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馬棚》|火焰、父權、階級,三個角度解讀福克納筆下的矛盾

《燒馬棚》是長篇小說巨匠,意識流派大師,美國作家福克納的經典短篇小說,在發表當年就榮獲短篇小說的歐.亨利獎。

《燒馬棚》聚焦美國南方州的白人佃農阿伯納·斯諾普斯一家的生活,從一家人的經歷入手,塑造了人格分裂的父親形象;揭示了父權主義影響下,兩代人之間隔閡難以打破的現狀;展示了南北戰爭後,美國社會上依舊存在的佃戶與地主、黑人與白人之間的矛盾。

《燒馬棚》|火焰、父權、階級,三個角度解讀福克納筆下的矛盾


福克納塑造的三組矛盾,將個人、家庭、社會三個層面全部囊括,其內容謀劃之深可見一斑。三對矛盾的碰撞,構成了本文全部內容,今天,我將從這三組矛盾出發,深度分析《燒馬棚》全文。

1、零星小火與熊熊大火,時而平靜時而瘋狂的父親


《燒馬棚》主要講述的就是阿伯納一家的經歷,而作為一家之主的阿伯納自然成為了小說的主要角色。在本文中,與父親阿伯納有關的一個重要意象就是火,福克納以小火和大火作比,隱晦的揭示了阿伯納具有兩種截然對立的性格這一事實,構成了本文個人層面上的一對矛盾。

①剋制的小火,平靜狀態下的父親

當情緒平靜的時候,父親習慣於燒小火堆。

“火堆不大,堆得很利落,簡直有點小家子氣,總之,那手法相當精明;爸爸的一貫作風就是隻燒這樣的小火堆,哪怕在滴水成冰的天氣裡也是這樣。”


當情緒平靜的時候,爸爸做事顯得極為剋制。即便在寒風刺骨的深夜裡,他也始終嚴格的把控著火堆的大小。

這樣的習慣源自於阿伯納早年的經歷。當年他在美國南北戰爭中,並沒有做一個陷陣殺敵的士兵,而是偷走了部隊的馬匹,在山林中藏了好幾天。而那一段艱難的日子裡,阿伯納就是靠著這樣的零星小火撐過了無數個寒冷難耐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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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父親而言,小火併非意味著剋制,而是堅定的體現。即便面對什麼困難,他始終保留一點火光在自己的心中燃燒。這也是為何父親在面對地位優越的地主時依舊能做到不卑不亢,在搬到破破爛爛的新家後依舊能說出“怎麼住不得呢,你住著就喜歡了,包你不想再走了”這樣樂觀的話語。但與此同時,父親的樂觀並不盲目,他在平日裡也是起早貪黑的勞作。所以他的堅定,包含著樂觀、勤勞、自強等優秀品質,正如原文所說。

“原來爸爸心底深處有那麼個動力的源泉,最愛的是火的力量,正像有人愛刀槍火藥的力量一樣,爸爸認為只有靠火的力量才能保持自身的完整,不然強撐著這口氣也是白白的活著,因此對火應當尊重,用火也應當謹慎。”


除此之外,平靜時的父親還會勸誡兒子不要跟辱罵自己的人拼死相鬥,“你得學會愛惜自己的血,要不你就會落得滴血不剩,無血可流。這時的父親,雖然算不上有多麼的出色和優秀,但至少還算合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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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燒馬棚的大火,熊熊燃燒之下的瘋狂

雖然父親大多數狀態下都很平靜,但一旦他把自己的另一人格展現出來,瘋狂的行為就如熊熊燃燒的大火一樣,難以收手。

本篇小說之所以叫《燒馬棚》,就是因為父親習慣用燒別人馬棚的方式來解決兩人之間的矛盾。

燒馬棚的火,無疑是旺盛的,激烈的,這就與之前父親無論何時都習慣燒小火堆形成了矛盾。這樣的矛盾,體現了父親由平靜狀態,向癲狂狀態的改變。

平靜時的父親,還會告誡自己的兒子不要盲目衝動。在故事的一開始,他燒前任鄰居的馬棚時還僱傭了一個黑人。然而等到故事的結尾,父親對白人地主心生不滿,於黑夜之中不顧兒子的苦苦勸誡,舉著火把直奔向了白人地主的馬棚。

這時的父親是瘋狂的,仇恨和不滿矇蔽了他的雙眼,他心中的零星小火在不理智的催燃之下,將他的剋制與冷靜燒的一乾二淨。

阿伯納這樣的矛盾個性,與他的經歷還是分不開的。戰爭教會了他要不卑不亢,不向任何人低頭,也給予了他熱愛生活的高貴品質。但與此同時,戰爭也摧毀了他理性解決問題的思維,只留下了用野蠻和暴力去化解矛盾的侷限想法。正是由於這樣,阿伯納的性格才存在著兩個極端。

