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女人就爱漂亮，妈妈是女人，所以妈妈也是爱漂亮的。可妈妈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漂亮，面色枯黄，头发灰突突的，走步子一颠一颠的，四十多岁的人埋汰得像个跛脚小老太太。不可否认，妈妈曾经的确是个如假包换的大美女，如今她只是把漂亮穿在了孩子的身上。
母亲不喜欢读书，也不太会上网，所以肚子里没那么多心灵鸡汤。不管是在感情上还是生活上，她对我们姐弟几个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人这一辈子要经历的事多着呢。”那意味深长的语调好像在说：小样，好日子在等着你，苦日子也在盼着你。
事实证明，母亲说的确实没有错。人活一世过的就是苦乐交织、喜忧参半的糊涂日子，左脚踩狗屎，右脚撞大运，左一脚右一脚，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走完了无数个春夏秋冬。
世人都喜欢把女人比作花儿，高贵冷艳的牡丹，清秀隽丽的百合，妖娆多姿的玫瑰……母亲同样像花儿一样漂亮，不同的是，她是一株生长在稻田里的油菜花。三月开四月败，花期极短，余下的大半生便是榨干自己供人食用。
这样看来，母亲可真够倒霉。可再倒霉的人也是会有走运的时候。
母亲这辈子最走运的事就是嫁给了我爸，嫁了个会心疼人的好男人。可好男人不代表他不会跟女人吵架。每回吵架，母亲一定会说那句99%的已婚女人都曾说的话，“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怎么就看上了你？”
“人在气头上说的话不能当真，当真你就输了。”父亲说。
所以，只要母亲一发脾气，我们家那天的饭菜就格外的好吃，因为家里的大师傅下厨了。老任的办事风格就是君子动口不动手，丈夫动手不动口。能动手他就一定不动口，一顿饭就能解决的问题，何必跳起脚来泼妇骂街呢？
我之所以反复在说母亲是个大美人儿，那是因为从她十六岁辍学以后，十里八乡上外婆家提亲的不下一个排。有看上母亲长得好看的，有看上母亲手脚麻利的，有看上母亲个高结实的。老任也是其中一员，他对母亲是一见钟情。
那时，爷爷家是村子里的万元大户，家境还算殷实，想嫁给村书记家的公子哥的人不在少数。奈何，我们家老任死活瞧不上，整天吊儿郎当不干正事，不是跟着一群浪荡子打架，就是跑到山上逮野兔。
“你爸就是自己作践了自己。上学的时候不好好学习，一天到晚就知道跟人打架，这下打到泥土地里去了吧。”一提到年轻时的老任，爷爷总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哀叹模样。也许，一切在冥冥之中就已经注定好了。老任这辈子注定上不了大学，母亲注定要嫁给老任。
那年，他们结婚了。19岁的余香嫁给了20岁的老任。
后来，母亲常说人活得就像一个西红柿，一口酸一口甜，甜中带酸，酸中有甜。一路走来，只是她感觉酸多一点，甜却淡了几分。
当初，母亲之所以选择老任，不是因为人家给的彩礼多，也不是因为老任人高马大、一表人才，而是因为老任提亲刚好赶上好时机。家里的大人三天一大吵五天一大闹，外公几次失手险些要了母亲的命，母亲实在受不了大人们无休止的争吵和打闹，索性一点头就答应嫁人。
嫁入“豪门”后，公公婆婆是打心眼儿里看不上这个儿媳妇。一来是因为母亲有一个爱贪小便宜的爹，让人从门缝里把人看扁了；二来是因为大儿子娶媳妇没花一分钱彩礼。老人心里是有怨，有气，对小儿媳妇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等到母亲生下大女儿后，爷爷便提出了分家。一头猪，按人口分了两百斤稻谷，分下的一口锅还被爷爷一怒之下给砸了，钱是半分没有。那惨状，与扫地出门相差无几。
之后，除了生弟弟，奶奶迫于无奈到农场照顾母亲坐了十天的月子，其余的孩子他们是连看都没有看一眼，不管是母亲在身边还是不在身边。
母亲回忆说，有一次，老任被人打得住院，她挺着大肚子坐了十几里的拖拉机从县里赶到爷爷家。正在灶上吃饭的爷爷，听到她说父亲被打住了院，当场就丢下碗筷，黑着脸进了卧室，一句话也没有，门被摔得哐哐直响。
一旁抹眼泪的奶奶除了用恶毒的眼睛剜人，连问都不问一句“你吃饭了没有？”爷爷一个人在房间嘀嘀咕咕了半天，“当初好死不死要出去，有多大本事你们自己去演啊！要钱？我没有！”他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好像是在故意说给谁听似的。
我问母亲后来呢，母亲顿了顿，继续说，“爸，您放心。我来不是为了问您拿钱，您儿子住院了，有时间您就去看看。”说这话时，母亲看起来云淡风轻，好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但泛红的眼眶出卖了她的伪装。我想，那段过往或许远非母亲所描绘的一般轻松，事情过去了那么久，可现在回忆起来她却还是那么疼。
爷爷一家对母亲没少做过分的事，包括老任在内。要说不恨，那一定是假的。可不管再怎么恨、怎么怨，母亲最后还是选择了原谅——原谅冷血无情的爷爷，原谅耍滑的老任。
