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 11 天病死率位居湖北第一,天門疫情背後的生死疲勞


一場疫情襲來,全國最高的病死率,一度成為這個湖北省省轄縣級市的新標籤。


一次又一次的全城消毒,讓這座以「茶文化發源地」聞名的小城,被消毒酒精的味道籠罩,「關閉門窗、不得在露天陽臺晾曬衣物」的警告一遍遍播放。


湖北省首次公佈省內新冠肺炎病死率是在 2 月 9 日,正月十六。按傳統,過完正月十六,春節就結束了。天門市以 5.08% 的病死率,成為湖北省病死率最高的城市,武漢是 4.06%,居次席。


連續 11 天病死率位居湖北第一,天門疫情背後的生死疲勞

全國疫情病死率趨勢圖,其中紅色線代表天門 圖片來源:丁香園 · 丁香醫生


這個年,天門人不好過。截至 2 月 16 日,天門市累計報告病例 477 例,死亡 10 例;從確診病例數來看,天門在湖北 17 個市州中排名倒數第四;但從病死率來看,天門一直居前。


1 月 30 日至 2 月 9 日,天門的病死率連續 11 天居湖北首位。最高時達 9.0% 。


天門的病死率一度是全國的 4 倍,是湖北省外的 50 倍。


所幸,自 2 月 2 日後,天門再無新增死亡病例,病死率一路下滑。但天門的重症率連續 11 天在 40% 以上,最高一天,達 54%——也就是說,每兩個確診患者,至少有一人是重症、甚至是危重病例。同期,全國重症率在 13% 左右。


此外, 2 月 9 日前,天門的治癒病例僅有 1 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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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月 16 日 15 時 11 分,湖北疫情分佈實時動態,黃色標註地區為天門 圖片來源:丁香園 · 丁香醫生


好的跡象在顯現。2 月 13 日,天門的重症病例數首次出現下降。天門的治癒病例數也增長明顯,截止 2 月 16 日 ,出院 27 例。


我們先後聯繫了四十餘名天門市的醫護人員、患者及其家屬,嘗試還原數據背後的冷暖人生。


2 月 14 日 起,天門全域嚴格管制開始執行,普通居民一律禁止出門、出樓、出小區。原則上以未來 14 天為一週期,「靜待病毒出現,倒逼病源暴露」。


又是 14 天。



許多天門人注意到這場疫情,是由一個從武漢醫院「出逃」的天門籍患者開始。


他叫蘇想平,57 歲,在武漢以送外賣為生。


一份由武漢市公安局江漢分局於 1 月 19 日發給胡市派出所的情況說明,讓他的故事在天門人的社交媒體間廣為傳播。


當天,據武漢市衛健委通報,武漢累計報告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下文簡稱「新冠肺炎」)病例 62 例,已治癒出院 19 例,按照專家的話來說,此時的疫情「可防、可控」。


因為發熱,蘇想平於 1 月 3 日入武漢市新華醫院住院。華南海鮮市場是此次疫情的風暴口,該院距離市場不到 1 公里,而江漢分局就在市場隔壁。


1 月 3 日是個特殊的日期。武漢市衛健委 1 月 11 日的通報,提到「自 1 月 3 日以來未發現新發病例。目前,未發現醫務人員感染,未發現明確的人傳人證據」。在武漢市衛健委 1 月 18 日的通報前,武漢已連續 13 天沒有新增病例。


「蘇想平入院後,新冠病毒檢測呈陽性。1 月 18 日晚 19 時,他私自離院,去向不明。」為保證社會安全穩定,武漢市公安局發佈情況說明,希望天門警方上門協助核查蘇想平的下落。


「我大嫂和侄子都有精神疾病,侄子不能生活自理。當天,我哥以為可以出院了,又聽說兒子把門撬開、逃出家了,放心不下妻兒,當晚趕回天門。他手機沒電關機了,大家都以為他跑了,其實不是。」


蘇想平的妹妹蘇雯跟我們強調,當時她哥認為這只是個「普通病」,沒想到,事情發生後,很多陌生人打電話罵她。


此時,無人知道危機降臨。國內首次在武漢以外的地區出現第一個確診病例,是兩天以後;而天門市的第一個確診病例,發生在 7 天以後。


在武漢「封城」的前一天, 1 月 22 日,熊卓帶著媳婦黃紅迴天門。


兩人 2018 年從湖南大學畢業後,雙雙進入國網重慶江津供電公司工作, 2019 年 3 月領了結婚證。他們原計劃在天門過完年後,請假半個月,去馬來西亞度蜜月。


29 歲的孕婦李青,回家過年的時間更早, 1 月 20 日,她從武漢返回天門,她已懷胎七個半月,之前結婚三年未孕,到醫院就診後,經過多次波折才懷孕,懷的是一對雙胞胎。


