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城之下的“團菜”:有形之手應當干預嗎?

封城之下的“團菜”:有形之手應當干預嗎?

維舟,專欄作者,南都觀察特約作者

為了避免疫情擴散,武漢實施了空前嚴格的封城措施。於是,“團菜”作為一種新的物資流通手段應運而生。

“團菜”起初是鄰里之間自發組織的。人們在微信群中互相聯絡,提出需求,再聯繫買菜的志願者,由他們將分裝打包好的菜,在安全的地方通知大家領取,通過微信在線支付,可以實現安全的無接觸交易。

團菜解決了需求、結算、交流、無接觸收發等幾個難點,在疫情的特殊形勢下有著顯而易見的優點,於是迅速在武漢各社區擴散,超市也隨之採納,再後來,政府也出面協調,要求原先自發的團菜活動,變成社區統一組織團購。日前出臺的採購方案規定:大型超市只對社區,不對個人,且不送貨,必須讓社區去取貨。

這乍一看是好事,但落實下去,卻會遇到各種意想不到的問題。大型超市要大幾十份菜品才配送,那麼老、舊、小的小區居民有時會面臨“湊不齊、買不到”的局面。更棘手的是,指定社區對接,偏偏社區幹部並不都那麼自覺自願地承擔起這一職責,事實上,基層社區和街道已經完全無力應對。有些社區負責人直接說自己不管,也不願意當“團長”,畢竟沒有防護服,他們也怕出門被感染。

我的武漢朋友說,雖然家門口外不遠就有三家大型超市,但現在居民自助自願團菜已被阻絕,根本別想在附近超市買到菜,有人呼籲社區來組織超市團購,但“社區一如既往的不發一言”。他們的社區有一兩千戶,一天至少團100-200份,每份算25公斤,平常“無為而治”的社區幹部,根本不願意在此時做這個勞力。事實上,社區主任早就宣稱,有社區工作人員的家屬確診新冠,說他們都是危險人群,不宜出門。超市要求社區去提貨,哪怕是小區安排的對接人員也不行;而社區則回答說“我們絕對不做代購這類事”。

這就造成了一個困境:政府、超市、社區都有自己的難處。居民也不是不體諒,可問題就砸在他們手裡,沒法解決,最後只能自己承擔。而只要沒到徹底“斷糧”的地步,大家也就都忍著,最多隻是在群裡罵幾句。實在不行,大型超市不能對接,還有各種五花八門的團菜活動,居民仍可以直接零散地自己對接小商販賣家。

社區不做,總得有人來做。最後,小區終於出了個志願者和超市對接上了,開了兩個團購,隨即志願者發現自己無力應付,又另外組建各棟樓的“團長”群,“團長”協調居民,並與其對接。這樣團菜也有很大的弊病,就是居民採購量很少。每買一樣東西,就得去小區門口取一次,這樣居民在小區內上下樓的次數相當頻繁;而且每次來了貨,“團長”也不敢在外面多待,會催居民馬上下樓提取。

有些門棟是有過確診和疑似病人的,小區的消毒也未必徹底,如此樓上樓下地跑,不少人都怕隔離的工夫又白做了。

不僅如此,一系列的問題還擺在眼前:有些團菜的地方是無法退款的,小區有人選錯地址,團菜的賣方不作理睬;先付款,你的東西可能被人偷拿,團長還可能被賣家坑;後付款,可能有買家反悔不要,而一群人要等在領取點排隊掃碼付款,現場難控制。更現實的是,物價差不多是封城之前的一倍。

此外,即便是這樣的消息,也都只有在特定的群裡發佈。一個微信群的上限是500人,很多人又不知道究竟是哪個群,結果有些人竟然加了數十個群,而有些不會使用微信的老人就變成了無處求援的信息孤島。

儘管如此,在不斷交互幾個回合之後,團菜終於還是逐漸走向秩序化:雖然大超市不肯再和社區打交道,拒絕送貨,但最終同意各棟樓自行招募一個志願者,和“團長”一起去自提貨物。可選的團購菜單日益增多,團菜中違規的行為會遭到大家一致譴責,步驟也一天天規範。

不同的小區儘管都在執行封閉措施,但“自上而下”管理的居委會往往表現得機械,而“自下而上”的業委會、志願組織就比較靈活一些。至於物業,不同小區的表現不一,有些在虛張聲勢,有些則真正為業主提供服務。這些平常不在意的細小差異,在危難之際就真成了影響人生死存亡的關鍵因素。

武漢市委書記在2月18日明確表態:物流配送要完善,如果不繫統不配套,不能滿足市民的需要,封閉執行起來也很難;要多渠道,有堵就要有疏。這意味著政府也意識到,居民生活必需品的供應不能只靠單一渠道。居民自發的組織只要切實有效,“黑貓白貓抓到老鼠就是好貓”,何樂而不為?在這之後,近日物資供應已經逐漸好轉。但其中折射出來的問題則令人深思。

自疫情爆發以來,政府從封城到禁行,再到封閉小區的決策都非常緊急,且執行快速到位,但居民生活物資誰來保障、如何保障,則沒有清晰的說明,只是默認大家要克服困難,自己解決。當團菜這樣的形態出現時,初期確實難免零散、混亂,也不能確保覆蓋到所有弱勢群體。因此政府要求社區對接,組織協調,至少出發點可以理解,然而落實起來卻困難重重,社區幹部本身不願、不能或無法承擔起這樣的職責,最終還是回到市場化的機制上來。

從某種程度上說,社區工作人員現在和醫護人員一樣衝在一線,他們同樣承受著各種壓力,而且絕大部分還並非國家公職人員,合同工佔了大多數,沒有編制,收入也低。隨著住房商品化,一般只有在基礎條件較差的小區,居委會等組織還能刷點存在感。好一點的小區實際管理者都已經變成了物業公司,社區幹部大抵形同虛設。

受到疫情衝擊,治理方向的要求又是不斷“網格化”、往下壓行政任務,基層組織能夠發揮自己的特色和積極性的空間一直在被壓縮,這份工作能夠帶給人的“意義感”也是越來越低。結果,有些社區工作團隊頂不住壓力,已有一半人辭職不幹了。

所以也能理解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臨陣脫逃”了:社區工作人員撐死算個“民兵”,事到臨頭卻拿人家當“特種兵”用;上峰又沒給到相應的支持,那人家為啥要拿自己的命去搏?社會學者周沐君認為,這些現象表露出一些問題:治理手段往往會產生非預期性後果,越是急不可耐把觸角伸向基層,把所有組織都納入自己的管理網絡,到最後越是會發現這些組織都變得派不上用場;但如果把所有“網格員”都轉成事業編制,又將大大增加財政負擔,可以說“網格化”管理是成本非常高的管理方式。

當然,必須要承認,完全自發、自願的市場化形態,在疫情面前也有其難以解決的問題。這不僅是由於很多人不會利用各種工具獲取信息,還因為完全市場化有一個現實困難:如果居民付配送費,那麼配送費將是天價。此外,社區還能靠組織分配,而居民志願者往往是沒有後援補給的。

正因此,我們應該清醒認識到:基於有效調配物資、保障居民生活的前提,也為了卸下過高的治理成本,讓市場化的社會自發機制充分發揮其作用是非常有必要的。政府“有形之手”的角色應當是通過監管、確保公正,但越俎代庖或干預過多,則既無必要也不可能。

封城之下的“團菜”:有形之手應當干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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