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開元:文學有時比史學更真實

李開元:文學有時比史學更真實


李開元:文學有時比史學更真實

李開元,四川成都人,1982年北大歷史系畢業,留校協助田餘慶先生任教。 1989年獲東京大學文學博士。 現任日本就實大學人文科學部教授,主要研究秦漢史。 除《秦崩》《楚亡》外,還著有《漢帝國的建立與劉邦集團: 軍功受益階層研究》(2000)、《秦謎: 重新發現秦始皇》(2015)等。

在最新修訂的《秦崩》代序中,歷史學者李開元寫道: “感覺,是被歷史學遺忘了的一個話題。 ”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多年來他一直有一種印象上的錯覺: 秦始皇嬴政和漢高祖劉邦,彷彿是隔世的兩代人。 但考究起來卻不難發現,他們的年齡實際只差三歲。

這樁小小的發現,使他得到了莫大的樂趣,進而希望培植一種新的歷史感,《秦崩》、《楚亡》兩部著作,就是他“復活”那段歷史的努力。

2015年4月底,現為日本就實大學人文科學部教授的李開元,在北京三聯書店連續做了三場講座,內容都是源於其最近出版的兩本書。 《秦崩: 從秦始皇到劉邦》和《楚亡: 從項羽到韓信》,講述了秦、楚、漢易代之際的所有重大史實和人物,帶有私家著史的風格和強烈的個性。 該書繁體字版在臺灣出版時,曾引發學界關於如何撰寫歷史的討論。 此次由三聯書店推出的版本,新增了“貴族後裔陳勝”、“李斯之死”、“秦亡的歷史教訓”等章節,還增加了便於讀者查找文獻的註釋,並在實地考察的基礎上,重繪了戲水之戰等幾次重大戰役的地圖。

李開元1982年畢業於北京大學歷史系,導師是歷史學家田餘慶。 後來他又成為日本學者西島定生的再傳弟子。 在其成名作《漢帝國的建立與劉邦集團》一書中,李開元創造性地提出“軍功受益階層”一說,為漢史研究提供了全新的視角。

研究秦漢史近三十年的李開元,心中懷有這樣的志向: 將已經活在我心中的一段歷史,即秦漢帝國的歷史,作復活性的敘述。 從司馬遷身上,他得到一種啟示: 文史哲是可以打通的。 黃仁宇《萬曆十五年》融通史學、文學和思想的文體,令初讀該書的李開元頗為驚詫。 鹽野七生的《羅馬人的故事》和法布爾的《昆蟲記》,同樣令他有所感悟。

2005年,李開元將《秦崩》最初的部分章節,發表在網站上,當時的題名是《新戰國時代的英雄豪傑》。 從一開始,他就不想寫一本“中規中矩”的專著,而是想尋找一種新的形式。

為了撰寫這本書,他不斷重訪當年的名城、戰場、重大事件的發生地。 為了“打通文史哲,師法司馬遷”,李開元力求用優美動人的文筆,追尋往事感觸和踏勘古蹟的體驗,復活兩千年前的那段歷史。 為此,他還嘗試用推測性的構築,填補歷史的空白。 這種創新能否更接近歷史真實? 文學和史學,到底誰更真實?

在李開元看來,“歷史學不是科學,歷史學是有科學基礎的人文學科。 ”雖然史料最接近史實,但“在史料的空白處,合理的推測和構築,應當是逼近歷史真實的有力武器。 ”他想告訴讀者: “一切歷史都是推想。 有時候,文學比史學更真實。 ”

打通文史哲,重新再敘述歷史

南都: 你在《秦崩》的代序中寫到“感覺,是被歷史學遺忘的話題”,並且舉例說秦始皇和漢高祖劉邦彷彿是兩代人,其實只差三歲。 讀者看到這裡很自然會有驚奇的感覺,專業學者也是這樣的嗎?