親人守著李青,期待著家庭新成員的降生。然而,等來的並不是好消息。1 月 23 日,李青發熱,並伴有呼吸急促、抽搐等症狀,被送往鄉鎮醫院救治。


送醫之後,她的症狀沒有緩解, 1 月 24 日 11 時,李青被轉院至天門市第一人民醫院(下文簡稱「天門一醫」)時,醫生診斷其高度疑似感染新冠肺炎。


此時,疫情風波已蔓延到天門。天門於 1 月 23 日啟動重大突發公共衛生事件二級響應,嚴控群眾聚集性活動;1 月 24 日啟動一級響應,關閉境內所有高速公路通道、高鐵和鐵路。


大年三十,人還沒入院,李青羊水已破、面色紫紺、心率很快、急性呼吸衰竭。當時,呼吸科護士長劉念發現已經測不到她的血壓,大聲呼喊,李青沒有反應,還不斷抽搐。


疫情上升的苗頭已顯,李青前往就診的感染科一病區已沒有床位,經聯繫,才調到感染三病區的最後一張床位。


當家家戶戶年夜飯時, 1 月 24 日晚 19 時 20 分,隨著一聲聲嬰兒啼哭,李青順利產下一對男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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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新生兒僅懷胎七個半月就出生,為方便家屬照顧產婦,天門一醫特意把嬰室的暖箱搬到了李青隔壁的病房。本來按照要求是不能留下來陪護的,但考慮李青的情況特殊,醫院同意讓家屬陪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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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重情況下,三條人命都保住了。7 天后,李青被確診。


這也是天門一醫呼吸科團隊輪崗到感染科的第一天,「非常時期」,劉念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當天,天門市確定天門一醫為新冠肺炎定點救治醫院,天門市第三人民醫院(下文簡稱「天門三醫」)為集中醫學觀察場所。


次日,天門市防控指揮部發布,天門市首次確診新冠肺炎 3 例,均為男性。


誰也料不到疫情來勢洶洶。1 月 20 日,天門市中醫醫院接到第一例高度疑似病人的診斷信息。當日,天門三醫召開新冠肺炎防控培訓會,天門市中醫醫院召開二級防控工作專題會。


我們注意到,這三場會議,主席臺上的領導全部不戴口罩,臺下能分辨出的醫護人員,也無一人戴口罩。當日,天門市中醫醫院綜合科就新冠肺炎召開醫護業務學習,11 人中僅 1 人戴口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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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沒有一個好的政策規劃,我們的能力也有限。我們科室來了很多從武漢回來的患者,因為官方沒有通知說病毒能人傳人,所以我們缺乏重視。直到患者越來越多,我們才開始採取防護措施。」天門一醫田開漢醫生告訴我們,由於同科室有醫生被感染,他也被隔離。


這座戶籍人口 160.92 萬人的小城,常住總人口只有 127.35 萬人,人口較大幅度淨流出,150 公里外的武漢是首選地,這些「武漂」逢年過節就會候鳥般迴流天門。


根據百度遷徙數據顯示,從春運第 6 天( 1 月 15 日)開始,武漢便持續是遷入天門來源地第一名,在武漢「封城」的當天,達到峰值—— 1 月 23 日,遷入天門的總人口中,有 35% 自武漢遷入。天門的疫情防控難度,可見一斑。


天門市委宣傳部每日對外公佈的疫情數據中,沒有疑似病例。與省內其他地市相比,天門的確診病例數增加較少。


與武漢等其他地市不同,天門收治新冠肺炎患者不分確診和疑似,待入院後再進行確診。


天門一醫院長嚴想元揭開了冰山一角,他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說,截至 1 月 29 日,天門市用於救治的床位數共計 689 張,共收治確診病例 44 例、疑似病例 301 例。


當時,疑似病例達確診病例的 7 倍以上。


「當初我們的傳染病房只有 50 張床位,後來患者越來越多,床位不夠,就得逐步把普通病房騰出來,把其他科室的門診、急診全部停掉。整個綜合樓被騰空,門診樓的外科、腫瘤科也騰出 700 多張病床。」


