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然醫生：
人的命運真是無常的事情。
有時候，看多了無常，會很累，想休息。
昨天上午，我去見了督導（就是心理諮詢師的導師）。他是一位災後心理救援專家，有著三十多年的諮詢經驗。他說，治療中兩種情況最容易傷及諮詢師自身：一種是諮詢過量——長期過勞會損傷諮詢師自身的身心功能，心理上失去自我修復的彈性，容易被來訪者的負面情緒所感染；另一種是“移情”——例如，之前我對於那個7歲血液病孩子的過度情感捲入，就是一種移情。如果沒有清醒的覺察，諮詢師就會虛耗自己的心力，也會讓諮詢師和來訪者雙方都受到傷害。督導建議我能夠合理安排諮詢量，在健康人群和患者的接治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不要透支自己。
所以，最近我也在調整自己，從過勞的狀態中抽離。像常年潛游在幽深海域的搜救員，終於可以浮出水面，深深呼吸一口新鮮空氣。
我們雖不是患者，但都已活在癌症裡太久。需要給自己一點時間，回到正常的生活軌跡。
我猜，你會笑笑，說，我們怎麼可能過上正常人的生活？
是的，選擇了這個職業，就不可能過上朝九晚五的尋常日子。這是我們清楚明白的，並且甘願。
昨天在出租車上聽到一句歌詞，“你的黑夜是我的白天”。忽然有種被擊中的感覺，就像在說我的生活。每一個來訪者，都活在自己的黑夜。他們痛苦掙扎、匍匐前行，不撞到頭破血流不會來找我。而我的每一個白天，就坐在灑滿陽光的諮詢室裡，寬大明亮的落地窗前，像仰望星空一樣，凝視他們的黑夜。
他們的黑夜，是我的白天。
穿越黑夜是一段難以言說的旅程。夜色中，有危險也有風景，有長途跋涉的艱險，也有黎明將至的喜悅。我與他們結伴而行。我作燈塔，點亮微光；他們作舵手，緊握方向。我們一起，在每一個清晨、每一個黃昏、每一個迷茫無措的人生路口，義無反顧地扎進一望無盡的夜色，穿越迷霧浩渺的跋涉，走到曙光初現的黎明。
我們是彼此生命中珍貴的遇見，是彼此心底深刻的安慰，是彼此的“生命教練”。
一位患者在深夜給我發來微信，他說：“我是一個急診科醫生。今天，我查出了晚期肝癌。我哭了。我的家人都不知道，我不敢告訴他們。你是這個世界上，第一個知道的人。一直以來，我都是家裡最堅強的支柱，可是現在，我倒下了。我怎麼可以倒下？他們往後該怎麼辦？……林老師，你不用回我信息。我只想跟你說說，說說會好受一點，你不用回覆。”
一位白血病患兒的單親媽媽跟我約了電話諮詢。電話接通的那一刻，她哭了，哭得像個委屈的孩子。她說：“林老師，我每天都告訴自己要堅強，不許自己掉眼淚，不許自己崩潰。可我聽到您的聲音，就再也忍不住了。林老師，林老師，我真的、真的堅持不下去了……”
一位失去伴侶的中年女士，坐了一夜火車，從老家來到北京找我。她說，愛人去世前，每晚失眠睡不著，就聽我在喜馬拉雅上的催眠音頻入睡。她說：“林老師，雖然您沒有見過我，但我覺得，我們已經認識好久了。現在，老徐走了，在這個世界上，您就像他留給我的一根線索，見到您，我就像又見到了他……”她伏在我的肩膀上，痛哭不止。
每每這樣的時刻，我都覺得生命中充滿了力量和勇氣。那是不容遲疑，不容退縮，不容拒絕的“生命託付”。我會覺得自己是生者的支撐、是患者的港灣，甚至是逝者的遺物。
我的一位來訪者對我說：“林老師，你和醫生不一樣。醫生可以讓我活，而你，讓我可以活下去。”
我想，我們或許不能改變世界，但只要可以改變一個人的世界，於我，就足夠了。
林尋
2017年10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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