按她的话说，有些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再提就没啥意思。我知道，有些事情母亲嘴上说她已经放下了，然而心里并没有放下，她只是为了孩子忍下了所有的委屈和不公。眼泪见证了母亲这一生的坎坷与心酸。
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使唤。这话不仅适用于血雨腥风的职场，在我们家同样适用。
记得有段日子，老任旧伤复发住院了，母亲每天一个人连拉带拖地把五六百斤菜苗从菜地里一筐一筐割好、码好，然后装车出货。车来车往的夜路上，第一次骑三轮的母亲走一步停三步，一路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半个小时的路程活生生让她走出了一个世纪的感觉。
卖了几次以后，母亲愈发胆大了，有时迎面遇上疾驰而来的车辆，她绝不会因为害怕而停下来，心一横就那么过去了。同市场的男人都夸母亲厉害，打趣她说，“路上马路杀手那么多，你咋就不知道害怕呢？”面对别人的夸赞或是讥笑，母亲每次都是尴尬地笑了笑，然后默默地走开了。
不怕？怕，怕得要死。为了赶时间，几次差点儿就被过往的车辆撞上，别人骂几句算是轻的了，可能什么时候丢了命都不知道。人被逼得死的心都有，可母亲却没有流一滴眼泪，更没有抱怨过他人的不是。“日子是你自己选的，哭也没有用。”她说。
母亲一直教育孩子，做人得挺直腰杆，清清白白。她说，人活一世，活的就是一口气。人可以穷，但绝不能没有硬气、骨气、志气。
她还说，如果有人在背后戳着脊梁骨骂你，那么你就是失败的，不管你做多大的官，挣多少的钱。
爷爷看不起她，她就靠自己的双手给孩子们最好的生活，过年给老人的红包是别人双倍，哪怕穷死、饿死自己。
奶奶跟人说她不如大儿媳妇孝顺，她没有辩驳过一句，做的多了别人就会良心发现。大儿子拆老两口的老房子盖新楼，母亲二话不说就把老人接到了自己新盖的房子里，一住就是十几年，从未说过一句嫌弃老人脏赶老人走的话。
爷爷昨天生了大病，大儿子知道了还是不闻不问，第二天一大早就开着自己的小轿车出去挣钱了。“老人住谁家，那就归谁管。”这是大儿子说的原话。
养儿防老，养个儿子就盼着老了能有个依靠。
家里没有车，母亲就托邻居开车送爷爷去医院。脑袋发烧坐不住，母亲就让爷爷靠着她，像抱孩子一样抱了一路。爷爷怕人说闲话，不肯，但母亲说，“我是你儿媳妇，我抱自己的爹怕别人说什么闲话。”
有人说，母亲是在作秀，讨好卖乖不过是为了能有个好名声，等老人百年以后多分点遗产。对此，母亲笑了，她说，“家里除了爷爷奶奶这两把老骨头值钱，还有什么好分的？谁想要就拿去吧，不想要就放我们家。人在做天在看，是人都会有老的那一天，今天你怎么对待老人，明天你儿子就怎么对待你。我这么做，不过是想等我老了以后，我儿子能好好对待我。”
可不管母亲做得再多、再好，爷爷和奶奶还是偏向大伯一家。不可理喻，丝毫没有道理可言。有时，我都替母亲打抱不平，“以后别再对爷爷奶奶这么好了，反正你对他们再好，他们也不会对我们好。”
母亲还是笑了，她说，“人心本来就是长偏的，你没有办法要求它从左胸膛跳到右胸膛，就像不管女儿多么孝顺、懂事，有些人天生就是疼爱儿子多一点。”
听完母亲的话，我木然地点了点头。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以后一定要做个像妈妈那样的好人，一辈子活得堂堂正正、问心无愧。
看看母亲现在的模样，真的很难想象年轻时候的她会有多漂亮。但姐姐的存在证明了母亲没有说谎。因为不管走到哪里，认识母亲的人都能一眼认出姐姐是母亲的女儿，“母女俩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闺女和她妈年轻的时候一样漂亮。”鹅蛋脸，皮肤白皙，个子高挑，一头黑到发亮的秀发，这些零部件的出产地是我姐。
现在，姐姐和我每次拉母亲去买衣服，她总说，“人老了，穿什么都不好看，还是你们买吧。”她不买，却喜欢陪女儿们逛街买衣服。每次，别人夸她女儿漂亮时，母亲的脸上便会不自觉爬上一抹淡淡的骄傲，“女儿主要是像我，像她爸就不能看了。”
人上了年纪，不知不觉话就多了。给老任打电话，每回问到我妈，老任准抱怨说，“你妈现在碰上块石头都能说上半天。”
我猜，母亲是心里太苦了，人老了就爱把过去翻出来再嚼一遍，嚼着嚼着，就觉出苦味来了。心里边的苦啊，不能跟家里的老人说，不能给外边上学、上班的孩子添堵，所以就找身边的老姐妹念叨念叨，外人说是能说但又不能全说。没办法，那就跟石头说吧，它既能替你保守秘密，又不会感到厌烦。我笑了笑，说，“妈妈可能是更年期到了，你多让着她点儿就好。”
妈妈，谢谢你把我们生得如此漂亮，辛苦你把漂亮“穿”在了我们的身上。你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妈妈，以前是，现在是，未来也是。
你的漂亮，我会一直“穿”在心里。（作品名：《有人“穿”走了妈妈的漂亮》,作者：嗅香。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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