「整個醫院的編制床位 2000 張,有一半以上專門用來收治新冠肺炎患者。」田開漢說,「有一部分患者確診了沒有床位,只好在徵用的賓館裡隔離。」


床位告急。1 月 27 日,天門市婦幼保健院也被徵用,該院停止接受常診患者,全部改為發熱隔離病房,全部患者都是由其他醫院發熱門診轉來的高度疑似患者。


「(1 月 27 日)婦幼保健院有疑似患者百餘例,以每 12 小時 50 人左右的速度收治疑似患者。」該院醫生葉丹豔說。


天門市中醫醫院(陸羽大道康復樓)則是從 1 月 30 日開始,收治疑似患者。


「目前陸羽院區留觀 59 人,疑似和確診 96 人。」 2 月 11 日,天門市中醫院某科室主任王苡沐對我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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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醫院以輕症為主,病情惡化的,一般都轉去天門一醫,重症患者幾乎都在他們那。」天門市中醫醫院醫生孫志遠說。


「最多的 1 晚收治了 200 多人。」王苡沐說。


據官方數據,無論是每千人口醫院床位數,還是每千人口執業(助理)醫師數、註冊護士數,天門均低於全國和湖北省。


全家 6 口人有 4 人成為疑似患者,這讓在外地無法迴天門的顏芳心急如焚。她說,2 月 5 日下午,經過一天一夜的排隊,拖著病軀,她爸顏傳先終於在婦幼保健院住院。


8 天前,60 歲的顏傳先就已被嶽口鎮醫院診斷為疑似患者,此後呼吸困難越發嚴重。2 月 4 日,他被送至天門一醫,醫生開了住院證明,但因為沒有床位,他只得在一樓發熱門診外的過道等床位。


顏傳先和十幾名疑似患者,一起在過道里熬了一通宵。當晚冷得他直打寒顫,「護士建議我來回走動、增加熱量」。


也是和十幾名疑似患者一起,在天門三醫從 2 月 4 日上午等到 2 月 5 日晚上,51 歲的彭志平才等到床位。


根據天門市委宣傳部的發佈, 2 月 2 日,天門市發熱門診共接診 465 人,留觀 100 人;2 月 3 日,共接診 370 人,留觀 243 人;2 月 6 日,共接診 319 人,留觀 411 人。


也就是說,天門市單日留觀人數首次突破 200 人和首次突破 400 人,只差 3 天。


冰山以下,暗流湧動。


同一天死亡的三個女人


疫情救治成為重中之重,一切都為新冠肺炎患者讓路,但悲劇也在這資源匹配間隱藏。


49 歲的姚小君,天門市嶽口鎮五星村人,她患有尿毒症,每兩週需要腎透析 5 次。1 月 27 日,本是她透析的日子,她來到天門市中醫醫院,拍完 CT、驗過血後,醫生診斷她有肺炎,拒絕給她透析,要求她去定點發熱門診。


沒辦法,姚小君來到天門三醫,醫生診斷後,讓她回家吃藥。她不同意,強烈要求住院透析,可是醫生堅持不收治。


「醫生說他沒有權力(收治)。我們也沒有勉強。」姚小君丈夫程俊濤對我們說。於是,姚小君來到當天去的第三家醫院,天門一醫的醫生診斷後,還是要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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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月 27 日,天門市一醫院根據天門市中醫院的 CT 和血常規開具的病歷單。對姚小君的治療意見為:居家觀察,如有乏力,高熱等症狀請隨診,三日後一定複診。


「你不讓我住院、也不給我做透析,那我回家不就是要等死?醫生說:那沒辦法,誰讓你得這個病。千真萬確是這樣說的。當時我心就涼了。」姚小君在對外界的求助信中自述。


為了活下去,姚小君一直在找辦法。1 月 28 日,她通過村委會聯繫到嶽口鎮醫院,嶽口二醫讓她次日就醫,「我當時很開心,感覺到了希望」。


1 月 29 日,在鎮醫院,醫生還是不給她做透析。她找鎮政府,鎮政府和鎮醫院溝通後,讓她去天門一醫。


此時,姚小君已經幾乎不能站立,但求生欲支撐著她,穿過一道道封鎖線,三天內再次來到天門一醫,「已經 5 天沒做透析,如果再不做,時間無多,我就是死也不會回家了。」


她連續 3 天給天門市防疫指揮部打電話反映,對方回覆說,讓找天門一醫。結果,天門一醫說沒權處置,又推給市裡。


她不敢抱怨,說「領導態度一直很好」,可來回推諉間,她始終不能透析。


試過了所有醫院,試過了所有官方救濟渠道,統統被拒。


折騰了一整夜後,1 月 30 日,姚小君在家病逝。


「有點冷清、有點淒涼,猶如我經過的街道一樣。我一點都不會感覺到害怕,這就是每個人的終點站,經過這幾天的掙扎,真的很慶幸,有人能讓我提前到達。」


一路送妻子遺體到天門市殯儀館後,程俊濤以妻子的口吻如是說。他和姚小君是青梅竹馬,同一個村長大,小學同桌。他手機裡保留著許多老照片的掃描照,記錄下了 29 年前他和姚小君戀愛時的甜蜜。妻子一病就是十多年,程俊濤依舊視她為「靈魂伴侶」。


