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8 最嚴肅的音樂 「辛豐年」

愛聽嚴肅音樂,自然不能不聽交響樂。我說它是最嚴肅的音樂。不顧其艱深,鼓勇聽了又聽,似乎聽出點意思。

唱片目錄上有海頓的交響樂全集,共收一百零四部。樂史上還有人寫得比他更多:一百六十五部,還有個統計,乍見難信。據載,從一七二零年到一八一零年這九十年間,歐洲人寫的交響樂共一萬二千三百五十部,至今有案可稽。

這些當然已是樂史陳跡。除非史家要作專題研究,未必還有好奇者再去挖掘那個龐大的故紙堆。

即使是海頓那一百零四部吧,現在人們常聽的怕也不到十部。倘將“玩具”也算在內,這部最短最好懂也天真可喜的“交響樂”,其實很可能是莫扎特父親的手筆。

最严肃的音乐  「辛丰年」

作曲家-海頓[Haydn]

海頓的作品,我只當作樂史實例一聽而已。交響樂是到他那時候才興旺起來的。在那之前,“交響樂”其實並不就是後來的交響樂。手邊有個現成例子。老巴赫的《創意曲》集,向來為學鋼琴者必彈。集中有“三聲創意曲”,原先卻是作“交響樂”!

交響樂真正建成莊嚴宏偉的殿堂,是貝多芬之功。並非我要言必稱貝多芬,個人迷信,在他之前,還沒有那樣動人心魄的交響樂;在他之後,指揮家魏因加特納說得也許誇張些:後人再寫交響樂是多此一事!(他自己卻也留下了六部交響樂,雖說我們從未聽到演奏。也許這正可證實他不是信口雌黃)

貝多芬的轟轟烈烈的交響樂事業是從“英雄”開始,才完全顯出他的自家面目。但“第一”與“第二”我也是常聽常新。那吸引力不但來自他獨有的不凡氣勢,還因為其中有種青春活力的美。就像看他青年時的畫像,那神氣比後來的畫像更咄咄逼人。而這些又都同那個時代引發的想象打成一片了。

最严肃的音乐  「辛丰年」

創作中的貝多芬

每聽“第二”的第一樂章,一種春水方生,萊茵河滔滔奔流的聯想油然而生,有一股不可遏阻的勢頭,而音樂的交響化又恰似風起水湧般自然!“英雄”、“命運”、“田園”與“合唱”,只憑這幾部,似乎也就認得了貝多芬。但是另外五部又從不同角度披露出那個巨人的胸懷。像是橫看側看廬山又是一副姿態。遨遊於“九峰”之中,才更能瞭解他境界之深廣。不妨說,“英雄”、“命運”似宣言,似雄辯;“田園”、“第四”如詩如畫,“第七”“第八”是玩笑乃至醉起狂舞;那麼再聽他暮年沉思的“合唱”,也便更叫人驚歎他胸中丘壑的氣象萬千了!

貝多芬證明了交響樂這個思維工具的巨大能量。它真可謂巨人寫的大文章。是他發宏論、抒激情的工具。假如有所謂“所向披靡”的邏輯力量,藉以形容貝多芬的音樂倒也不妨。可惜的是,不僅是和他同時代的作曲家,而且後來者也發揮不出這種力量了。再不見有那雷霆似的快板樂章,那汪洋恣肆的慢板,和那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的諧謔曲了!

想到那一萬多部的大數目,交響樂文化可說其興也迅猛,但由盛而衰卻也意外地快。

最严肃的音乐  「辛丰年」

作曲家-門德爾松(Mendelssohn)

後繼者的作品,不能說並無新聲。然而辭肥義瘠,聽起來顯然是力衰氣短了。才已聽熟,便即乏味,門德爾松的《意大利交響曲》堪稱“典型”了!柏遼茲和李斯特轉向標題樂、交響詩,想另闢一條新路。但如果樂藝求助於詩藝,交響樂也便難以獨立自在地思維了吧。

勃拉姆斯是嚴肅的。我起初覺得他晦澀不可親,後來發現他岸然的外衣下有熱情。但終於未能成為他的知音,因為那種精心刻意的製作,到底不那麼情真話實。那種有意製造出的浩大聲勢也不能產生震動。貝多芬的洪流是天成的,其他人再怎麼故作豪邁,也總像人工瀑布。

勃拉姆斯正好反襯出一個不掩飾自己的柴科夫斯基。他渾身是情感,真而且濃,但已成了弱者的無可奈何的長吁短嘆。往往又叫人感到太甜反而膩。嘮叨訴說,也未免可厭。他的六部交響樂中“悲愴”是最耐聽的。第一樂章中有吞聲飲泣。第二樂章是懨懨無生趣地聊且起舞。然後第三樂章是無目的的昂奮。終於索性放聲號慟。串起來是沙皇俄羅斯的一場嚴冬惡夢。(題為《冬天的白日夢》的第一交響樂,聽過反而並無印象)

馬勒這位後浪漫派管絃大師,唱的也是厭世的調子,但又是另一種氣味。他那交響化的手法,調色傅彩的技巧都頗有魅力。聽他發洩自傷失意之情,也是動人的,但又仰望上蒼,歸心彼岸,便不免可憫而又無謂了!

