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對不起了,我這輛車只能接送醫生護士

2月17日的武漢,封城限行的第26天。

胡建斌覺得有些恍惚。

車窗外,夜幕下,路燈閃閃發亮,成串的紅燈籠掛滿道路兩旁,路面沒有了往日的車水馬龍,許久都看不到一位行人。一輛警務車從對面匆匆駛過,路的盡頭,高樓外壁上火紅的燈光映襯出四個黃色大字:“武漢加油”。

老婆,對不起了,我這輛車只能接送醫生護士 | 口述實錄

凌晨6點半出車,到現在剛好12個小時,厚厚的防護服下,衣服早已溼透。連續15個訂單讓胡建斌來不及吃上一口飯。是的,從早到晚,他沒吃一口飯,只是稍微喝了點水。

“現在是戰時,戰時,你不可能像平常一樣,好好地吃個一日三餐!我就是那種一天不吃也能幹事的人。”胡建斌是滴滴醫療保障車隊的一名志願者,他所在的車隊專門負責接送定點救治醫院的醫護人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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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建斌第一時間響應滴滴徵召令,加入醫療保障車隊。

1月23日,武漢市內的公共交通停擺,各類平臺的叫車業務下線,這個城市被強制按下了暫停鍵。封城後的一兩天,有民間志願者自發組建過車隊接送市民,很快因為安全問題被叫停。

情況異常嚴峻。醫護人員上下班無車可乘,有的人需要騎2個小時的自行車才能趕到單位,有的人甚至只能步行上下班。為了解決“禁車”之難,23日封城當天,滴滴平臺開始招募武漢當地的司機志願者,分別負責社區和醫院的“擺渡”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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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不猶豫地,胡建斌第一時間填表加入,並擔任一支分隊的隊長。他們的服務範圍包括武漢市15家醫院的25個院區,目前已經接送了近萬名醫護人員。可是200人的醫護保障車隊仍然顯得運力匱乏,志願者們不得不不分白天黑夜地玩命開車,生物鐘完全被打亂,以至於將清晨5點半稱為晚上5點半……

在連續一個月的超負荷工作之後,胡建斌依然雞血滿滿:有幸參加到一場關乎國家命運,關乎民族存亡,抗擊疫情的武漢阻擊戰中,三生有幸!有全國人民支持,一定要打贏,一定能打贏!

電話那端的胡建斌,讓我想起了加繆的那句話:在隆冬,我終於知道自己身上有一個不可戰勝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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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願者的路,我幫你繼續走下去


4年前,我開始兼職開滴滴,最近一年半開始做專職滴滴司機,平時每天就要開16個小時左右的車,現在是戰時狀態,肯定要比平常更辛苦些。

晚上還要接凌晨下夜班的醫生和護士,所以我一般都是凌晨左右蹲在醫院門口,二三點回家睡一會兒,然後6點半起床繼續送早班的醫生和護士。說真的,我已經有點分不清到底是凌晨還是深夜。

起床以後根本來不及吃早飯,但是防護服、手套、口罩必須穿戴好,再把頭天放在84消毒液裡浸泡消毒的護目鏡戴好,摸黑出門。

車裡一直都有刺鼻的消毒水味道,防護服溼悶,口罩也透不過氣來,整個人就像坐在蒸籠裡,即使什麼也不做,也會一直不斷地向外冒汗。兩個小時,我的衣服就會溼透。但也只能忍上整整一天。

自打實行了禁行令後,私家車就不允許上路了。整個城市空空蕩蕩的,街上幾乎看不到行人和車,時間好像都停止了,周圍安靜得只能聽見雨水敲打車窗的聲音。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武漢人,我突然覺得從這個春節開始,武漢有點陌生了。那個充滿著煙火氣的城市,一瞬間,沒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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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白天到黑夜,胡建斌一路奔波在各大醫院之間,接送醫護人員

我已經是個年過半百的人了,確實也經歷了一些大風大浪。起先在武鋼下屬的帶鋼廠上班,1997年,遭遇國企改制,我和老婆都在武鋼工作,必須有一個人下崗。我不能讓老婆下崗啊,所以就買斷工齡走人了。