「媽媽臨終前那句醫生救救我,給我透析,像針一樣紮在了我心裡。難道尿毒症患者在這個時期就該等死嗎?」姚小君女兒說。


這一天,病死在家裡的,還有 36 歲的女醫生羅軒。


羅軒從武漢碩士畢業後,來到天門市中醫醫院康復科工作。1 月 23 日,她出現發熱等症狀,醫生診斷為病毒性肺炎。


讓羅軒想不到的是,床位緊張,她住不上院。


託關係後,這名醫生才住進了天門一醫。「她覺得住院期間光吃藥、也不打針,還不如回家。而且當時官方宣傳,建議輕症居家隔離。她的公公婆婆也比較強悍,強行讓她出院了。」羅軒的一位同事對我們說。


「後來,羅軒又來醫院拍 CT ,雙肺都白了。」天門市中醫醫院醫生孫志遠說。


等同事們再次得到她消息時,已是噩耗,羅軒於 1 月 30 日下午在家病逝。


「她是死後被確診的。」王苡沐說。當天 12 時,羅軒所供職的天門市中醫醫院陸羽院區騰空,當晚 9 時,護理部主任王彩芳接到了馬上收治感染患者的通知,當晚,第一批 48 人全部收入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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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軒一家三口 圖片來源:羅軒親屬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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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軒生前照片 圖片來源:羅軒親屬提供


趙瑞也沒想到,媽媽就這麼無聲無息地走了。1 月 22 日,趙瑞和媽媽從武漢開車返回老家天門。


武漢「封城」當天,他發現媽媽開始發燒。1 月 24 日,在多祥鎮衛生院打針後,他媽媽退燒。反覆發燒後,1 月 27 日,他媽媽又來到鎮衛生院,而後送到天門一醫。


CT 顯示,他媽媽雙肺均已有病灶,作為疑似患者,她被送往天門市婦幼保健院隔離。


「我本以為,媽媽會像電視新聞裡一樣,好起來的。」趙瑞說,「視頻聊天時,我媽還在那留眼淚,我跟我爸安慰我媽,沒事的,多吃點,別老躺在床上不動,活動下。」


1 月 30 日上午,母親和趙瑞視頻聊天時狀態都是很好的,1 月 31 日下午,護士打電話來說,遺體已經送殯儀館了,有事自己聯繫殯儀館所長去。


再一問,人已經火化了,「從病危、死亡到火化,醫院完全沒有通知家屬,一點情況都不知道。」


輾轉打聽,趙瑞才得知,母親病逝於 1 月 30 日晚 21 時,終年 54 歲。


通過和母親同一病房的病友處,趙瑞得知,當天下午,他母親很難受,護士給上了呼吸機,但沒有見到醫生,直到晚上,才有醫生過來,「才知道我媽難受」。


「死了醫院也不跟家屬說、私自火化、隔離期間也不給確診。又悔又恨就不該送醫院,還不如自己在家隔離,去了也是等死。」趙瑞憤憤不平於對至親的死,他毫無知情權。


至今,趙瑞對母親的死因一無所知,也不知母親是否確診,死亡證明和骨灰盒還被殯儀館扣著,「我們從沒看過,他們說等疫情過去了、去辦手續時再給」。


而趙瑞要求調取母親所作的 CT 檢查、病歷等一應醫療文書的要求,天門市婦幼保健院暫未作出回應。


趙瑞一家所在的多祥鎮,是天門市三大鎮之一,由於高鐵站坐落於此,因此人流往來密集。迄今為止,根據官方消息,多祥鎮尚無一例確診患者。


2 月 13 日,作為疑似患者,趙瑞的父親也被天門一醫收治入院,這讓他六神無主。


「媽媽已經去世了,不想爸爸也去醫院一去不回」。


病死率和重症率


「全院醫護人員有 20 多個被感染,還有一個醫生現在還在搶救。」天門一醫醫生田開漢說。


「我們鎮衛生院共有 3 個醫生、 10 個護士,其中有三人在隔離,還沒確診。」天門市九真鎮衛生院醫生王園宏說。


「由於有醫生被感染,實在沒有辦法,只能把我們科室關掉。」尚在隔離中的田開漢說,人員緊缺,連退休醫生都被動員起來補充一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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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門一醫的重症監護病房,這裡被稱為「離死神最近的地方」。天門市的重症患者基本都在天門一醫。


