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風格散記


王蒙:風格散記

瀟 灑

一株挺拔的樹在風裡自然地飄搖,它沒有固定的姿態,卻有一種從容,一種得心應手的自信,一種既放得開又收得攏、既敢傾斜又伸得直、既不拘一格、千變萬化又萬變不離其和諧的本領,不吃力、不做作、不雕琢、不緊張,不聲嘶力竭。我們說,這是瀟灑。

瀟灑也是一種心態,一種精神,一種拿得起放得下的豁達,是一副飽經滄桑而又自得其樂的歡愉。

瀟灑是一種火候。是一種迅速的推移,轉化和移動。在這個火候上,如流水之無首尾,如流星之劃破夜空,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一株花,獨獨有一枝伸展了出去,花朵欲飛還止,這是瀟灑。

魚在水裡遊,鳥在天上飛,馬在原野上奔跑,這是瀟灑。遊著、飛著、跑著,戛然而止,這也是瀟灑。

跳水運動員,高難動作,十分熟練,似乎是全不吃力,也是瀟灑。

失敗了,流淚了,掏出了手絹,終於抑制住了自己,破涕為笑,同樣地向勝利者投擲鮮花,這也是瀟灑。

所以瀟灑也是一種風度,一種胸襟,一種大度,一種精神的解放,一種從必然王國到自由王國的飛躍。

幽 默

幽默是一種酸、甜、苦、鹹、辣混合的味道。它的味道似乎沒有痛苦和狂歡強烈,但應該比痛苦和狂歡還耐嚼。

幽默是一種親切、輕鬆、平等感。裝腔做勢、藉以嚇人是幽默的對頭。

幽默是一種成人的智慧,是一種穿透力,一兩句就把那畸型的、諱莫如深的東西端了出來。它包含著無可奈何,更包含著健康的希冀。

幽默也是一種執拗,一種偏偏要把窗戶紙捅破、放進陽光和空氣的快感。

幽默的靈魂是城摯和莊嚴,我要說的是:請原諒我那幽默的大罪吧,也許您們能夠看到幽默後面那顆從未冷卻的心。

痛 苦

痛苦並不是悲觀。

痛苦是永遠的追求,是永遠的焦渴,是創造的火焰。

痛苦是靈魂的焦渴,是對勞動和友誼的呼喚。是直至海枯石爛不能解脫的愛情。

痛苦是天真和赤誠,是百折不撓的理想和毅力,是永遠的不自滿。

痛苦是一次接一次的失敗,一個接一個的創傷。痛苦是鮮紅的傷口,血、神經、咬緊的牙關,前額上的汗。

痛苦是犧牲的決心,痛苦是獻身的莊嚴。

痛苦孕育著希望、新生、新的高峰、光明。

真正懂得痛苦的人臉上呈現著端莊的笑容。叫苦連天的人只有怯懦和牢騷,卻沒有痛苦。

痛苦就是熱情,痛苦就是燃燒。當木柴燃燒的時候,它承受的焦灼煎熬的痛苦,它流出黑色的淚水,它獻出金色的火焰的歡騰。

含 蓄

含蓄是一種技巧。一以當十,言簡意賅。含蓄是一種智慧。它能看透並抓住事物最本質的方面,它能看透並抓住紛紜的、千變萬化的眾象中的共同性的東西。“一說就明”的根基在於“一點就透”。

含蓄是一種追求。言語永遠是有限的。意趣卻是無限的。只有懂得無限、感受得到無限的人才懂得並感受並去實行以有限的言語去追求無限的意趣。於是才有含蓄。

含蓄是一種風格,是一種禮貌、文明,深沉、文雅、婉約,決不那麼淺薄、粗魯而且咋咋唬唬地強加於人。

含蓄甚至是一種品德,尊重別人也尊重自己,尊重世界、尊重歷史也尊重文學,因此永遠不要喋喋不休。

含蓄是一種愛惜,一種珍重。一個恰到好處的微笑。

赤 誠

可以有各樣的作家,各樣的作品:文采風流的,氣吞山河的,談笑風生的,多愁善感的,花團錦簇的,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哭天抹淚的,捶胸頓足的,儀態萬方的,扭捏做態的……

但讀者首先需要的是作者的赤誠。

不但有自覺的“做狀”、迎合、表白,隱晦、面具、脂粉,而且有多少不自覺的躲藏!