我去了武漢當時最大的外企絲寶集團當銷售。大家都知道的那個感染病毒去世的志願者何輝,就是我的頂頭上司。朝夕相伴的人啊,幾天就沒了,孤零零地一個人走了,火化的時候旁邊沒有一個人。

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感覺像被人打了一悶棍,心情糟到了極點,腦子一片空白,好像什麼都做不了了,只能枯坐在車裡,發呆。

根本沒有什麼感同身受,你不會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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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友微博發佈的何輝去世消息

那時我才剛剛送完一個醫生,把車停在小區的停車場裡,接下來我必須趕緊把車開到接頭點給隊員送防疫物資,還有一個單子要完成,時間很緊張。

但是那種憤怒、懊惱、無力的感覺讓我透不過氣來。結果一不留神,我在小區花壇的拐角把車撞了。

還好,只是右後輪撞落了花壇的一大塊瓷磚,車身被刮花了,不影響行駛。我當時就在心裡暗暗對何輝說,醫護保障志願者的路,我一定幫你繼續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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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咋辦?


滴滴公司定期給我們發放物資,包括防護服、口罩、一次性手套和消毒液。不過物資一直緊缺。消毒液,防護服尤其缺。滴滴公司的總裁柳青都在微博發帖為我們這些一線司機求助了。我第一輪從滴滴公司拿到7套防護服、第二輪只拿到3套,第三輪2套。我們只能儘可能地節省,現在一套防護服要穿上3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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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建斌經常接單的同濟醫院中法新城院區專門收治重症病人

每天都在接送醫務人員,我變得越來越謹慎。每次出車前,我要花上近半小時對全車進行消毒。我們小區有10多個確診的,我樓下就有一個。也不知道他們住進醫院了沒有。每天早出晚歸,我已經來不及關心周邊的人和事,只想著完成訂單,一單,再接一單,能多接送一個是一個。

之前,我在地下室停好車,會把護目鏡和防護服都脫下去再上樓。現在,我覺得所有人都可能是疑似,什麼也不敢脫了,就穿著這麼一身鼓鼓囊囊的衣服走回家。進門之前,我會先用消毒液噴灑鞋底,然後用消毒液對一次性防護服進行徹底消毒,第二天我還得繼續穿呢。沒得辦法啊,現在整個房間裡都是消毒水的味道。可武漢,哪家不是這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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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建斌忙的時候,連令人反胃的泡麵都沒空吃

吃飯?我們醫護保障車隊沒有定點休息,只能在給車充電的間隙,邊等著充電,邊找熱水泡麵。哪裡有熱水,就在哪裡吃。車上、小區、醫院都吃過。現在,留守在武漢的每個滴滴司機都害怕再看到泡麵。不論是哪種口味的,聞到那股味道就反胃。但忙的時候,連吃泡麵都是奢侈的。

物資和工作上的難,我覺得都能承受。就是人情世故,難啊,難啊。

大年初四的晚上,住在漢口的表姐打電話給我。他們夫妻倆,六十出頭,發熱、咳嗽多日,CT顯示兩人肺部發白。表姐問我能不能用車子送他們去醫院,我為難了半天,但還是直接告訴他們,我的車,只能接送醫護人員。

沒想到,後來又發生了同樣的事情。我拒絕了一家四口患病的前同事,還有妻子孃家的親戚。我老婆說我這樣子做,把關係都弄僵了。我連拌嘴的力氣都沒有了。這是個原則問題啊。我接送的是醫護,他們可是要救命的人,萬一在我的車上被感染了怎麼辦?