在天門本地醫療隊伍遇險時,山西伸來援手。1 月 27 日,山西援鄂醫療隊進駐到天門市婦幼保健院, 2 月 1 日,進駐天門市中醫醫院。


自 1 月 27 日天門首次出現死亡病例以來,連續 10 天病死率高於 6.8%,最高達 9.0%。2 月 4 日國家衛健委公佈,全國確診病例病死率是 2.1%,湖北省病死率是 3.1%,湖北省外的病死率在 0.2%。


天門的病死率一度是全國的 4 倍,是湖北省外的 50 倍。


天門市的 10 名死亡病例發生在 1 月 27 日到 2 月 2 日期間。1 月 30 日、 2 月 2 日分別有 3 名死亡病例。


「說我們天門病死率高是片面的。天門市第一人民醫院的診療水平在全省來說也是不差的,所以不是我們醫院能力的問題。」田開漢說。


他這話是有底氣的,據官網介紹,天門市第一人民醫院在全國市(縣)級醫院競爭力綜合實力排名前十強,全省三級醫院綜合排名第 18 位。


在一家香港第三方機構對國內 6000 餘所縣級綜合性醫院的排名中,該院連續 8 年蟬聯縣級醫院中部地區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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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於隔離觀察期的天門市第一人民醫院醫護人員,他們都是從感染病房輪轉下來的。圖片來源:天門市第一人民醫院官網


天門市首批死亡病例,是在死後確診的。據天門市疫情防控指揮部披露,死者張某,女, 31 歲,天門皂市鎮二龍大道人,外地返鄉途經武漢, 1 月 23 日因咳嗽 2 天入院,進行 CT 檢查顯示肺部感染, 1 月 26 日經搶救無效死亡,後經實驗室檢測,確定為確診病例。


「我個人認為,有很多患者沒來得及確診就去世了,天門市的死亡病例,很可能把未確診的也算進去了,所以病死率高。而其他地市可能沒把未確診的死亡病例算在裡面,所以病死率低。」田開漢說。


天門一醫副主任醫師黃程裡則認為問題出在「確診難」,他對我們解釋道,作為分母的確診病例少了,自然作為分子的死亡病例一增加,病死率就攀升。


重症率,是病死率的前哨。


天門的重症率是全國平均水平的 3 倍。多名天門市醫生表示,重症病例較多的原因,主要是在試劑盒有限的情況下,政策導向優先確診重症病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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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國疫情重症率趨勢圖,其中紅色線代表天門 圖片來源:丁香園 · 丁香醫生


「由於患者太多,試劑盒有限,初期,我們只能優先給重症患者做核酸檢測。」田開漢解釋道,上報的確診數據是要受疾控部門審定的,初期,每天發放的試劑盒是有一定數量的。


雖然天門一醫有確診權,但無權發佈,確診結果要經過層層把關,「這個速度非常慢」。


「這個病發展很快,又沒有足夠的試劑盒來確診,還有些病人檢查都沒做完就收來了,醫生說要查血,我接下了抽血的工作,其實我也很害怕......」天門市中醫醫院康復科護士長王玉芬在 2 月 2 日寫的日記中寫道。


「試劑盒一直是充足的。由我們醫院和市疾控中心合作檢測。」天門一醫某醫生跟我們介紹道,最開始核酸檢測的權限只放到省疾控中心,後來下放到市疾控中心,再後來又放到三甲醫院,最後連縣醫院都可以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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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實的父親入院時的 CT 顯示,其雙肺感染、磨玻璃病灶。在住院的第 7 天,他才得以做核酸檢測。


由於丈母孃突發腦中風、病危,翟思亮曾於 1 月 13 日和妻子一起去武漢照顧,於 1 月 20 日返回天門市多祥鎮。1 月 24 日開始發病,1 月 29 日,他到天門一院檢查並住院,直到 2 月 5 日凌晨一時,他才確診。


翟思亮屬於輕症,確診前兩天體溫正常、沒有發燒。


「重症患者有優先做核酸檢測的機會,確診病例中重症患者的比例多了,那麼重症率就高了。」田開漢認為,初期,有很多疑似患者沒有被納入,導致天門市統計的確診病例少。


相比流程緩慢的核酸檢測, CT 篩選具備快速診斷優勢。


「我檢測到的樣本,有好多患者 CT 表現非常嚴重,他的核酸檢測還是陰性。那這就有可能是假陰性。」黃程裡認為,除了確診難之外,核酸檢測不準也是影響因素之一。


「目前我們 CT 檢測顯示疑似的病例有好幾百例,但是經過核酸檢測後確診的患者只有 179 例。」


「除了 CT ,我們會根據患者的疫區接觸史、臨床症狀、血象來進行診斷,但是有很多強烈符合這些特徵的患者由於無法做核酸檢測,只能作為疑似病例。」2 月 7 日,田開漢對我們說。


