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4 寂靜動物城


寂靜動物城 | 武漢人④

就像一張網,“封城”“封路”以及關於抗疫的種種舉措,兜起了“人命關天”的大局,而微小個體的遺漏和掉落往往需要相同處境的人去打撈,他們的命運也互為參照。

作者 | 劉丹

設計 | 範曉雯

列車在武漢站停下,車門沒有馬上打開。芮伊整個人繃著,腦子裡一片空白。大概過了30秒,門開了。芮伊跑下車,衝向出站口。空曠的候車廣場裡,有人喊,“我們終於回家了!在外面太難受了!”

這是武漢“封城”的第8天。芮伊從老家返回武漢,票面上的終點是另一個城市,按照疫情爆發前的行車路線,這班車將在武漢站短暫停靠。現在一切都是未知。芮伊緊張了一路。車門不開,她就會被載到一個陌生的城市;車門開了,就意味著她將在武漢度過沒有親人陪伴的抗疫期。

決定這一場“逆行”的原因是,家裡的貓正在武漢等著芮伊回來。很多人在離開武漢之前,對已經悄然發生、即將大規模爆發的疫情毫不知曉。封城之後,寵物留守在武漢的家中,生命隨著斷水斷糧進入倒計時,逼他們審視自己能為拯救這些弱小生命投入多少成本。

而他們本身也是被審視和衡量的對象。在疫情的恐慌下,與武漢這座城市的交集讓他們成為被人群邊緣化的異類。比起留在老家被隔離,芮伊寧願陪在寵物身邊,“生命是需要被平等對待的。”

就像一張網,“封城”“封路”以及關於抗疫的種種舉措,兜起了“人命關天”的大局,而微小個體的遺漏和掉落往往需要相同處境的人去打撈,他們的命運也互為參照。

01|逆行

大年三十晚上,芮伊腦子裡只有一個想法:我要回武漢。

幾乎是寸步難行。1月23日凌晨兩點左右,武漢正式宣佈“封城”,暫時關閉全市離漢通道。當天上午10時,鐵路部門關閉武漢地區所有鐵路火車站進站通道。“封城”後,出逃武漢的故事屢屢見諸報端,而芮伊卻越來越想回去。

離開武漢前,她把貓留在家裡,請朋友幫忙照看,家裡也配備了自動飲水機、餵食機,以及攝像頭等裝備。突如其來的疫情和封城讓假期延長,打亂了她原本的安排。她又緊急聯繫了樓下寵物店上門喂貓。幾天後,寵物店的人告訴她,貓咪變得煩躁,打翻了家裡的東西,出現了明顯的異常行為。

芮伊有預感,疫情不會在十天半個月內結束,而在這短短几天時間裡政策已經變了又變,她實在不放心長時間把貓放著不管。“如果這期間貓生病了,而我不能及時回去,那我一定會後悔的。”

想回武漢照顧寵物的不止芮伊一人,她在一個養貓群裡發現了有相同想法的貓友們,大家一商量,做了兩個方案:如果途徑武漢的各班高鐵仍會在武漢站停車,那麼他們可以在停車間隙衝下車去;要麼,幾個人先去往周邊城市,然後搭夥包車回到武漢。

芮伊還算幸運,她買到途徑武漢的高鐵,順利下車,和幾個同在武漢站的貓友一起包車回家。而有的群友直接是從武漢周邊的黃陂、鄂州等地騎行幾十公里回到市區,為了貓。

貓不是這種“逆行”的唯一動力。芮伊老家以“硬核”的疫情防範工作著稱,她所在的小區裡也張貼了各種宣傳告示。一回到家,芮伊就自行隔離,家裡來人她就躲進屋子裡,不想別人知道自己是從武漢回來的,“朋友們知道我回來了之後都不怎麼敢和我講話,還有人開玩笑說要舉報我。”

這種“特殊待遇”讓芮伊覺得不公平,她寧願回武漢和貓待在一起,“你對人善良,人不一定對你善良。但你對自己的貓好,它真的也會對你好。你養貓的時候可能不會想要它回報你什麼,但貓有時候會帶給你一些驚喜。回家看到它們,至少會有個心理安慰。”

寂靜動物城 | 武漢人④

▲留守武漢的貓


因為打上“武漢”這一標籤而在外地遭受的差別對待,留在武漢的人感同身受。

寵物店老闆周默原本計劃1月22日帶著他養的秋田犬去雲南玩,狗的壽命不過十幾年,周默想讓小狗多看看風景。那時候武漢還沒有封城,但鍾南山已經明確表示了新型冠狀病毒肺炎存在人傳人現象。他擔心會給別人添麻煩,於是取消了旅行計劃。“出門都不敢咳嗽,一咳嗽別人就會害怕。”