每天深夜到家,都能看到老婆給我留著的一盞燈。我想,她應該原諒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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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難——了……


其實在車上,我一般也不多跟醫生護士們聊天。他們都很累了,常常是一上來就癱坐在後座上。不過拉了那麼多醫護人員,故事肯定還是有的。

一位小護士在車上跟我說,自己獨自照顧6個床位的病人已經吃不消了,現在又被增加了2個床位的工作量,真的是累到崩潰。我說我把車開得慢一點,你可以眯一會兒。

2月6日晚上,我接到了一個12公里外的派單,我到達上車地點仁愛醫院時,發現醫院已經被隔離,大門上寫著大大的“封閉”二字,情況看起來很嚴重。

一個女的,拿著幾個包走了過來,可她不是叫車人,按照滴滴醫護叫車系統的規定,為了避免共同乘坐造成交叉感染,禁止同乘或代叫。我就不讓她上車。萬一她是病人,我這個車就是一個流動帶毒車,後面乘坐的醫護就有危險。結果她給我出示了自己的護士證,說是同事幫她叫的車。

我心軟了,打開所有的車窗,讓她上了車。

“我連續工作了三天,剛剛暈倒了。”剛上車,女護士就跟我說,本來她拿著包裹,是為長期作戰準備的,沒想到剛連軸轉了三天,身體就出現狀況了。她覺得自己有可能“中招”了。

我當時很著急,告訴她這種情況應該叫救護車,或者自行前往隔離酒店。並且提醒她,在病毒高發區工作,不應該帶雜物回家,何況家裡還有孩子。

女護士在車上哭得稀里嘩啦的,一時間也六神無主了,然後又開始埋怨我……

車內壓抑的氣氛讓我們都有點失控,我告訴自己,冷靜,冷靜,不要罵娘。

好巧不巧,她的手機又沒電了。我趕緊打電話聯繫她老公,讓他做好防護措施出來對接。所幸後來證實只是虛驚一場,女護士沒事兒。

還有一位姓曾的醫生,在我們接送他上下班之前,靠自己的腿足足走了三天的路。他所在的武漢市第三醫院和社區距離7公里,他走得慢,每天要徒步走3個小時。大年初四,曾醫生無法堅持下去,只好打電話叫車了。

我們問他,為啥不叫車呢?他說我不好意思麻煩你們,但我實在是走不動了……

這真的是,太——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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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滴司機以自己的方式默默關心乘車的醫護人員,而車的後座上也常常會有醫護們留下的禮物——餅乾、牛奶、八寶粥或者是一枚珍貴的N95口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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耐心等待著拐點的到來


我就是典型的武漢人,性子急,心腸熱。

2015年,我在武漢一家口罩公司,負責華北地區的銷售。天津發生“812濱海新區大爆炸”的時候,我當天晚上就領著同事,送去了40萬隻口罩。在天津呆了一個星期,就是不停地給需要的人發口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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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接送醫護人員的次高危人群,胡建斌非常注重自己和隊友的防護

今天的武漢,形勢比當初的天津嚴峻得多。口罩,成了護命的硬通貨。一天,一位護士在車上和我閒聊,說在同濟醫院中法新城院區有司機沒有穿防護服、戴護目鏡。作為車隊長的我氣壞了,中法新城院區是收治危重病人的,醫護都是極高危人群。我趕緊在群裡發了一堆消息,提醒他們:我們是次高危人群,一定要高度注意自身防護措施。我們醫護保障首發戰隊,一定要做到零感染、零傷亡,全勝歸來!!!

為了更好地防護隔離我們這些在前線的車隊兄弟們,2月11日開始,滴滴公司在我們的車上安裝防護隔離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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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建斌的車子已經裝好了防護膜

他們向醫護人員和專業人士請教過,說是在車內加裝塑料隔離膜一定程度上可以防止飛沫傳播。這也是特殊時期的笨辦法,雖然看上去有點簡陋,但也算一種不錯的嘗試了。多一重保護,就多一點安全吧。

形勢依然很嚴峻。現在的武漢就在生死邊緣,沒有那麼多考慮的東西,大家無非就是默默地幹。所有留下來的人,都要讓自己真實。病人住進病房,健康的人呆在屋裡頭,醫護上前線,我們行駛在街頭上,這就是各司其職。

我們正在進行一場慘烈的戰鬥。封城已經近一個月了,當初看到封城通知時,完全沒有想過會這麼久。時至今日,大家好像也開始適應關門閉戶的生活,我們都在耐心等待著拐點的到來。



新民週刊

口述 | 胡建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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