商量一下,你还记得他当时的表情吗?可以将我吃下肚几次。”

“二姑妈我知道,房子就是他最大的财富,也是他收入的唯一来源,他怎会不同你急眼呢?也请你谅解。“

“小龙你别说了,我哪里都不去。”

妈妈把这段对话学给我听的时候,我“呸”了一声。

“亏他还是街道办主任,怎么也这么不讲道理,这么贪心?他打给你根本不是因为担心你,更不是为你好,我怎么听着他想劝你放弃产权?”

怒火让我的唾沫星子四溅,在阳光下像炮珠一样抛出去,可惜目标在千里之外。

“我听出来了。他们一家蛇鼠一窝,我该怎么办?”


3

舅舅曾经两次与小姨决裂,都是因为喝酒闯祸。

小姨秦小妹嫁给青梅竹马的小姨父章小钟。婚后第二年生下了表弟章天意。天造地设的一对以为日子可以地老天荒,谁知在表弟五岁那年,小姨夫鬼迷心窍居然被一个外来打工妹迷住了,还被小姨当场抓住。

那天,稍微喝了点酒的舅舅跑到小姨家对小姨夫破口大骂。小姨夫自知理亏乖乖地听着,小姨在一旁哭得梨花带雨。

小姨夫痛心疾首,又下跪又承认错误,发下毒誓一定痛改前非,好好同小姨过日子。

就在小姨止住哭声准备同小姨夫从归于好的时候,舅舅不知哪里来的怒火,对着小姨夫拳打脚踢,两人厮打起来。

原本破镜就要重圆,谁知事情发生了反转,被打成重伤的小姨夫坚决要求离婚,理由是这样生活下去害怕性命难保。

小姨的第一次婚姻被舅舅打散了。

后来小姨很幸运地找到了一个疼她爱她的老实男人柳西,虽没有钱可会心疼人,且本份。两人过得其乐融融。

去年小姨生日宴,承诺不喝酒的舅舅偷偷喝起了酒,酒后又发酒疯,几句不合又同小姨夫争吵起来,然后对着小姨夫大打出手,差点把他眼睛打瞎。

酒精这个东西,把舅舅与小姨的兄妹情毁掉了。

大姨早已不同舅舅走动,认为他是一个不可理喻的猛兽,生怕哪天得罪他受到伤害。

妈妈是舅舅最亲的人,只有妈妈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他,不计回报地对他好,去年夏天我难得回家看父母,还被妈妈拉去买了新的空调给舅舅家装上。

这新空调机才用了没多久,舅舅就扬言要杀妈妈了?

这是什么道理?


4

”妈妈,我有办法。“

我对着玻璃窗呵出一口气,雾蒙蒙。

“文静,你想到什么?”妈妈的声音亮了起来。

“你必须把产权放弃。”

“什么?你疯了吗文静?那是外公外婆留给我的!那是祖屋!那是我的根我长大的地方!凭什么我要放弃!”

妈妈气愤地在电话里叫起来,我听到爸爸在旁边说,别激动,有话好好说。

“妈妈,狗咬你一口,难道你要咬回它吗?我叫你放弃产权并没叫你不回祖屋。现在事态发展得有点严重,你最心疼的小弟居然会为了钱起杀心,咱们犯不着以命去搏。他不想活了,我还想同你周游世界呢。房子是身外物,终日活在恐惧和不安之中,就算再活一百年都是受罪,何苦呢?妈,想开点,不要被产权绑架了,咱又不是没地方住,犯不着受这份罪。”

电话那头是安静的海,我只听到自己吐出了几大口恶气。

原来再复杂的事情只要你愿意放下,就像眼前散去雾后明亮的玻璃一样清静。

我又仰望太阳了,需要太阳的炙热,这世间的冷,不分血缘和骨肉,利字那把刀可以把人逼疯更可以将浓血分离。

“妈,你想想我的建议,我回去上班了,太阳都要落到对面办公大楼后面了。周末回去看你,别担心,钱可以解决的,都不是大问题。”

明明听到她想说点什么,我挂了电话。

我那野蛮的舅舅,不就是要钱要产权吗?

给你。

妈妈对你六十三年的爱,没门,全部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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