2、父權主義影響下的家庭教育,血緣與法律衝突之下引發的父子矛盾


家庭中的矛盾以父親阿伯納與自己的小兒子之間的衝突為焦點,他們二人的矛盾源自於父權主義影響下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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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阿伯納的父權主義理念

大概是因為受戰爭的影響,在家中,阿伯納始終保持著自己至高無上的地位,父權主義體現的十分明顯。

第一,父親的話威懾力十足,基本上沒有人敢不聽。父親在言語教導我時,即便我覺得父親的觀念並不正確,但我也並不敢吭聲。在打掃亂成一團的新家時,兩個好吃懶做的女兒在幹活時互相推卸。最終還是靠父親出手,才讓做事拖沓的女兒被迫打起精神來,幹起了家務。可見父親的話語權在家庭中的地位有多高。

第二,父親不僅習慣於用野蠻的方式對待外人,還習慣用野蠻的方式對待家裡人。在父親教導兒子時,先是在他腦袋上重重打了一巴掌,出手很重,在母親勸阻父親不要燒馬棚時,父親的行為也無二異。

“胳膊一甩,並不粗暴也並不兇悍,但是勁頭很猛,一下子就把她摔到了牆上,她張開雙手撲在牆上,好容易才沒有倒下。”


儘管文中反覆強調父親大多數時出手並不是故意使很大的力氣,與他狠狠地抽打騾子一樣,只是習慣了。但這樣的解釋卻更令人感到父權主義的危害,正是由於父權至上,阿伯納才能做到面對妻子和兒女與面對騾子沒什麼兩樣,一樣的出手力度,看似是無心之舉,但背後的殘酷與冷漠卻更令人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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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是父子矛盾,也是血緣與法律的矛盾

本文從一開始,就通過描寫小兒子的心理,表現出了兒子對父親的不認同。

“那種要命的傷心絕望的感覺又梗在心頭了,他心想:是要我撒謊呢,這個謊我不能不撒了。”


在小說的一開頭,父親要求小兒子給自己作偽證,雖然小兒子答應了,但他心中的那種傷心絕望卻出賣了自己。小兒子的應允出自於“血緣關係”的束縛,文中不止一次地強調小兒子感到自己體內的血液在激烈的湧動。

“那古老的血液又湧上來了。這一腔古老的血,由不得他自己選擇,也不管他願不願意,就硬是傳給了他;這一腔古老的血,早在傳到他身上以前就已經傳了那麼許多世代——誰知道那是怎麼來的?”


也正是因為他與父親的身體裡流動著同樣的,古老的血液,所以即便他知道父親在讓他撒謊,他也不得不出庭作證。

兒子的不情願給接下來的故事走向埋下了伏筆。在故事的最後,失去理智的父親故技重施。兒子心中的正義感,以及他對法律有限的瞭解,不斷地提醒他父親這麼做是錯誤的。於是他掙脫了身體中古老血液的束縛,擺脫了母親的拉扯,越過身寬體胖的姐姐,趕到白人地主家通風報信,出賣了自己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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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血緣與法律的對峙之下,小兒子最終選擇了法律。在結尾處,他於茫茫黑夜之中孤身奔赴遠方,頭也不回,離溫暖的家越來越遠。因為懺悔也好,羞愧也好,“大義滅親”的兒子選擇了以離家出走作為贖罪的方式。這樣的悲劇結尾,與父權主義是脫不開干係的。

3、南北戰爭影響下的階級矛盾


在本文中,一共出現了三個群體。白人地主,貧窮白人農民,和黑人。

①白人地主與貧窮農民之間的矛盾

白人地主與賤農阿伯納之間的矛盾衝突構成了本文的主要矛盾。

阿伯納在前往白人地主家拜訪時踩髒了毯子,白人地主一氣之下將地毯拿來,扔給了阿伯納,要求他洗乾淨,但阿伯納卻用鋒利的小石塊將地毯刮的不成樣子。白人地主最後以阿伯納損壞個人財產為理由,將他告到治安官那裡,治安官最後判處白人勝訴。阿伯納心懷不滿,拿著火把和汽油,燒燬了白人地主的馬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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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客觀來看,白人地主的要求並不過分,治安官最後在判決時還偏袒了阿伯納,減少了他要賠償的費用。然而即便如此,阿伯納依舊怒氣沖天,懷恨在心,這與當時的歷史背景是分不開的。

美國南北戰爭之後,南方的經濟受到了嚴重的損失,再加上林肯頒發的《解放宣言》肯定了黑人的地位,使得南方依靠黑人奴隸發展起來的大種植園經濟遭到了嚴重的損失。一部分白人生活受到影響,流離失所,而另一部分擁有土地的白人則順理成章的成為了地主。這些地主把土地租給無地可種的其他白人和黑人,於是在社會上分化出了兩個階級。

