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統照散文名篇:盧溝曉月


王統照散文名篇:盧溝曉月

“蒼涼自是長安日,嗚咽原非瀧頭水”,這是清代詩人詠盧溝橋的佳句。原非瀧頭水,是不錯的,這橋下的湯湯流水,原是桑乾與渾河的合流。橋工的建造既不在北宋時代,也不開始於蒙古人的佔據北平。金人與南宋南北相爭時,於大定二十九年六月方將運河上的木橋換了,用石料造成。這是見之於金代的詔書,據說:“明昌二年三月橋成,敕命名廣利,並建東西廊以便旅客。”

馬可·波羅來遊中國,於元代初年時,他已看見這雄偉的工程,曾在他的遊記裡讚美過。

經過元明兩代都有重修,但以正統九年的加工比較偉大,橋上的石欄、石獅,大約都是這一次重修的成績。清代對此橋的大工藝也有數次。乾隆十七年與五十年兩次的動工確為此橋增色不少。

“東西長六十六丈,南北寬二丈四尺,兩欄寬二尺四寸,石欄一百四十,橋孔十有一,第六孔適當河之中流。”

按清乾隆五十年重修的統計,對此橋的長短大小有此說明,使人(沒有到過的)可以想像它的雄偉。

從前以北平左近的縣分屬順天府,也就是所謂京兆區。經過名人題詠的,京兆區內有八種勝景:例如西山霽雪,居庸疊翠,玉泉垂虹等,都是很幽美的山川風物,盧溝橋不過有一道大橋,卻居然也與西山居庸關一樣列入八景之一,便是極富詩意的“盧溝曉月”。

本來,“楊柳岸曉風殘月”是最容易引動從前旅人的感喟與欣賞的凌晨早發的光景,何況在遠來的巨流上有一道雄偉的壯麗的石橋,又是出入京都的孔道,多少官吏、士人、商賈、農工,為了事業,為了生活,為了遊覽,他們不能不到這名利所萃的京城,也不能不在夕陽返照,或東方未明時打從這古代的橋上經過。你想,在交通工具還沒有如今迅速便利的時候,車、馬、擔籤,來往奔馳,再加上每個行人誰沒有憂、喜、欣、戚的真感橫在心頭,誰不為“生之活動”在精神上負一份重擔?盛景當前,把一片壯美的感覺移入滲化於自己的憂喜欣戚之中,無論他是有怎樣的觀照,由於時間與空間的變化錯綜,而對著這個具有崇美的壓迫力的建築物,行人如非白痴,自然以其鑑賞力的差別,與環境的相異,生髮出種種觸感,於是留在他們心中,或留在書籍文字繪畫表達出的作品中,對盧溝橋三字真是有很多的酬報。

王統照散文名篇:盧溝曉月

不過,單以“曉月”形容盧溝橋之美,據傳是另有原因:每當舊曆的月盡頭(晦日)天快曉時,下弦的鉤月在別處還看不分明,如有人到此橋上,他偏先得清光。這俗傳的道理是否可靠,不能不令人疑惑。其實,盧溝橋也不過高起一些,難道同一時間在西山山頂,或北平城內的白塔(北海山上)上,看那晦曉的月亮,會比盧溝橋不如?不過,話還是不這麼拘板說為妙,用“曉月”陪襯盧溝橋的實在是一位善於想像而又身為藝術家的妙語,本來不預備後人的測驗。你想,“一日之計在於晨”,何況是行人的早發,潮氣清濛,烘托出那勾人思感的月亮——上浮青天,下嵌白石的巨橋。京城的雉堞若隱若現,西山的雲翳似近似遠,大野無邊,黃流激奔……這樣光,這樣色彩,這樣地點與建築,不管是料峭的春晨,淒冷的秋曉,景物雖然隨時有變,但如無雨雪的降臨,每月末五更頭的月亮、白石橋、大野、黃流,總可湊成一幅佳畫,渲染飄浮於行旅者的心靈深處,生髮出多少樣反向的美感。

你說,偏以這“曉月”陪襯這“碧草盧溝”(清劉履芬的《鷗夢詞》中有長亭怨一闋,起語是:嘆銷春間關輪鐵,碧草盧溝,短長程接),不是最相稱的“妙境”麼?

無論你是否身經其地,現在,你對於這名標歷史的勝蹟,大約不止於“發思古之幽情”罷?其實,即以思古而論也儘夠你深思詠歎,有無窮的興趣!何況,血痕染過的那些石獅的鬈鬣,白骨在橋上的輪跡裡腐化,漠漠風沙,嗚咽河流,自然會造成一篇悲壯的史詩,就是萬古長存的“曉月”也必定對你慘笑,對你冷覷,不是昔日的溫柔,幽麗,只引動你的“清念”。

橋下的黃流,日夜嗚咽,返挹著青空的灝氣,伴守著沉默的郊野……

他們都等待著有明光大來與洪濤衝蕩的一日——那一日的清曉。

注:①本文作於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之後,有刪節。“盧溝橋事變”(又稱“七七事變”)引發了中國人民全面抗日的民族解放戰爭。

王統照散文名篇:盧溝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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