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次內容來自攝影師劉旭陽和策展人Sander的拍攝手記，他倆一起走訪了格魯吉亞的幾座城市，拍攝了一些有意思的建築和有故事的人們。
2019年10月，我開始拍攝新地形三部曲中的最後一個：《迴音鏡》。
這個名字來源於 20 世紀 30 年代雷達發明之前的一種早期混泥土監聽裝置（被稱為聲鏡/Sound Mirror）。他們被大量設立在英國海岸沿線。這些“偵聽耳朵”們是為應對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德國齊柏林飛艇的毀滅性空襲而建造的。由於過時和無用，現在絕大多數被拆除了。
迴音鏡是我拍攝廢墟建築物的原點，那時我尚不瞭解“新地形攝影”的概念，卻在一次相遇後對這種粗曠的混泥土造物念念不忘，自此延伸開啟了一系列拍攝項目。
九十年前的英吉利海峽邊，士兵們晝夜不停地輪崗站在迴音鏡下監聽戰況是否來臨，它們曾是非和平年代的剛需品，在和平年代有些落寞地功成身退，戰爭與和平的進程都縮印在它們佈滿苔蘚的身軀上；我以“迴音鏡”為本次格魯吉亞紀實項目的名稱，它即是我“新地形三部曲”(南斯拉夫製造、野草-切爾諾貝利紀實企劃)之終點，也是一切的起點。
《迴音鏡》這個項目以蘇聯時期領導人斯大林的出生地格魯吉亞為主體，探訪遺存的未來主義廢墟和荒蕪的療養院，並通過對於Adjara地區的實地採訪，聯繫從奧斯曼土耳其至今的政策導向，瞭解該地區的宗教信仰比例的變化。探索在現今世界反全球化及信仰衝突愈演愈烈的背景下，Adjara地區的人們，特別是格魯吉亞穆斯林群體(阿扎爾民族)，如何轉變他們的信仰並與自己的國民身份融合，使得社會身份認同大於宗教身份認同，這也提供了一個和平共處的解決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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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第比利斯的第一天就覺得新鮮，這個首都的建築雖然沒有我們在巴庫轉機時看到的那種金碧輝煌的感覺，但讓人覺得生機勃勃，可能是因為這兒有著全世界最好的電子樂吧！回民宿放好行李我們就去了當地有名的跳蚤市場，一進市場我就覺得好像進了一個金庫，全是蘇聯時期的徽章、軍用物品、舊書，甚至還有東正教堂裡的木質版畫。我們一直逛到天色轉晚，攤主們收攤了才帶著滿滿的揹包離開。晚上在民宿附近找到了一家印度菜，比我們白天吃的韓國菜好吃多了，懶惰的我們在往後幾天經常來這兒吃。
跳蚤市場的攤販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將第比利斯北部走了個遍：拍攝了 Chronicles of Georgia 公園、Saint Nino Monument 和第比利斯的舊考古博物館，拍考古博物館的時候沒少被安保人員追，最後被我在後面的建築找到一根排水管，從管道里爬進去是一個潘神殿一樣的建築，陽光從破碎的天花板外漏進來，在空中拉出一條光線。
Chronicles of Georgia
舊考古博物館未完工部分
接著我們又去了舊的體育場，在體育場周邊找了好久都沒有找到入口，這個地方已經被一家修車行佔據，他們養了幾條特別兇的狗，連路過的摩托車都追著咬。我嘗試了好幾個地方都差點被衝出來的狗咬到，最後只能站在山上放無人機啦。
舊體育場跳水臺
