薌城書房:說童年

我特別多溫暖的想象,來自於那些念過的課本。有時候,讀到小學一二年級的課文,我彷彿進入了一個幻境。那些童話、寓言,在小學課本里綻放地越來越鮮豔。經過人生多年的奔波,我們一定會回到當初的原點,來發現這些被我們忽略的價值。

烏鴉口渴了,狐假虎威,猴子下山……我一一重複覽讀著它們,越發覺得自己的可笑。現在想起來,童年的生活,最大的意義是讓我活得最像一顆鮮活的生命。從某種意義上講,我逐漸從動物活成了植物。兒童的世界是最豐富和飽滿的,這個時候的世界裡沒有時間變換,那些大自然裡最真切的、最樸實的存在,似乎都是那麼令人新鮮。

現在我仍記得起那些最初識字的時光,“下吧下吧,我要發芽”,“春天來了”“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昇”……

當然,這些最初的記憶,是任憑多少風霜都很難從頭腦中移除的。我把他們視作寶藏。它們有時候會沉入我的夢裡,有一次做夢,我夢到自己睡在一間房子裡,然後被人用直升機吊著房子,放置在一座高山上,然後我猛然驚醒。我忽然發現,這其實是我小學課本里的一課。那時候,是小學一年級。

我兒時的腦袋裡,淨是些不著邊際的幻想.然而這樣的幻想是如此真切,我甚至覺得生活應該就是課本里描繪的場景。雖然多年後,我才明白,社會的現實和殘酷,也許和課本里塑造的社會完全有著霄壤之別。然而這樣,我才又記起,那些無數次出現在我夢裡的場景,小學課本里描繪的場景。

這些年回家,在麥苗泛青的時節,總會刻意挑一個晴天麗日的上午,坐在鄉村路旁的白楊樹下,瞭望這一派田園風景。我深刻地記著小學課本上的插圖,農民伯伯的在田地裡的耕忙。澆地時候清澈的水灌溉著麥田。

有次,我趴在家裡的水泥臺階上寫作業。

那時候,家裡的房子剛建起來框架,然後一直擱在那裡,牆上沒有抹灰,只有露著紅磚粗糙的痕跡。因為院子墊高,新房相比於仍舊存在的南屋地勢陡然高了許多,父親砌了一整排整齊的臺階,依舊是沒有抹灰,露著更加粗劣的泥沙。因為臺階的高低恰巧適合我趴在上面,我就經常在那裡寫作業。

剛學了小學課文的這一課。我在做課後練習的時候,被一個造字的題目難住了。題目是以“耒”為偏旁的漢字,寫出兩個。那時候,我對怎麼查《新華字典》還不清楚。

我絞盡腦汁地在那對著作業發呆。

你在做什麼。本家的叔叔問。

寫作業呢。我回答。

是不是被什麼題目難住了?本家叔叔一定覺察到我當時的緊鎖的眉頭。如果我緊鎖眉頭確實能夠看出來的話。

我只寫出一個漢字“耕”,另一個我怎麼也不會了。我老實地回答。

來,我幫你查。

說著,本家叔叔很熟練地翻起新華字典,然後突然把字典合上了,說,另一個字和“耕”組成了詞語,是“耘”。耕耘,講的是辛苦地勞作,播種的意思。

本家叔叔說得很耐心,生怕我聽不懂。

聽到耕耘這個詞,我心裡彷彿響起了一聲清脆的鈴音。和上課鈴、下課鈴一樣。我的心裡猛地一哆嗦。“耕耘”這個詞,是課本里的詞語,我剛讀過的。許是我被豬油蒙了心。

我端端正正地寫下了“耘”字。

所以,我對農民伯伯耕耘的景象,在我的幻想裡,變得格外真切。這也是我喜歡一個人坐在田間地頭,瞭望這一派繁忙景象的源頭。在我的認知裡,其實可以剝離出兩個世界。一個是現實的生硬的,由金木水火土五行組成的世界,有心酸和勞累。一個是內心的想象的世界,能夠補足這個現實世界的殘缺。它們又一塊兒構成了我眼裡的世界。這讓我想起實以虛之,虛以實之的說辭。它們彷彿八卦一樣,涵虛混太清。

某一天,我突然想,我其實不能一直這麼沉淪在這個現實的世界裡。我們總要以自己的方式完成對這個現實世界的超越。我有這樣想法的時候,心裡有一種欣喜。我兀自地想,其實我已經開始走上這樣一條路:我必將在反思生活的過程裡,完成自己更加豐盈的內心建構,我也將在建構自己的過程裡,達成一種哲學關照。這無疑是讓人動容。