在南北戰爭以前,階級矛盾更多的表現為黑人與白人之間的對峙。但南北戰爭打破了這一格局,流離失所的白人轉瞬之間變成了與黑人同等地位的存在。這樣的地位轉變,使得一部分白人感到極為不滿,而阿伯納就是最典型的代表。

阿伯納帶著小兒子去白人地主家拜訪時,小兒子對於白人地主居住的大城堡讚歎不已,並且認為居住於此的都是上流社會的精英,而阿伯納則不然。

“爸爸的身影並沒有因為到了這樣的宅第跟前而顯得矮上三分,因為他到哪兒也沒有顯得高大過,倒是如今襯著這一派圓柱聳立的寧靜的背景,反而越發顯出了那種我自無動於衷的氣概。”


在豪華的宅邸面前,阿伯納泰然自若,鎮定異常。儘管他自己住的破房子與之相差千里,他也始終不為所動。這是因為儘管阿伯納清楚自己與白人地主的生活待遇相差很大,但他始終堅定自己與白人地主是平等的。你我同為白人,所以不管具體情況如何,也談不上誰更高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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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阿伯納的觀念出發,也就可以解釋為什麼他在洗地毯的時候要用石頭刮壞地毯,為什麼在經歷客觀的審判後依舊怨氣沖沖。

在阿伯納與地主的交鋒中,阿伯納認為地主與自己同屬於白人,二者地位平等。所以地主飛揚跋扈,囂張無比的態度刺痛了阿伯納的自尊心,尤其是地主說的那句“這張地毯值一百塊錢,可是你自出孃胎還不曾有過一百塊錢”更是對他固有觀念的極大挑釁。所以阿伯納為了捍衛自己的地位,將地主告到了治安官那裡,以此來彰顯所謂的平等。但治安官的審判徹底擊碎了他的幻想,揭下了他的最後一塊遮羞布。

所以,阿伯納選擇了燒馬棚。賽馬作為上流階層參與的活動,顯然是阿伯納這樣的貧窮農民參與不了的,但他在賽馬場外對馬匹的指指點點,無不體現了他內心中的強烈渴望。他把自己當做與上流階層的白人同等地位的人,當現實擊碎了他的認知,他只能回以燃燒的烈火。燒的是馬棚,但燒的又何嘗不是上流階層呢?

②白人與黑人的矛盾

白人與黑人的矛盾也是本文的矛盾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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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本文中,福克納筆下的黑人更像是他人的走狗。本文一共出場了兩個黑人,第一個黑人被阿伯納僱來燒前任鄰居的馬棚,事發後便逃之夭夭。另一個黑人則在白人地主的豪宅中擔任管家。

這兩個黑人,一個狡詐,一個無能。第一個黑人在燒馬棚之前,跟前任鄰居說了句“乾草木頭,一點就著”。明明已經收了阿伯納的錢,卻還要故意提醒他人,雖然從道義上講,黑人此舉無可厚非,但其兩面三刀的陰險也不難體現。

第二個黑人是白人地主家的管家,十分軟弱無能。在阿伯納前往白人地主家時,因為阿伯納腳踩了牛糞,所以黑人管家拒絕他進入,但阿伯納一把就推開了他,直接闖了進去。黑人管家無奈之下,只能急得大喊宅邸的女主人。這種依附於白人的軟弱,也可見一斑。

福克納筆下的黑人多多少少帶有些不好的品質,這與黑人與白人之間的矛盾是分不開的。雖然南北戰爭後黑人取得了與白人同等的地位,但在阿伯納這樣的白人看來,黑人還是下等人。所以在面對黑人管家的阻攔時,他嘴上喊著黑鬼,一把推開了他。

南北戰爭導致的階級洗牌,不僅短時間內難以消除黑人與白人之間的矛盾,還使得白人內部出現了階級分化,構成了新的矛盾。福克納聚焦現實,以冷靜的筆觸描寫出了歷史現狀。

《燒馬棚》|火焰、父權、階級,三個角度解讀福克納筆下的矛盾


阿伯納也許是個例,也許是那個年代美國底層白人的代表。倘若他是代表,那就真令人覺得可怕,從個人,到家庭,再到社會,矛盾層層推進,無處不在。

但無論如何,福克納在本文中也為我們展示瞭解決矛盾的辦法。燒馬棚這樣的暴力方式固然是行不通的,熊熊的大火只會帶來槍聲。

所以治安官頻頻出場,小兒子揭發父親,於黑夜出逃。在黎明即將到來,夜鶯高聲啼叫的結尾,小兒子頭也不回地奔向遠方,迎接的是光明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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