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李商隐诗歌考察其追寻与失落的人生困境

李商隐的精神世界历来是人们较为关注的方面,作为传统礼教下的知识分子,由于个人的身世际遇与性格气质以及王朝衰退的时代影响,李商隐面临着宦途颠沛、爱情失所和恩情消散的两难人生困境。通过对这一矛盾困境的关注以及对李商隐在困境中所做选择的了解,我们不但可以观照中国古代历来的士人心态和价值选择,而且对我们毎个曾经、现在或将来处于困境、感到迷茫的人也有着非常积极的意义。

一、宦途颠沛

自古有士农工商,农工商各有所专,而士之所以为上等,是因为士以天下为己任,这是古代读书人的志向与使命,所以有杜甫"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人生理想,有李商隐"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的追求与向往。仕宦之路是他们实现壮志的载体,而走这条路的每个人都不容易。李商隐算不幸中的幸运儿,很多人呕心沥血终其一生都未必能登上黄金台,他落第两次后终于如愿以偿,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令狐楚的儿子令狐绹。

在李商隐有据可考的编年诗中,他最早的无题诗《八岁偷照镜》是典型的托喻诗,创作时间大多学者认为在李商隐初进令狐楚幕府前后,诗歌以年龄为序。少女勤奋聪颖,义山少年才俊,用少女怀春的幽怨来比喻才士渴求重用的心情显而易见。他清楚自己的才华,因此对宦途跃跃欲试,只是寥寥无几的机会让他感到些许的苦闷与无措和对前途未知的忧虑。尽管如此,他没有放弃希望,只是接连两次落第的失败,让他陷入追寻与失落的人生困境,强烈感受到求而不得的失落与悲哀。《燕台诗四首》的主题意义历来众说纷纭,纪昀谓之"为幕府托意之作",但是根据组诗《柳枝五首》可知,《燕台诗四首》打动了洛中里娘柳枝,让她发出"谁人有此,谁人为是"的惊讶与赞叹,那时的义山还未科考成功,所以不会有在幕府这一说。因此相对来说我更多被叶嘉莹教授对《燕台诗四首》的理解所说服,这组诗目的不在交代事件的发生、发展与结果,而是化事为情,借事写情。处于多事之秋的王朝,屡试不中的科举,让这样一个正当年少渴望有为又满腹经纶、才华横溢的有志之士多得是渴望又不甘的悲哀之情,所以在《东还》中,他时常在梦中重温往日求道学仙的生活,发出"秋风动地黄云暮,归去嵩阳寻药师"这样近乎自嘲的感慨之语。

在这种对于理想的追寻与失落之间,李商隐陷进了宦途上的困境,可值得注意的是,在失落后,他仍然在追寻,他没有轻言放弃,令人钦佩的是他面对困境渴望摆脱的勇气和努力。《燕台诗四首》随着时间的流逝与四季景物的变化,从《春》开头 "风光冉冉东西陌"到《冬》结尾"蜡烛啼红怨天曙",这中间经历了曲折往复的追寻与失落,主人公欣喜过,也遗憾过,苍茫云汉亘古常存着人生困境的无奈被义山用真挚的情感和细致的感受表达得淋漓尽致。他深得长吉体的精髓,却又别具一格,他善于创造缥缈迷离的境界,也能从中流露出炽烈痴迷、执着缠绵的感情,即"虽极悲惋,而不颓废",正是其魅力所在。

第三次科考的成功让他对自己的仕宦之路信心大增,他体察民情的艰辛,企图去改变当下的社会环境,并借以追溯唐王朝百余年间治乱兴衰的历史和剖析社会的重重危机,来表达个人政治见解和对国民生计问题的思考,这都体现在其政治诗《行次西郊作一百韵》中。所谓"又闻理与乱,在人不在天",是李商隐清楚地知道:国家治乱的根本在于朝廷与地方官吏的贤能与否,治乱的关键在于君主的贤明与否。诗歌结尾"我愿为此事,君前剖心肝。叩头出鲜血,滂沱污紫寰"令人动容,二十出头的青年愿意为了他所热爱的王朝,抛头颅洒热血。可是这个时代没给他机会,帝君昏庸、宦官专权以及藩镇叛乱使他不能做到给处于水深火热的百姓们一个交代,能说什么呢,"慎勿道此言,此言未忍闻"。