甚至可以“做赤誠狀”,裝瘋賣傻,醜話醜說,口涎四濺,真假莫辨!

但是,你總得有那麼幾次,掏出你的心,敞開你的靈魂,發出你的呼號,才有真的人生,真的愛憎,真的文學!

去掉一切庸俗的計較吧,哪怕敞開的靈魂贏來了不止一個方位的明槍暗箭!人能有幾次大敞靈魂!

只有赤誠才能喚起赤誠,這本身就是很大的報償。再說別的,便是多餘。

老 辣

從來不說一句廢話的人有一種特殊的威嚴。(所以大政治家也喜歡說兩句沒有用的話以示親切。)

沒有一個多餘的字的文章是威嚴峻厲的。

從來不誇張,從來不抒情、不喊叫、喜怒不形於色的人比大吵大鬧的人厲害得多。

不要求讀者接受什麼,那樣專於精確客觀的敘述,似乎全忘了讀者的存在──這樣的文章反而是無可抗拒的。

每個向讀者有所求──共鳴、理解、讚賞、同情的眼淚……的作家都在暴露自己的弱點。就像伸出了討錢的手一樣。更不要說向“上”要求賞識了。

專心於自己的敘述,對讀者一無所求的作家──讀者卻往往五體投地。

真正厲害的人從來不暴跳如雷,從來不用潑汙水。真正厲害的作品寬容地描寫一切。都是好人,心正常,沒有盜賊,沒有小丑,沒有偶然事故。然而,冷峻的發展無可更易。這才像一把鋼刀一樣地刺入了讀者的靈魂。而且不落淚,不狂呼,不裝扮,不引用新名詞,不發高論,不俏皮,不上綱,不過激。

因為不屑。

單 純

如水之過濾,如蟬之蛻皮,如剎那的忘卻-忘卻了才能記起,記起那久久被以往了的寶貴的情致。

唯有善良,始有單純。唯有自然,始有單純。唯有高尚的智慧與情操,才甘願做那近乎荒謬的善良和單純的文和事,到頭來,於是才知道真正的荒謬的是不單純與不善良的醜惡。

有兒童的單純也有老人的單純。兒童的單純是天性,老人的單純或是智慧。是更上一層樓又一層樓的謙虛。

單純也是無畏。無畏方能無偽。單純是一切事物存在的最快樂的形式。單純就是快樂。單純就是不設防。單純就是秩序。

單純是一隻鳥,你想捉它,它就飛去。單純是一隻花,你折下它,它就枯萎。於是你才明白,單純原來就是你自己。

清 新

好象兒童的眼光。好象是初戀的心緒。好象剛剛下過了一場洗滌世界與洗滌靈魂的雨。好象打開了封閉多年、混沌沉悶的窗戶。好象清冽的山泉泊泊流過。好象早晨深深地吸進的第一口空氣。

它就是清新。它就是誘人的鮮活生動。它就是色澤、形狀、嘹亮的歌喉。它就是永遠不衰的興味、好及與遍及一切大小事務的情趣。

它就是小草,它就是雪花,它就是翠柳上的黃鸝。它就是呼吸。它就是生命自己。

清新就是愛,就是興致勃勃,就是生命的永遠的發展與更新的活力。清新使一切司空見慣的事務那樣生機盎然,美麗新奇。

自 然

自然就是樸素,自然就是明白,自然就是單純,自然就是真功夫。

行雲流水,無蹤無跡,有文氣貫之,有意貫之,有真情貫之,有自然貫之。

自然就是真情。自然就是了然於心,得心應手。

自然最舒適。自然最養生。然而自然不是木然,不是自私的自欺欺人。自然的舒適是胸襟坦誠者不必喬妝打扮自己的任何喜怒哀樂的舒適,是敢於見陽光的舒適。自然的養生是睜著眼的樂觀者的養生。

有技巧卻沒有匠氣。有小木卻更有大道。有起承轉合卻看不到慘淡經營者的緊皺的眉頭。有修辭卻看不到煉字煉句者的蒼白的面孔。圓熟而又不油滑。豐瞻卻不買弄。動情而不絮叨,思辨卻沒有“端”起肩膀。