李開元: 所有的專業學者都會這樣覺得,不單是一般的人。 因為我算專業學者,我自己驚奇,一般人更驚奇,為什麼以前我們沒有把這兩個放到一起? 這就是因為我們後來受到書的影響,教育的影響,按照斷代史,認為秦就是秦,漢就是漢,秦始皇和漢高祖不同世界的人。 可是當我們做敘事重新排表的時候就不是這樣,排一下就是新的關係。 這本來就是一個感覺,歷史的感覺一下子覺得完全不一樣。

南都: 這本書不能算一本嚴格意義上的歷史學專著,其中有很多文學性的描述,那麼你也提到黃仁宇《萬曆十五年》的寫法。 我想請問你最開始想寫成怎樣的一本書。

李開元: 到最後我感覺,這個就是我最初所需要達到的目的。 預初就是想這樣做,一個綜合性的,我們有一句口號就是打通文史哲,重新再敘事歷史。 你剛才提到黃仁宇,他的敘事是斷面的,萬曆十五年,用小說切面把所有東西彙集起來。 我試過,不行,因為我們這個時代變化比較激烈,就需要推進式的,所以最後基本上就採取編年記事,同時按照幾個大面,在記事當中又不是很簡單的記事,主線還是一個記事本末的形式,但是旁邊添了很多旁支,包括實地的部分全部重新考察,做一種新形式的敘事。 後期參考了很多敘事的方式,甚至包括法布爾的《昆蟲記》,我覺得很有意思。 因為不是學術論文,在觀察裡面加入很多個人感性的東西都可以。 基本材料上我們要有把握的,因為我們把《史記》研究比較透,文獻、文物、實地考察這些基本材料,比司馬遷更豐富,體例上我們把它打通了,把零碎散在各個不同的部分集中起來,加了很多問題重新解讀。 書中加了很多聯想,歷史的空白做了填補,這是比較大膽的,有很多推測,甚至加入一些個人的感受。 因為以前我們做歷史研究的時候就強調科學主義,不能把個人的東西加進去,你必須客觀,個人要引申,你看不出你自己,這才是科學。 我看司馬遷就不是這樣的,《史記》一定要“太史公曰”,而我又最喜歡“太史公曰”———我站出來告訴你,這個地方是我的感受、我的推測。 這樣的話就區分清楚了,哪些部分是按照原始的材料,哪一部分是推測。

南都: 你也引用了兩三處王世貞的《短長說》,一部假託的作品。 你是怎麼選擇取捨的? 畢竟這不是真正的史料。

李開元: 因為我們對《史記》掌握得非常透,知道那裡有很多故事是不可靠的。 《史記》不僅是一本史書,也是一本文學著作,也是諸子百家之一,這是我們最近新改的。 這些故事是《史記》最精彩的地方,也是《史記》裡問題最大的地方。 比如我們講裡面有一個陳平用反間計的故事,完全是很可笑的。 相反王世貞做的,是根據蘇東坡的一個判定,把它用文學的方式表現出來。 我把這個加進來,把《史記》的問題給弄掉了。 我告訴你,我覺得這樣說反而更可靠,起碼的邏輯更可靠。

“第一歷史、第二歷史、第三歷史”

南都: 你在引用的時候也發問,歷史的真實是藝術還是科學,是文學還是史料,哪個更接近真實? 書裡沒有直接給出回答,還想聽聽你的進一步的解釋。

李開元: 我對歷史學有個基本的定義,歷史學不是科學,歷史學是有科學基礎的人文學科。 我們的科學基礎講的就是史料這一部分。 但是你在表述的時候,編纂史書的時候,一定加了很多意圖,甚至一些文學的表現。 你看在書裡也提到,實際上在《秦崩》裡面我再次提出歷史的“第一歷史、第二歷史、第三歷史”。 第一歷史,就是真的歷史,真實的秦始皇所在的時代,我們稱為真的史實。 然後是第二歷史,就是留下來一些材料、史料。

南都: 也就是你所說的“3+ N”(史實、史料、史書+ N個延伸)的歷史學知識結構?

李開元: 就是那個。 第三才是史書,所以這時候應該澄清: 《史記》嚴格意義上不是史料,而是史書。 正因為我們思想突破以後,打開了很大的研究領域,把《史記》拆了。 日本學者做得更多。 我們把這些材料拿過來,就和司馬遷在同一個起跑線上,你用的材料我們都知道,我們新挖出來的你還沒用。 我們還有一些2000年以來很多的研究成果,全部把它彙總起來重新再敘述歷史,從這個角度就會有完全不同的效果。

南都: 我發現你特別注意實地考察的作用,但因為年代久遠,有的現場甚至連遺蹟都找不到,這樣做會不會時間成本太大了?