2 月 7 日,《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診療方案(試行第五版)》將「疑似病例具有肺炎影像學特徵者」作為湖北省臨床診斷病例標準,這提示湖北地區診斷不再依賴核酸檢測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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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月 6 日,天門市成立第一個新冠肺炎待出院病人觀察點,設在君佳酒店,由天門一醫 17 名醫護人員負責。圖


從 2 月 13 日起,天門官方疫情數據在確診患者中增加了「臨床診斷案例」類別,即未經過核酸檢測為陽性的病例。


回顧天門市這 10 個死亡病例,有多名天門市醫生對我們表示有值得反思之處,「初期,一些流程很不順,在治療方面,各個方面都比較混亂,有的病人病情就耽誤了。」天門市首批死者之一, 45 歲的王某,他死於入院後第 8 天。


天門一醫醫生唐薇對我們說,初期,有的病人已經臨床確診了,但是沒有床位收治,讓病人得在幾家醫院來回奔波,延誤病情。


10 個死亡病例中,有 5 例是入院第 2 天即死亡,國家專家組在考察後評價道,「錯過了早期治療的時機」;有 5 例是合併尿毒症、糖尿病等基礎性疾病死亡。


「天門年齡大的、基礎性疾病比較多的病人非常多,每年到了這個時候,就是高發期,每天接診的病人那就是排不完的隊,從門診窗口排到大門外。尤其像診治心腦血管疾病的神經內科、心內科,住院加床能加到電梯那。」張佳宏醫生對我們說,他曾在天門一醫急診科、心內科、神經內科工作過。


「地方醫院,不應奢談救治能力和水平。大城市的醫院,可以大膽談救治能力和水平,因為他們有實驗室、高端設備等優質醫資力量。」王苡沐認為,「而在天門,患者能挺過來,一方面靠發現及時、檢測及時、預防性用藥、自身免疫力等,也離不開專家。」


「死亡病例基本上是在我們醫院去世的。有不少二三十歲、沒有基礎性疾病的。」田開漢說。


有基礎性疾病的中老年患者病死率高,往往不是死於肺炎,而是其他併發症,或者是多重作用、多臟器衰竭。


而死亡的年輕人,大都是因為肺部重症導致了強烈的免疫反應,即「炎症風暴」。


根據天門一醫官網 2 月 13 日發佈的文章,有護士發表感言:「這是我上一線的第二輪了。下午接班時來了一個新病人,我一看這不是 8 床那個婆婆的老伴麼?婆婆有慢性病,婆婆確診隔離之前一直是老伴在照顧……同事告訴我說昨晚婆婆沒搶救過來,人走了。爹爹去做了個肺部 CT,也感染了。」據官方消息,天門市 2 月 2 日以後無新增死亡病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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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門一醫參加核酸檢測工作的共 6 人,做核酸檢測,要接觸感染者的血液或體液,過程中產生的氣溶膠也可能具


農村患者居多背後


據統計,截止 2 月 16 日,天門市 447 個確診病例中,有 321 例來自農村,佔比 71.8% 。


天門轄街道辦事處 3 個,市區面積小。此外,還有 1 個鄉、 21 個鎮,農村包圍城市。


2 月 7 日,湖北省委副書記、省長王曉東指出,當前湖北市州的疫情,已呈現「城市向農村蔓延、輸入型向社區感染型發展的新態勢」。


天門正是典型。農村地區醫療資源稀少,獲得疫情信息滯後。所幸,天門市逐步在各鄉鎮設立發熱門診,實行屬地管理。患者在此進行初步診斷後,如果症狀明顯,再集中送到天門一醫。


「一些農村患者發病後,會懼怕,會隱瞞。我本人就接診過,患者跟我說沒去過武漢,接診後才發現他是在說謊。」田開漢說。


「農村的老年病人有時候喜歡拖,他們可能不具備健康意識,這樣一來,入院時可能病情就比較重了。」天門一醫某科室主任鄭觀道對我們說。


有的患者,入院時已經病情危重。「那是一名 38 歲的女性患者,入院第二天,她感覺胸悶、呼吸困難,然後就倒在地上了。我和另一位醫生搶救了半個多小時才搶救過來。」九真鎮衛生院醫生王園宏說。