所以說,自然是一種“度”。姿肆而又節制的“度”。是事物與人心具有的本身的分寸感。於是乎,自然便又成為經驗、文化和修養的產物了。

衝 淡

花開了,到底還是得謝;草綠了,到底還是得枯;月圓了,到底還是得缺。這世間萬物的運演均有它自身的規律,花自飄零水自流。雲捲雲疏,緣起緣滅。這一切均無關人意,無喜無嗔,禪家謂之“平常心”。以平常心為文,樸素不雕,淡泊超然;以平常之心為人,神寧自得,清俊高雅。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俊 逸

春風昨夜過園林,新條箭發,蓓蕾紛綻,奼紫嫣紅;把酒臨風,英雄醉裡挑燈看劍,清風拂面,佳人倚窗而坐,對鏡晨妝。天馬行空,灑手揮毫,清水芙蓉,嬌羞帶怯,有不凡的才情和難掩的嫵媚。駿馬脫韁,自任蓬勃生命馳騁,春風得意馬蹄疾。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清 新

一個穿著紅棉襖的小女孩拼命地追趕一隻剛出生不久的小雞;一個剪著茶壺蓋髮型的小男孩正蹲在一個螞蟻窩前,愣愣地望著來來往往的小螞蟻。像孩子一樣對一切生命都充滿驚奇與欣喜,就是去除了遮蔽,更真實地去感受這世界這自然。於是就有一份天真的浪漫,有“稚子就花拈蝴蝶”的活潑心態。兒童散學歸來早,忙趁東風放紙鳶。

奇 崛

高峰絕頂,險峻無比。一草一木,一花一石,皆可稱歷經雨打風吹,飽受滄桑。見多識廣,博古通今,所思必出人意表;才情突出,閱歷超群,所想必非一般。每舉筆著文章,不落俗套。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語不驚人死不休,一拳打破古今,猶如洪荒初開時盤古的一擊。世人皆夢我獨醒,世人皆濁我獨清!亦如寒夜清鍾,讓人警醒!

幽 默

幽默是一種成人的智慧,是一種穿透力,它包含著無可奈何,更包含著健康與希冀。以快樂抗拒人生的困惑,以笑容代替人生的傷愁。但是,在微笑的背後卻常常暗滋著眼淚,或許只有在理想的慰藉中才見得一線光明。笑過後,留下的是深深的思考,對人生,對社會,對世態,對人情的思考。在五彩繽紛的畫板上有意無意地留下幾許讓人暇思的空白……

目斷秋霄落雁,醉來時響空弦。

蘊 藉

清溪入潭,轉致深潛,其中隱然有魚龍深藏。有一老翁居於潭邊,熱衷於釣魚,日出離家,日落方回,簍中空空如也,但是自得其樂。有人問之,老翁笑語:“我在釣而不在魚,釣勝於魚。”為文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猶如美人臨別時那秋波一弘。

絢 麗

潺潺流水,彎彎小橋。濃濃樹蔭,淡淡月影。蓬蓬遠春,鶯歌燕舞,奼紫嫣紅,遠山青青一番喜人及時雨,綠樹青山格外亮麗醒目。偌大的一片綠葉,偌大一粒天然珍珠,清風徐徐過山林,珍珠在葉片山緩緩地流動著,綠葉經不住流動旋律的誘惑,隨之舞起,珍珠卻在綠葉翩翩起舞的瞬間滑落在大地的懷抱裡,不見了……

曠 遠

觀錢塘潮湧,看戈壁日出,望鷹擊長空。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馬蹄南去人北望,人北望,草青黃,塵飛揚。這一切均令人壯發神遠,胸藏宇宙,心遊萬仞,才情恣肆,以此為文,心如潮湧日出,滔滔無際。

典 雅

踏雪尋梅,停車楓林,閒對棋坪,倚窗品茶,黃昏聽雨,靜夜吹簫,臨荷觀月,泛舟清波,深巷人家,松下小屋。文章自此,自必洗練沉著,境界悠遠,讓人讀後心安神寧。

率 真

野花簪頭,荊釵自任,本真性情也。

曾與人論劍,得知劍術之最高境界莫過於以無劍為有劍,花草樹木,天地萬物皆可為手中之劍,一劍劃出,反璞歸真,雖簡單卻更顯變幻無窮,完美無缺。最簡單的就是最自然的,而最簡單的卻也是最為複雜的。做文章也如此,不玩弄技巧,恰如庖丁解牛,遊刃有餘。最高的技巧便是沒有玩弄技巧的痕跡,也或者說,最高的技巧就是無所謂技巧。文章到此,也許就是嬉笑怒罵皆文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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