格魯吉亞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地方，雖然我在路上遇到的幾乎所有人包括服務檯都不講英語，街頭上也沒有任何英語元素，但是還是能在細節處感受到英美國家影像的痕跡：路過老舊的木質房子裡的留聲機放著英語電臺，路邊懸掛著美國綠卡廣告，地下通道的藝人在彈著平克弗洛伊德…… 讓我覺得新鮮不已。
隨著Bolt司機（編注：Bolt是東歐的一款打車軟件）聽不懂的歌聲我們到了第比利斯天空橋，這是一片連外牆都沒有的老式建築，卻有幾條不同的橋貫穿幾棟大樓將居民們連到一起。我們在電梯裡鼓搗了許久都沒有找到上樓的方法，最後在居民的示範下才知道這裡的老電梯是投幣的！就這樣蹭著人家的電梯上了橋。在橋上有個商鋪，店主是位老奶奶，我買了幾樣物品後她用手指比劃著告訴我價錢，發現沒錢找我時又要把東西送給我。這怎麼行呢。我連忙又多買了幾樣，奶奶開心得擁抱了我。
第比利斯天空橋
第四天我們決定自駕去斯大林出生的地方 Gori 看看，到了哥里發現比我想象中的要破舊不少。但是我們去的時候正值哥里舉辦市集，幾乎所有村民都出來了，看到有中國面孔特別興奮，都想要把手上的東西送給我們。我們就這樣拿了滿手的烤肉、紅酒、饢和果腸Chuchikhela，全部都是免費的。市集上還有摔跤、掰手腕等活動，走在街上都是滿滿的男子氣概。
阿布哈茲人擺的小攤
街頭掰手腕的人們
之後一天我們算是正式和本次項目的製片匯合，出發去拍攝那些身為外來者無法深入的地區。在茨卡爾圖博（Tskaltubo）地區拍攝前蘇聯療養院的時候，我們意外遇到了一群27年前逃難來此的阿布哈茲人。茨卡爾圖博是一個有名的溫泉療養鄉，在前蘇聯時期政府規定領導們每年必須有兩週時間休假，許多高官都被安排來這裡，茨卡爾圖博僅存的一家運營中的 “Balneo resort” 負責人 Elguja Melkadze 帶我們進入了一個隱秘世界：斯大林當年所鍾愛的一個浴室還保留至今，雖然因缺乏修繕而有些破敗，但仍能看出當年的繁華。
斯大林的浴室
“Balneo resort” 負責人Elguja Melkadze
“Balneo resort” 仍在使用的部分
“Balneo resort” 仍在使用的部分
而在這些尚且保存完好的療養院附近，我們意外發現了一片半廢棄的建築群，走進才知道竟然有一群阿布哈茲人住在裡面！這些阿布哈茲人在27年前因俄國和格魯吉亞的戰爭流離失所，被格魯吉亞政府安排到了當時還算現代的療養院建築裡。但是27年過去，由於缺乏資金修繕，建築變得殘破，他們也沒有穩定的生活來源。
阿布哈茲人居住的建築物大堂
我們在這裡所遇到的這位老奶奶，她在阿布哈茲曾是一位護士，戰爭後她帶著孩子來到這裡生活。但是不幸的是，她唯一的女兒在十年前過世了，她現在只能帶著孫子兩人相依為命。孫子在樓下看到有人接近時會跑上來通知她，奶奶便會到窗口招呼客人進來喝茶吃點心。走時憑客人意願留下一些零錢。這樣她每個月能夠掙60美元。她說她已經70多歲了，但是她還是希望明年能走出這裡再找一份工作養活家裡。
而當我問到她是否有去過幾百米遠的療養院那邊看過時，她告訴我從來沒有。“因為我不屬於那裡。”
這樣的生活環境在這群阿布哈茲人裡不是個例，我們還遇到了另一位年輕人，他今年26歲。27年前他母親懷著他來到了這裡，而他也一輩子沒有離開這個住所太遠。
坐在窗邊嗮太陽的阿布哈茲老人，她今年已九十幾歲高齡
閒聊的婦女
我將身上的餘錢全給了這位老奶奶，之後便啟程去往 Adjara。在前往 Adjara 地區的行程中，我們採訪了許多當地的人。這個地區曾經被奧斯曼土耳其佔據並統治400年之久，當時奧斯曼帝國曾經脅迫這裡的人們改信伊斯蘭教，但是到現在，這裡伊斯蘭教徒的比例正在下降，許多年輕人將東正教作為自己的信仰。令人驚奇的是，他們兄弟姐妹或者父母祖孫之間雖然有著不同的宗教信仰，卻能很好的接納融合，組成一個個多信仰的家庭。