周默家裡經濟條件不差,開寵物店不是為了賺大錢,而是為了方便照顧他養的十幾只貓貓狗狗。開店三年,周默看著一些寵物長大,也看著一些客人成家,寵物變成了人和人之間的連接,“我對人和對寵物都有很長時間的感情在這,所以店還是要開下去。”

公交停運、私家車禁行,出行不僅麻煩,還有感染風險。周默每天騎著摩托車上門送貨,最遠的一次來回各40公里。疫情面前,狗還有沒有糧吃、貓還用不用得上貓砂,對於周默來說仍然重要。“不養寵物的人不太會理解我們的心情。”

並不是所有人都理解這種價值排序,在疫情的恐慌下,部分弱勢群體是可忽略甚至可犧牲的。根據網友爆出的消息,有寵物在主人被隔離期間被帶走深埋,還有寵物疑似被主人從樓上拋下。網絡圖片顯示,黑龍江訥河市等地為防控疫情,曾決定對流浪貓狗進行捕殺。

“歧視”是周默反覆提及的一個詞,要麼是表達他對動物的擔憂:“本來很多人就歧視動物,這次疫情還和野生動物有關,不明真相的人可能聽風就是雨。”

要麼是說如今外地人對武漢人的態度,“我一天到晚都能看到武漢人在外地被歧視的新聞,你們不能這樣子好吧?我們其實做了很大的犧牲。”

02|互助

1月25日,大年初一。周默的寵物店裡死了兩隻小貓和一隻狗。

這天上午,武漢市新型肺炎防控指揮部發布了第9號通告,宣佈26日0時起,除經許可的車輛外,對中心城區區域實行機動車禁行管理。“封路”不止阻斷交通,也切斷了很多生命與外界的聯繫。“別說是貓狗了,要是有老人自己住,沒人去送飯也可能餓死。”

要搶時間,周默慌了。人手本來就不夠,兩家店只有他和一位員工照看,每家店處理鏟屎、餵食、遛狗等日常工作就要花上四五個小時。“封路”打亂了工作安排,他想著二店寄養的寵物少,讓員工先照看一店,自己趕緊出去送貨。

一出門就耗到了夜裡。晚上回來的時候,他還想去囤點青菜,去了之後發現超市只剩肉了。周默跑了一天,累得不想說話,也沒顧得上去店裡看看,結果那三隻小動物就不行了。“是我們的責任,但我們也確確實實迫於無奈,哪想到突然就這樣了。”

“封路”讓留守寵物救助變得更為急迫。也是在25日,武漢小動物協會微信後臺的求助留言越來越多,負責人杜帆覺得,現在不能再猶豫了,“緊要關頭我們必須得要撐起這個責任。”

“為什麼要到處去傳播病毒?”“人都管不了,還管貓幹什麼?”武漢小動物保護協會是武漢唯一在市民政局備案、擁有“合法身份”的民間救助組織。他們平日裡的流浪動物救助工作就時常遭遇誤解。質疑的聲音在遇到疫情後變得更加尖銳。

寂靜動物城 | 武漢人④

▲武漢街頭的流浪狗


對協會成員勳哥來說,救貓是大事。1月31日這天,杜帆和勳哥等人救下了一隻黑貓,勳哥通過這件事感受到了“有史以來最難受又最興奮的心情”。

貓確實是難救,救下之後勳哥特別有成就感。它被困在15樓的陽臺上,身子卡在窗和窗欄的間隙,隨時可能因為體力不支墜樓。流浪貓無法通過樓下的門禁,結合那幾天盛傳的“寵物也會感染新型肺炎”,勳哥立馬就明白了:這是一隻被扔出門的家貓。

為了救貓,杜帆去到樓頂,腳踩著圍欄邊緣,上半身探出欄杆外,拋下繩子套住貓,勳哥站在樓道里,用晾衣杆撐著貓接應。

但其實只要15樓的住戶願意拉開窗子,貓就可以跳進房間。屋主不願意,說家裡還有兩個孩子。貓獲救,窗子開了,屋主拿著一瓶消毒水不停地噴著窗臺。“作為一個想保護孩子的母親,她只是選擇性地相信了自己認為是正確的東西”,勳哥試圖去理解屋主的行為,但還是覺得委屈,“他們家門上還掛著一個五好家庭的牌子,為什麼遇到事情直接拒絕溝通呢?”