从李商隐诗歌考察其追寻与失落的人生困境

二、爱情失所

在爱情方面的描写与感受中,也能处处可见义山热烈的情感和执着的追寻,尽管结果不尽如人意,总是让人失落。新婚后不久所作诗歌《东南》里更多地能看到义山对于爱情的美好感受:东南一望日中乌,欲逐羲和去得无?且向秦楼棠树下,每朝先觅照罗敷。因为与妻子王氏分居两地,看到朝阳从东南方向缓缓升起,不禁想要像羲和一样能够将阳光照耀在秦楼,将美好的、热烈的感情投射给美丽的妻子。这种感动与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的"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随月华流照君"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感情世界里,李商隐从未走出追寻与失落的困境。他与妻子王氏之间有着"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伉俪情深,只是因为仕宦的辗转,他常年在各个使府奔波,与妻子聚少离多,甚至在得知妻子病重的消息时他仍在汴幕罢归途中,兼程赶回时已无济于事。《相思》中"肠断秦台吹管客,日西春尽到来迟"即是讲此事,回忆往昔的相爱,难过于如今的天人永隔,曾经的秦台客终究是为到来迟而抱恨肠断。这种遗憾于他而言是极大的打击,"三年以来,丧失家道,平居忽忽不乐"(《樊南乙集序》),羁旅异乡的落寞本就难以排遣,加之对妻子的怀念与追忆致使其更是难以承受,因此有较多的悼亡之作,读之令人潸然。《房中曲》按照空间顺序由室外的泣露蔷薇到室内的酣睡娇儿,按照时间顺序由眼前的卧房之景想到昔日的美好、悲辛与未来的不可预测,一句"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将诗歌整体的悲苦之感推到顶点,悼亡之痛与身世之感融为一体倾泻而出。

《无题·飒飒东风细雨来》中的名句"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让人惋惜又清醒。春雨细如丝伴随着春风洋洋洒洒落下来,春雷滚滚万物复苏,春意盎然使得人内心的感情、感动随之而起。正如韦庄《思帝乡》中:"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所言,少女烧香、打水的动作在春日里无一不展示着热烈而美好、婉转又干净的情意。晋朝贾充的女儿贾氏因为韩寿的英俊容貌而一见倾心,甄宓仰慕曹植的惊才风逸所以死后留枕头给他。人们的爱情轰轰烈烈,甚至不顾一切,可是李商隐呢,他得到过也失去过最美好的爱情,他太明白也想得太开,是警醒别人也是告诫自己,萌动的春心可不要像争奇斗艳的花朵,能令人快乐的就会令人难过,那些相思和情意最终都会成为灰烬,化为乌有。

义山忠贞也痴情,妻子王氏离开后,河东节度使柳仲郢想要为他介绍别的女子,他回绝:"至于南国妖姬,丛台妙妓,虽有涉于篇什,实不接与风流"(《上河东公启》),美丽的女孩和美好的恋爱是文章里的素材,只是写到过的东西,实际上自己根本不是流连风月的人。所以在笔者看来,他很多描写男女开放而大胆的追求爱情却又被迫分离令人悲痛的诗歌,其实不仅仅只是描写爱情,更像是李商隐为晚唐政治做的遮羞布。义山浪漫,痛苦的时候也浪漫,在一首首绝唱中,他表达的是永远在路上、欢欣过去就失望的人生,是自己求而不得又绝不认输的人生。

从李商隐诗歌考察其追寻与失落的人生困境

三、恩情消散

李商隐的才华是他得以被令狐楚赏识并收入门下作为重点培养对象的筹码,对于幼年丧父的他来说,令狐父子给予他珍贵的父兄感情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恩情。在令狐父子的鼎力相助下,即令狐楚的栽培与令狐绹的推荐,使得科举成功这件事成了李商隐生命中极大的转折点。他以为是得到的开始其实也是失去的标志,在李商隐考中进士时令狐楚去世了,同年他被时任泾源节度使的王茂元看中选为贤婿,所以在参与料理令狐楚的后事,他接受了王茂元的敦聘并随之去其幕府工作。而牛李之争使得李商隐处于特殊时期的尴尬境地,再一次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困境。