「有很多不敢就醫的輕症患者。我碰到過一個老患者,他說他發燒 7 天了,但不敢去看,怕別人把他關起來了。」田開漢說,他擔心恐慌情緒下,農村有隱瞞的重症患者。


如果病患不重視治療,貽誤治療的時機,就會導致病情加重。而隔離封鎖,也會影響患者求醫的選擇。


隨著抗疫形勢日趨嚴峻,城與城、鎮與鎮、村與村之間,都開始實行封城、封鎮、封村。


天門市各村組、小區,無事外出閒逛者、兩人同行者,都交由派出所訓誡。對執意駕車通行者,暫扣駕照、罰款 1000 元、處拘留 15 天處罰。


熊卓母親是天門市人大代表、天門市漁薪鎮魏熊新村婦女主任。魏熊新村有居民 2675 人,春節前從武漢陸續返鄉的人員 127 人, 2 月 2 日出現 1 例疑似病例。村子的藥店已暫停營業,村民要買藥,只能到 3 公里外的鎮衛生所去買。


為了減少村民外出感染的風險,村裡決定由志願者們每天收集村民的需求,到衛生所統一代買藥品和生活物資,熊卓和黃紅便報名當了志願者。


此時,他們原本的蜜月目的地馬來西亞,已拒絕持中國護照且簽發地或出生地為「湖北」的人員入境。


天門市拖市鎮福南村村醫楊正勇跟我們解釋道,村子裡發現發燒病人,首先由村醫跟村委會報告,然後報到鎮裡,鎮指揮部開出通行證,才可以通過沿途所設路障和檢查點。


63 歲的方繼藩經歷了封鎖隔離下的就醫不易。


1 月 25 日,大年初一,他開始發燒,在家吃了兩天藥不見好。1 月 27 日,他去幹驛鎮衛生院拍 CT 、抽血,醫生診斷是流感引起的普通肺炎,不是病毒性肺炎。次日,醫生讓他去市區檢查。


跟幹驛鎮指揮部申請通行證後, 1 月 29 日,他被兒子開車送往天門市區。不料,在市區入口,車被攔下不讓進,該通行證在市區無效。


於是,在滿城的紅燈中,他一個人走到天門一醫,有 5 公里。


這個農村包圍城市的縣級市裡,基層政府對部分農村密切接觸者安排的隔離地點,條件惡劣,引起爭議。


翟思亮確診後,他的一家人,於 2 月 5 日晚上,被鎮政府以及派出所人員,以 3 輛警車、 1 輛救護車帶走強制隔離。


隔離地點是中綠(湖北)實業發展有限公司的一處廢棄廠房,環境髒亂。


「我們可以走,但申請留下患病的父親、1 歲的小侄兒在家隔離,給家裡貼封條,他們不同意。他們明確表示,如果父親在隔離期間出現再次中風的情況,他們不會負責。」翟思亮的妹妹劉霞蔚在微博求助。


一夜間,微博求助扭轉了一家人的處境。


2 月 6 日凌晨 1 時,劉霞蔚在微博求助,早 7 時,接到上級通知的幹部,同意劉霞蔚一家人回家隔離。


14 個月大的侄兒早餐不用再吃政府發的方便麵,回到家後,他又吃上了「橘片爽」水果罐頭,這是天門人的過年必備。


此外,有多名密切接觸者反映,天門基層政府選定的佑琪製衣廠等隔離地點環境惡劣。


24 歲的蔡田被隔離在工廠宿舍,他理解支持隔離是防止疫情擴散的方法,但「樓道內允許隨意走動,只要有疑似患者,大家關在這裡就是全軍覆沒。」


「這種形式主義的隔離,和豬流感時期把豬都拉到石灰坑活埋有什麼區別?」


交叉感染疑雲


「我們有很多醫生不是在隔離病房被感染,而是在日常接診時被感染。」田開漢解釋道。


防護物資主要是供給隔離病房,很難分到臨床科室,捐贈物資也堵在路上,「我們科室至今都沒有收到任何捐贈物資」。


缺的不僅是防護物資。「我們醫院一度藥品供應不足, 1 月 28 日,符合上級診療標準的藥物才來,在此之前只用奧司他韋(治療流感的藥)。」天門三醫的藥師曾嘉欣對我們說。