關於貓狗等動物的生命價值有很多評價標準,比如是否構成威脅、家養還是流浪,比如品種、血統、價格。有的狗用來比賽,有的狗可以吃掉。即使是由愛或者善意驅動的行為,也時常與某些價值排序並行,並在疫情中變得更加突出。

也有不少人為了讓自己的寵物優先獲得救助而瞞報信息。杜帆心裡不太舒服,“希望大家都能夠如實說吧,給更多寵物一個平等的救助機會”。還有對他人的漠視,“明明人在武漢,離放貓的房子就兩站路,他怕被感染,說家有老人小孩,自己不去讓我們去,我不知道他心裡是怎麼想的。”

其實救助不止是關於某個人某件事。“如果不去救這些貓狗的話,它們可能真的會死在家裡,而且會造成二次的疾病傳播。”杜帆通常用這個理由說服小區物業放他們通行,這些小區嚴加防控,往往是因為已經存在確診病例。

但救助又確實可以只是個體之間的相互關心。範麗娜1月19日從武漢回老家的時候把貓也帶回去了,自己的貓安置好後,她開始操心起別人的貓,幫著微信群友們收集救助信息。“我想我的貓好,我也想所有的貓好。”

25日晚上8點,距離“封路”還有4小時,範麗娜收到群友求助,說自己人在青山區,想把貓從光谷區接回身邊。這時已經很難找到車了。範麗娜想起有位鄰居最近在做志願者接送醫護人員出行,於是聯繫他幫忙。等這位司機師傅去接貓,已經是晚上10點40分。到了小區樓下,保安把師傅攔在門外。範麗娜和朋友輪番打電話求情,總算把貓接了出來。

標準由人建立,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寵物醫院的老闆張尋發現,武漢街頭多了很多流浪狗,有不少品種狗也被拋棄了。“很多人還是把寵物當作好玩的東西,覺得狗的命不重要。”

張尋的醫院去年才開業,目前還沒盈利,估計要兩年才能回本。1月29日發佈的《武漢市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防控暫行辦法》要求寵物商店(醫院)暫停營業。張尋的店不對外營業,但還是會有員工留守,希望遇到需要急救的動物還能救一下。有些不需要複雜儀器的基本治療,張尋就開著車上門,“很多人電話打過來,能跑的我們一定跑。”

開寵物店之前,張尋利用業餘時間做過五六年的流浪動物救助工作。那時候更多是去菜市場和狗販子較勁,稍不及時,就會有狗被當場宰殺。扯皮、打架,被逼急了還有人亮刀子。張尋也知道他們的救助行為其實處在模糊地帶,但國內又沒有相關的小動物保護法。

“矛盾爆發出來,就只能靠自發的力量,自己想辦法去解決。”

03|透支

在可以預見的持久抗疫和不可預見的政策變化中,錢是眼下為數不多的能夠被計算的問題。

對於在武漢養寵物的人來說,原本過年期間寄養一週,花費不過500元左右,隨著假期延長,寄養變成了無底洞。找人上門餵養,每次的費用大多也要100元以上,這還不算開鎖費和車費。

範麗娜這幾天都活躍在救助群中,看到貓友群裡有個女孩說家裡的貓只剩5天口糧,她就幫著聯繫開鎖匠和喂貓人。

“封城”之後,武漢市上門開鎖的價格漲到了300-800元。聽到開鎖師傅的報價後,這個女孩沒再回復範麗娜的消息。又過了幾天,範麗娜突然發現,這個女孩還在群裡猶豫,說貓已經斷水了,但她想等到斷糧後再找人開鎖。範麗娜氣得刪掉了這個女孩,“她都不著急,我急什麼?”

寵物店也陷進了望不到盡頭的消耗中。已經有兩三個人不回張尋的消息了,原定的寄養服務已經到期,他們還沒把錢結清。“如果只是過年回家寄養一個星期,費用也就五六百,現在你不知道會寄養多久,個把月下來可能得三四千。”

有能力提供上門服務的寵物店不多了。周默估計,武漢1/3的寵物店都撐不過今年。他店每天房租和工資等支出就得7000塊錢,賬上的資金維持不到兩個月。商場的私人租戶們拉了個群,想找找獲得補貼或者租金減免的辦法,周默心裡清楚,希望不大。

類似的事在周默的經驗裡早有答案。比如現在,沒有口罩就要出門去買,但相關部門又規定了出門必須戴口罩。還有去年要求辦狗證,大型犬沒證要罰,罰了之後又不給辦證。周默想來想去,只剩一句感慨,“要是領導也喜歡狗就好了。”

留守寵物的生存將更加危急,但能全力投入救助的人可能越來越少。伊萬是民間救助組織“武漢土貓”的創建者之一。根據伊萬的介紹,通過群友互助等方式,她們已經解決了400多個求助,但力量仍然太小。前兩天,包括伊萬在內,群裡陸續有人接到了在家辦公的通知。