李開元: 這個問題要分兩部分看,第一個說戰國,主要是找城址,絕大部分還找得到,我們走烏江一趟所有都找到了。 第二個,真正沒保存是黃河中下游地區,就像開封。 但是有一點非常重要,你去了開封人們告訴你大相國寺原址就在地面二三米以下。 這個時候一去就知道,我們說有一種精神上的感受。 這個時候可能有一種文學的,或者叫想象,或者叫精神的,你會隱隱感到。

南都: 你也說在實地考察過程中會注意到,實際上比如簫何追韓信的地方,包括虞姬墓這些其實有很多民間附會的成分,這些會不會對專業研究造成一些干擾?

李開元: 這個又發現另外一種樂趣———民俗學的樂趣,怎麼去附會的? 很多很有意思。 我們講到陳勝故鄉商水縣,把民間傳說和歷史文獻完全連起來了。 那裡有扶蘇墓、蒙恬墓,這就是一個民間的流傳。 這不是我們講的歷史的真實,這是民俗學民間故事的自然原理,這些東西都豐富了我們對歷史的瞭解,豐富了你行走的過程。 你去做這個,也是很大的樂趣,很快樂的事情。

南都: 我還在想,學者如果去了發現什麼也沒看到,會不會比較失落。

李開元: 很多地方就是什麼都沒有了,特別是包括黃河中下游地區。 但是我們說只要地點還在,這個歷史就還在,文明這個東西就還在。

歷史地圖對研究幫助太大了

南都: 定地點、畫路線在研究中非常重要。 我注意到你在書中用了好幾張《中國歷史地圖集》的圖。

李開元: 以前我對歷史地理關注不夠,現在對歷史地理關注很多,而且也做了很多研究。 這是最新的《中國歷史地圖集》。 歷史地圖對我們幫助太大了,但是秦這個圖基本上是重畫的。 你到了實地才知道,基本上漢代所有的城和縣,秦都有了,戰國時代比這還多,後來反而衰弱了。 你會看到很多意想不到的,不要以為後來才發達,不見得,有些地區反而統一以後就衰弱了。

南都: 你書裡也提到,實際上之前我們國家的歷史學者相對來說還是不怎麼去田野考古,是不是現在有一個變化,歷史研究越來越多地走出去?

李開元: 如果按照研究制度,不用去,坐在屋裡把書裡的東西排一下就行了,可是我們要做一個活的歷史就必須去,甚至我們研究軍事史都必須去了。 這個研究領域現在越來越多的學者已經願意走。

南都: 我還注意到一點,《史記》裡面非常精彩的比如鴻門宴,是從口述得來的,你也有文章專門論述。 在難有其他佐證的情況下,如何判斷口述的準確性?

李開元: 《史記》中的這三篇,荊柯刺秦王、鴻門宴、烏江自刎,是最精彩的。 為什麼精彩,最初我為了敘事去研究這個問題才發現,實際上就是一種當事人的口述才能表達出來的東西。 這個就是我們的研究和敘事裡面互相的促進。 但我們說這個口傳的時候有誇大,也不能苛求,因為沒有更可靠的東西,這樣的話你覺得起碼傳達出真實感。 這個是我們所見到最貼身的說法。 口述肯定有添油加醋,但是起碼在我所見到的東西里信用度是最高的。 而且你要把這個弄清楚以後,很多東西可以得到理解。 古代史也不可能像現代史有太多材料。

南都: 問一個跟廣州有關的問題: 秦國當時的四路軍隊,北路軍、中路軍、京師軍,還有南路軍。 其他幾路你在書中都講得很清楚,南路軍講得不多。 我們知道南路軍過去之後就沒回來,後來建立的南越國,對嶺南文化影響非常大。 我不知道你在後面的寫作計劃裡,會不會多介紹一些?

李開元: 後面有很重要的南越,這個時候沒有參與中原的戰事。 這個書我主要是寫中原秦楚之際的。 南越本來沒國家,是一個部落,拿不出東西,就是因為南部軍在那,建了國以後才把整個文明體系建立起來,所以後面留下來就是獨立的一個南越國。 我覺得派50萬大軍南下的說法靠不住,把所有的後勤資源和後來的移民加進去還差不多。 南越國以後到呂后時才有比較多的正式關係,這個都放到後面來做。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