德沃夏克的九部交響樂,至少有三部經得起反覆傾聽而愈見親切。他同西貝柳斯兩個,異軍突起,成了小民族的世界名歌手。國不在小,同樣可以出交響樂大文章。作為久困於軛下的一個弱小民族的發言人,他的音樂裡不僅有對母族的摯愛,而且有對別的小民族的同情。如花似玉的旋律令人應接不暇,而又如此自然地交響化了。是這樣的純樸而流美,舒伯特之後唯有他一人吧?完全可以評他深刻不夠,決不會嫌他矯揉做作。一個值得思量的問題:《新世界交響樂》同《牧神午後前奏曲》像是兩個時代的音樂,卻幾乎是同時發表的(一八九三年間)。當時,樂海新潮已經湧起。德沃夏克除了標民族之新,並不在樂風上立異。可是它到如今仍然是一部最大眾化也為大眾樂聞的交響樂。他的音樂青春常駐,還不是因為一個“真”字!

最严肃的音乐  「辛丰年」

捷克作曲家-Antonín Dvořák(安東寧·德沃夏克)

聽肖斯塔可維奇,有氣魄,有深度,新而不詭。《一九零五年交響樂》中有大踏步向冬宮行進的腳步聲,令人怦然心跳。那豈不是歷史的足音?只可惜他的語言也不都好懂。讀了他死後才公開的回憶錄,才知道本來“不可以為偽”的音樂,也不得不用曲筆、隱喻!

在求新求變中,交響樂文化反而同愛樂大眾疏遠了。似乎變得不是空便是玄。結果不是他抓不住我們的心,便是我們抓不住他的音樂。

“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十九世紀以來的許多交響樂,如斯波爾、古諾、魯賓斯坦、格拉祖諾夫,以及那些先鋒派樂人們的作品,將來會不會也像那十八世紀的萬餘首,只剩一個統計數字?

交響樂!這是一個有豐富聯想的詞語。但願人們不要隨便用它來作比喻。這譯法(不管是否從東鄰引進)比早先的或擬古作“大樂”(肖友梅),或音譯為“生風裡”(王光祈)等等都妙。

這種最為嚴肅的音樂,尤其需要嚴肅地傾聽。聽一部交響樂,就同投身於音樂的激流之中游泳一樣,絕不是輕鬆的活動。哪怕是聽“未完成”“新世界”這樣深入淺出之作,同樣如此。真是“耳傾已歇,心聆猶聞”,聽完了,依然不得輕鬆。似乎經歷了一番人生變故似的,還想咀嚼其中滋味。

聽這種音樂,突出地感覺到的是其復調性、交響化的展開。我相信這正是人間世的投影。歷史與現實中的糾葛,造化與心源之間的交感,促成了交響音樂的出現。

比音樂為建築,已毫不新鮮。然而交響樂的確很像建築。不同的是,木石的殿堂,任你仰觀俯視的是一座已完成的建築;交響的殿堂,你必須緊跟那位建築師的腳步,同他一道去構築,直到整個殿堂在你聽覺記憶中巍然屹立,才算完成了。

如此嚴肅的藝術,人類文明的一大創造,真的快要走到盡頭,以至有人提出了“交響樂往何處去”嗎?

過去自己也真幼稚,曾認真地以為,隨著歷史的演進,不必太久,就會湧現新的貝多芬,比他更偉大,可能還是星座似的一群。那時人們便會聽到“第十”“第十一”……愛樂者狂喜沉醉於前所未聞的極樂境界之中!

但是對於中國交響樂文化的發展,我仍然懷著極大期望。中土的音樂有不同於西方的奇芳異彩。雖說自古以來並未向多聲交響發展,走了一條獨特的道路,而這也便意味著巨大潛力可待開掘。再說,我們這片大地上,古往今來的種種,實在豐富複雜。雖然古人不喜復調思維,事實上明明有著豐富複雜而且奇特的“復調”與“交響”。

我深信,這種歷史與現實中的“交響樂”,總有一天會被譯製成動心駭耳的偉大樂章。

原刊《讀書》1990年第6期

  • [Doc]key=交響曲[/Doc]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