杜帆原以為真正需要上門救助的應該只有50家左右。但僅在26日武漢小動物保護協會公眾號的文章發出當天,後臺就立刻收到300多條求助信息,現在協會已經完成幫扶400家,被登記在冊待解決的還有500多家。

目前他們有兩個工作人員負責整理求助信息、處理後臺數據,同時還有6個志願者,兩人一組,分別上門進行漢口、武昌,漢陽三地留守動物的救助。人手不夠,他們又建立了互助群,讓求助人自己在群裡對接相關資源。“力不從心”,杜帆說道。

而且,在“救命”的緊迫感之下,不同的人對怎麼救、什麼是“救”,有不同的理解。

疫情爆發後,老貓是對救助需求反應最迅速的民間救助人之一。1月25日,老貓的推送《這是一條緊急推送 | 留守武漢的貓咪,你們的食物和水還夠嗎?——我們提供上門接貓服務,請快點聯繫我們,不然就來不及了》在短時間內閱讀量突破10萬。

有個女孩看到這篇文章後,付了寄養費和路費,讓老貓把自己留在武漢家中的貓接回寄養。隨後她發現網上傳出老貓會在救助後轉手賣貓的消息,於是聯繫老貓,希望他每天發一下貓的視頻或者照片,結果老貓非常憤怒地打來電話,認為她沒有尊重自己所冒的風險,“既然你覺得我可能會把你的貓賣錢,那咱們就談錢。300塊錢路費不夠,現在武漢市封路,隨便出門幹個什麼都是500塊錢起步。”

事後老貓坦承,那天他救助太累了,心力交瘁,所以沒能保持足夠的理智。但信任由此斷裂,女孩要求老貓將貓送回,而老貓忙於救助,要求對方自己將貓接走,兩人互不讓步,“封城”“封路”讓事情進一步陷入僵局。

寂靜動物城 | 武漢人④

▲救助人上門為貓準備的水和糧


老貓在武漢“貓圈”是個爭議性人物,被指責“挑著品種貓救”、“打著救貓的旗號賣貓”,還有寄養條件差讓貓被染上貓瘟等。但老貓認為自己採取的是商業化模式,通過救助賺錢來維持長期的救助,“讓捱餓的貓少一點”。這段時間,老貓說自己一個人就已經解決了近200條求助信息,上門餵養每次收費200元,寄養50元一天,同時根據情況收取油費和開鎖費用。

他有更高的效率,但也在透支個人能力,以更大的損耗為代價去救“命”。至少在成為被犧牲的“小部分”後,衡量其中的得失就不再是簡單的加減法。

鄭真曾是老貓的支持者,卻在幾天內對老貓的態度迅速變為厭惡。她的朋友在年前撿到一隻流浪貓,並送到老貓手裡寄養。這讓鄭真對老貓印象很好,在救助群內幾乎一邊倒地罵老貓的情況下,堅持替老貓說話。群友質疑老貓為什麼不闢謠關於他的“黑料”,鄭真反問,“是澄清重要還是救貓重要?”

朋友過年回老家後一直自行隔離,情緒低落,顧不上跟進小貓的情況。再和老貓聯繫的時候,朋友被告知,貓在被送過去的第二天就死了,老貓說這些天忙於救助,沒及時通知她。“如果我可以早點知道他的事情,如果我們能多警惕一些,如果我們早一點問他的情況,可能貓還好好的,失去生命的教訓我不會忘記,再次抱歉。”鄭真在求助群裡留下一長串道歉的話,退出了群聊。

救助是對弱小生命的善意,但這些善意正在經受更多拷問。儘管拷問可能本不需要存在。

更多的寵物被拋棄,更多的流浪動物陷入危險,但張尋手頭上的救助工作卻少了。從前積極的救助人士大多被疫情攔在家裡,張尋明白,現在自保是第一位的,不能搞道德綁架。就像他自己,能力範圍也不過是以他的寵物醫院為圓心打轉,半徑又因為車輛限行、小區嚴控不斷縮小。“環境的改變是需要時間的,需要全社會去參與,靠一兩個人根本不夠。”

話雖如此,張尋還是不想讓自己閒下來,又報名了所屬片區的抗疫志願者,“能做多少做多少吧,哪怕去搬一塊磚。”

最讓張尋放心不下的還是那些流浪動物。留守的寵物尚且有人關注,在更偏僻的角落,更多的流浪動物還在寂靜中,無人知曉。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除杜帆、範麗娜外,其他人名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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