Lo Rumi
Lo Rumi 曾經去過了很多國家，收藏了幾十個國家的貨幣和其他紀念品。但他最後選擇回到這片他祖父留下來的土地，修繕了祖屋的廢墟。在採訪的當天，他帶我們去了一個瀑布，他希望在這裡接受採訪，因為這個瀑布是以一個400年前不願意改變信仰而被土耳其人殺死的當地居民命名的。Rumi希望在這個瀑布前採訪他能夠體現他堅定的意志。
Lo Rumi 帶我們去的瀑布
水手 Jimsher Bolkvadze
Jimsher 是一名水手，是 Lo Rumi 的好友，在離村子不遠的巴統居住。他畢業於巴統海事學院，因為在課堂上學習了格魯吉亞的歷史，他覺得信仰東正教是一個對的選擇，所以在4年前決定改信了東正教，但現在和身為伊斯蘭教信徒的父母生活的很好。在採訪當天，他的父母對我們很熱情，對於 Jimsher 改信一事也並沒有太多的不滿，都由著他來。但令人深思的是，當我們問 Jimsher 對於他小孩的信仰有沒有要求的時候，他說希望他的小孩只能信東正教。
Gocha已經40歲了。和其他年輕人不同的是，他早在25年前就從伊斯蘭教信徒轉變成了一個東正教信徒。那時他在村子裡收到了不少欺負，但他都堅持了下來，在這片祖先的土地上獨自一人耕耘，現在他買了自己的房子，產品銷往整個格魯吉亞。
Nabri Diasamidze 和祖父 Nabri Diasamidze
Nabri 家是我們本次行程採訪的最後一家，他的父親和祖父熱情地邀請我到他們家做客。Nabri 是一個年輕的穆斯林，也成長在一個穆斯林家庭，他有一個姐姐是東正教徒，但是他們一家相處的很好，也在同一張餐桌上吃飯。
教堂改造成的清真寺
吃完飯，Nabri 帶我們來到了村落裡的清真寺，這個清真寺是用四百年前教堂的廢墟搭造成的，在清真寺的房梁和大門上仍然可以看到十字架和其他東正教元素的痕跡。石頭做的大門甚至就是用從前教堂的石板改造成的。
在 Adjara 地區的整個拍攝行程中，必不可少的就是每家每戶自己釀的 ChaCha 酒（編注：恰恰酒是高加索一種古老的蒸餾烈酒，有點類似白蘭地），這種酒是葡萄釀成的，但蒸餾完卻是透明的顏色。我們去的村民家裡每三四家就有一家在釀 ChaCha，每家釀的度數還不一樣，剛進山的幾家基本在六十多度，越往山裡的人家度數越高。在最後一家喝酒的時候我問嚮導這有多少度，他拿出打火機點燃了酒看了一會兒說，應該有八十度吧。那天晚上除了司機我們都喝了個大醉。
村民家晾曬的菸葉
拍攝結束的後一天，我們全部成員來到了格魯吉亞和土耳其的邊境，看著來來往往等待過關的人流，我知道這是將要分開的時候了。
我用手指著邊境處的國旗問了最後一個問題：據我所知格魯吉亞並不是歐盟成員吧？為什麼我在哪兒都能看到歐盟旗幟和格魯吉亞國旗並排一起呢？嚮導沉默了一會兒，說：是的格魯吉亞目前並不是歐盟的成員，但是我們一直希望能加入歐盟，因為只有這樣才能保護我們免受俄羅斯的騷擾和侵害。因為我們沒有辦法保護自己。
說完他抽了一根菸。
格魯吉亞與土耳其邊境
作者|劉旭陽
劉旭陽，倫敦藝術大學新聞及紀實攝影碩士。從事攝影及策展等藝術活動。著迷於前蘇聯時期的未來主義風格建築並持續關注世界暗流之下每個人的故事。作品曾在歐洲及全國各地展出。
如果您也有不錯的探訪筆記，歡迎投稿，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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