他与令狐绹的芥蒂就此生发,在令狐绹看来,李商隐娶王茂元之女就是不仁不义,可是在李商隐的自我原则中并没有这种站队偏向的成见,他两头都顾及的行为反而使他在党争中被双方不信任。从李商隐的编年诗中可以看到,在王茂元逝去之后,二人关系有过缓和,他与令狐绹有着间隔长但不间断的书信往来。《寄令狐郎中》是被纪昀称为"一唱三叹,格韵俱高"的诗作,二人离居分别在秦洛,令狐绹情意殷切寄书信挂念,义山则因为自己多病感到情颇难堪,诗中没有卑屈趋奉之态与乞援望荐之念,流露更多的是感念旧恩故交之意和感慨身世落寞之词。尽管义山对于这份恩情的珍视一直到最后,但当成见与误会出现得越来越多时,曾经值得珍重的东西逐渐被消解,剩下的感情里除了冷漠就是偏见。诗歌《九日》,即九月九日重阳节,习俗是饮九(饮菊花酒),想当初受令狐楚的厚遇与栽培,在其庭院与之共饮,如今转眼,恩人已经去世十年之久,如今再没有了通过栽种苜蓿来吸引千里马的人,再想遇到赏识爱惜自己才华的人,恐怕剩下的只有像屈原那样壮志难酬的叹息。这首诗写于大中三年九月,令狐绹在宰相之位,义山仕途失意渴望援手,可是遭到的是令狐绹的冷遇排斥,不念旧情。令狐父子的鲜明对比,让他陷入有所思中更加感慨,一种偶然的误会造成了不幸的结果,命运弄人,使他再难踏入令狐家的东阁与其把酒言欢。

除了令狐父子与王茂元以外,兖海节度使崔戎也是非常欣赏李商隐才华的人,对他有知遇之恩,只是在到了兖海后,崔戎去世了。他与崔戎的两个儿子崔雍、崔兖关系也非常好,《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兖》借景抒写怀念友人之情,意在言外,重重城郭的阻隔正是表达了思念之情的通达,其中点睛之笔"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将眼前的晚秋冷霜之景跃然纸上,秋雨不停打在泛枯的残荷上,荷叶没了夏季的庇护,义山失去了赏识他的伯乐,荷叶任由雨声淅淅沥沥与义山迫不得已在外漂泊的感情一致,惆怅冷清之秋意与羁旅游子之落寞感伤融为一体,极为真切,令人唏嘘。

从李商隐诗歌考察其追寻与失落的人生困境

四、结束语

综上所述,义山终其一生表达着追寻与失落的人困境,也闪耀着不断失落也不断追寻的可贵精神。他23岁开始学道,不会不知道避世归隐的清净,只是义山太清楚自己,几经徘徊与犹豫,他放不下曾经风尘仆仆来找令狐楚时怀揣的梦想,他想济世想救国,想见识曾经辉煌过的大唐梦。人生不易,他在困境中挣扎的悲剧意识,反而因为处境的艰难,突显出他一直坚持与坚守的可贵与难得,这种蕴含在失落中的乐观精神,无不体现在他对个体和生命的关怀中。同时义山以一种浪漫的态度对待人生,更多追求超越现实环境的精神自由以实现个人的价值取向,正如莫砺锋先生所言"人本精神是中国文学艺术的最高准则""诗歌是书写人类内心世界的一种文化形态,人本精神就是中华诗国的核心精神",义山这种对于人生的诗意把握代表了中华民族的文化心理特征,也是对中国古代文学的显著特征——人本精神的继承与发展。这种追寻与失落的人生困境之间闪耀的人性亮点,对我们每个人而言都应是面对人生可以汲取的一份积极、昂扬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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