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韵而似原唱

王国维评价东坡《水龙吟》咏杨花,和韵而似原唱。章质夫词,原唱而似和韵。才之不可强也如是!

一唱一和歌咏杨花,章质夫唱,苏轼和。“唱和”乃是一主角一配角。可是这开始标榜着的一唱一和,到词成之后,读词之感,就觉得苏轼乃是唱,和的是章质夫。

所以王国维说:“才之不可强也如是!”就是说一个人要凭借自己的才华作词,不然一比较,高下立见,这结局就丢人了。

谁叫自己唱词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比自己强的对手呢。苏轼的词在艺术上远超章质夫的词。光说理论总是干瘪的,来品读一番吧,先看章质夫的词《水龙吟·杨花》:

燕忙莺懒芳残,正堤上柳花飘坠。轻飞乱舞,点画菁林,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

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沾琼缀。绣床渐满,香球无数,才圆却碎。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吐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

燕儿忙碌,黄莺慵懒,芳菲残。堤上,一片杨花飘落。轻飞扬,乱飘舞,好似尽兴不思般地在青林之中作画。这等闲情起游丝,静临幽深之院,等待的白日总是长,门紧闭。只是傍晚的门帘随风而起,风似乎感受到了等待的凄苦,当门帘垂垂欲下,风将扶起。上阙写景悠长,慢慢拉出了愁情与苦思,有了这情景的酝酿,才有了这漫长等待之人。

天色已晚,盖住这望眼欲穿的等待。兰帐中的玉人辗转难眠,这春衣与绸缎真是叫人身寒得惊醒睡意。这满床馨香,满枕绣物, 才圆却碎的香球。那时见蜂儿缠绵于花,鱼儿吐水。再望章台路,总是送别之景,马儿游荡,纵不归还。

下阙写的是等待之人,尽管已是晚上,却是因相思难眠。自己孤独凄冷,却怪起了这春天的衣服锦被之单薄,无法给人以温暖。于是想到白天所见蜂儿与花、鱼儿与水的恩爱场景,自己却是望断章台路,只见离愁别恨,不见故人,盈盈粉泪寄相思。

章的词,读到上阙写杨花之时,觉得在抓杨花随风飘洒之优美飘逸,写得非常传神。然而在读到后面表现人之思情的时候,便觉得力道不够了。后面的情感是平的,和前面的景物一样,只是供其观赏,好似杨花般飘扬,无法落到实处,无撼人心之句。写景有余,而抒情不足。

读苏轼的《水龙吟》对比: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此李白有感于崔颢《黄鹤楼》之诗也。而今,面对“曲尽杨花妙处”(魏庆之《诗人玉屑》)的章质夫词,苏轼又如何争而胜之呢?唯有另辟新境,自出新意。纵观全词,其新有二:一、避开章词的实写杨花,而从虚处落笔,即化“无情”之花为“有思”之人。二、“直是言情,非复赋物”(沈谦《填词杂说》)。有此二端,遂使通篇不胜幽怨缠绵,又空灵飞动。从而,诚如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言,苏轼“和韵而似原唱”,章词则“原唱而似和韵”了。

上阙一开始就写杨花之姿。是花却又不是花,你品,你细品,只是开头这肯定又否定之情态,就有了莫名之惆怅在里面,真乃景入而情至。次句承以“也无人惜从教坠”。一个“坠”字,写杨花之飘落;一个惜字,有浓郁的感情色彩。“无人惜”,就是说天下惜花者虽多,惜杨花者却少。然细品,亦是反衬法,词人用笔之妙,正是于“无人惜”处,暗暗逗出缕缕怜惜杨花之意,并为下阙雨后觅踪伏笔。

“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三句承上“坠”字,写杨花离枝坠地,飘落无归情状。不说“离枝”,而言“抛家”,貌似“无情”,犹如韩愈所谓“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实则“有思”,一似杜甫所称“落絮游丝亦有情”。咏物至此,已见拟人端倪,也为下文花人合一张本。

“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这三句紧承“有思”而来,咏物而“不滞于物”,大胆驰骋想象,将抽象的“有思”的杨花,化作了具体的有生命的人——一位春日思妇的形象。她那寸寸柔肠受尽了离愁的痛苦折磨,她的一双娇眼因春梦缠绕而困极难开。此处明写思妇而暗赋杨花,花人合一,无疑是苏词有别于章词的一种新的艺术创造。

以下“梦随”数句妙笔天成,既摄思妇之神,又摄杨花之魂,二者正在“不即不离”之间。从思妇来说,那是由怀人不至而牵起的一场恼人春梦。她神魂飘荡,万里寻郎,但这里未至郎处,那里却早已莺啼惊梦。苏轼写来备觉缠绵哀怨而又轻灵飞动。就咏物而言,描绘杨花那种随风飘舞,欲起旋落,似去却还之状,亦堪称生动真切,绝不亚于章词的“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篇首所言“似花还似非花”,正可于此境界中心领神会。

张炎《词源》评价此词“后段愈出愈奇”。奇在何处?奇在承上片“惜”字意脉,借追踪杨花,抒发了一片惜春之情。缘物生情,以情映物,使情物交融而至浑化无迹之境。“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词人在这里以落红陪衬杨花,意味着花事已尽,春色将逝。说“不恨”者,其实“有恨”,是所谓曲笔传情。以下由“晓来雨过”而问杨花踪迹,真是痴人痴语。春水觅踪,可谓一往情深;但杨花不见,唯有一池碎萍,这就进一步加深了人的春恨。

情不足,恨未尽,于是继之以“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春色居然可以“分”,这是一种想象奇妙而又极度夸张的手法。这种手法类似的还有唐诗人徐凝的《忆扬州》:“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从全篇词脉来看,则“二分尘土”与上片“抛家傍路”相呼应,“一分流水”与上文“一池碎萍”一意相承。总之,花尽难觅,春归无迹。至此,杨花的最终归宿和词人的满腔惜春之情水乳交融,将咏物抒情的题旨推向顶峰。

此词的最后一句不愧为点睛之笔:“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情中景,景中情,总收上文,既干净利索,又余味无穷。词由眼前的流水联想到妇人的泪水;又由思妇的点点泪珠,映带到空中的纷纷杨花。虚中有实,实中见虚,总在似与不似之间,“盖不离不即也”。回顾篇首,“似花还似非花”,令人欣然有悟,情趣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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