「我爸和另外兩名疑似患者同住一間。」 2 月 13 日,趙瑞對我們說,當天,他父親入天門一醫住院。他擔心父親交叉感染,畢竟父親不發燒、呼吸順暢、能吃能睡。


按照衛健委規定,對尚待確診的病例應實行單人單間隔離觀察治療。


但多名天門市患者跟我們反映,他們在不同時期、不同的市定點醫院,均遇到過讓疑似患者多人住一間的情況。


「初期有很多疑似患者混住。存在流程不暢、規則不清的問題。」王苡沐說。


反而是在鄉鎮醫院,疑似患者的待遇能得到單獨隔離。王園宏說,九真鎮衛生院有 20 多名疑似患者在住院,均為單間,由 3 名醫生、 10 名護士輪值「四班倒」。


連續 11 天病死率位居湖北第一,天門疫情背後的生死疲勞

天門一醫的隔離病房內,穿著密封的防護裝備下,醫護人員的身體也出現了各種「反應」:瘀痕、紅疹、皺褶、壓


「我爸在天門一醫拍 CT 後,當時有兩個醫生看了片子說,不太像病毒性肺炎,讓他回家吃藥。他拿了藥走到醫院門口,另外一個醫生又把他叫住了:現在情況比較敏感,為了家人著想,最好能夠住院觀察。」方繼藩兒子說。


方繼藩同意了。由於沒有病床,他等了幾個小時, 1 月 29 日晚 17 時許,他被天門一醫安排到婦幼保健院住院,是三人一間的隔離病房。


「另外兩個人是從武漢回來的疑似病例,而我爸是由於流感引起的普通肺炎,這樣三個人一個病房的隔離,不就交叉感染了?」方繼藩兒子質疑道。


1 月 30 日,方繼藩被採集了咽拭子;2 月 3 日,結果出來了,是陽性。


由於病情加重,方繼藩被送往天門一醫 ICU 搶救。


「醫生說,我爸病情恢復得很慢,得讓家屬自行買免疫球蛋白送去。可到處都是封鎖,我們這怎麼送得進去啊,市區也沒有親戚朋友,真是急死人了。」


2 月 13 日,方繼藩兒子對我們說,他跟幹驛鎮防疫指揮部申請通行證,以向市區送藥,未獲批准。


所幸,希望也在一點點增加。2 月 10 日起,天門不再是湖北病死率第一。


核酸檢測出結果的速度也在加快。「今天試劑盒特別多,比前幾天都多,是因為省裡面下的政策,將核酸檢測對象擴大至所有發熱留觀患者、確診患者和疑似患者的密切接觸者。」2 月 10 日,天門一醫醫生說。


當日,「天門發佈」首度在疫情信息中公示每日檢測病原核酸標本數量。2 月 12 日,天門市共檢測病原核酸標本 1150 份,其中陽性 43 例。


「天門發佈」告知市民,「(由於核酸檢測對象擴大)我市近幾天確診患者數量可能有較大幅度增加」。當日,天門市新增病例數創新高,新增 69 例,累計病例數增幅達 24% 。


2 月 6 日,當天門市病死率第二次跌到 7% 以下時,天門市首個治癒患者出院。


「在某種程度下,天門的治癒標準比武漢還要嚴。」黃程裡這麼解釋,患者住院的時間比較長。


2 月 10 日 16 時 50 分,天門一醫通過其官方公眾號發佈消息《振奮!又有 34 名新冠肺炎確診、疑似患者治癒出院》。


34 人出院的消息,發出半小時後,17 時 20 分,文章刪除。


18 時 04 分,天門一醫公眾號再次發文,標題從「確診、疑似患者」變成「臨床診斷病例患者」,治癒人數從 34 人,增加 9 人,變成了 43 人。


隨後,天門市委宣傳部通過其官方公眾號「天門發佈」發文,《振奮人心!天門 43 個新冠肺炎臨床診斷病例患者出院》。


出院人數都是 43 人。


2 月 10 日當晚,兩個官方公眾號發佈的文章已刪除,用戶點擊顯示「由發佈者刪除」。


次日,「天門發佈」稱,2 月 10 日天門出院人數是 2 人。2 月 15 日,「天門發佈」首次在疫情數據中提到「核減臨床診斷病例 2 例」,即前一日公佈的臨床診斷病例中有不符合確診標準的。


「我認為官方通報的病死率數據是不能說明問題的,事實上天門的病死率應該跟其他地市是持平的,天門的重症率也是同樣的道理。」田開漢說。


「迴天門的第二天清晨五六點,我哥就被人帶回武漢,一直沒見到離家出走的兒子。後來,他在武漢金銀潭醫院被確診。可他在新華醫院九千多元的治療費用,至今還是自費。」蘇雯說。


蘇想平已治癒出院,他的近親至今無人感染。


但不是所有人都如此幸運。


「希望我的離開,能夠給所有人都帶來好運,讓疫情消失不見。」這是姚小君死亡來臨前一天,求救信中說的最後一句話。那天是 1 月 29 日,正月初五。按照傳統,人們在這一天「送窮」,送走舊日困苦,迎接新年美好。


(除羅軒、姚小君、程俊濤、蔡田、蘇想平、蘇雯、顏傳先外,其他受訪者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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