於是,我花了一千元買了一整套小學時代的課本。

我只是單純地想,我的童年,尤其是汲取營養形成這個稚嫩世界觀的童年最重要的要素——小學課本,一定將它最重要的學習元素投射在我未來的路上。而我,卻不曾留意這樣細膩的傳達。

直到我翻開這些課本,一剎那間,所有的熟悉的記憶和這些殘存在內心的文字碰撞,我的眼眶猛地一熱,我彷彿找到了一條通往過去和未來的路。它像哆啦A夢的任意門一樣,給我打開了一條通道。那些兒時的記憶就這麼浮現出來。

我想起那些寂寥的夜晚,我跟二小、明子結束晚自習,從學校裡回來,清朗黝黑的天際閃熠的星光。

哪個是獵戶座?我仰著腦袋問。

呶,那個就是。明子指著頭頂上的一堆星。

這個你都不知道?沒看到中間斜排的三顆星,那是獵戶的寶劍。二小說。

哦,我一邊應答著,一邊尋找獅子座、仙女座。這樣的感覺讓我覺得人類的渺小。我每每有這樣的感受,宇宙是如此浩瀚,尤其一個人的時候,躺在草地上,仰望漫天的星斗,是特別震撼的事情。

翻到《自然》課本的時候,我陡然就想起,我的那些標本。那時候,在老師的號召下,我們做了很多植物葉子的標本。

葉子的形狀很多,有橢圓形的,心形的,柳葉眉形的,腳掌形的,你們把能收集到的葉子都夾在課本里,到時看誰收集的葉子多。自然課的馮老師說。

於是我就各處蒐集葉子,槐樹的、楊樹的、柳樹的,椿樹的,人腥菜的,野草的,農作物的……

你們好好觀察下葉子的邊緣,有什麼特徵?馮老師啟發著。

我細細地看葉子的邊緣,有細密鋸齒形的,有寬大鋸齒形的,有平滑形的……我細細盯著它們。原來自然界有這麼多的神奇,它們在我心裡印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這裡彷彿有規律可循,像浩瀚的自然界一樣,什麼事物都遵循著它的規律。

到了後來,我又做了很多蝴蝶的標本,蜻蜓的標本,後來不知什麼時候,它們都遺落了,而且遺落得那麼自然。我甚至不知道它們何時消失,消失在什麼地方。

直到我對身邊的事物都漠然了,不再關心葉子的形狀、葉脈的紋路,蝴蝶、蜻蜓的飛翔,我才想,我終於把這些最鮮活的感知遺落在了我的童年,遺落在了我少年生活的土地。

我和該有的生活間似乎存在了這麼一條阻隔,在日夜忙碌卻忘了生活本身的時候。我該慶幸的是,有這麼一道任意門,能夠打破這種阻隔,確切說,我的童年依附這樣的課本而存在。其實可以說,童年對於認真讀書的孩子而言,課本建構了童年的基本框架。想起童年,那個曾經沉浸在課本里的我,悄悄地從課本里溜出來,坐在我的對面,與我靜靜注視許久,然後宛然一笑。

那個小男孩,我太熟悉了。我彷彿是一座房子,他住在其中,他的一言一行,我都做了見證,我參與了他的成長。這於我,是特別快樂的事情。

這幾年,小學教材刪刪改改,我總覺得缺失了什麼。固然這個時代有所改變,可是我們的傳承似乎並沒有得到特別改善。

在我淺薄的印象裡,傳統文化的傳承,由於政治的原因,大陸有了斷層,而在臺灣,我們傳統文化得到了較好的保留。有時候,我甚至能直觀地看出臺灣文化學者和大陸文化學者的差異。而我又總覺得臺灣如當初我們民國時候的樣子。有一次,我看到了民國時小學的課本,我感到深深的震撼,因為那是和現在市面上的啟蒙讀物完全不同的東西,也許,這種感覺本身就是文化。這樣的感覺,另一次出現是因為我看了日本的動漫,才知道我們的動畫和日本動漫的差距,只一個宮崎駿,就成為我們現在無法跨越的鴻溝。

我不是主觀地認為過去的東西一定是好的,現在的所有東西不過是皮毛。當現在再次翻開那些像潘多拉盒子一樣的課本時,那些記憶從書頁中都溜出來,在我眼前像影像一般,輪番播映。

我在課本里想起我那些可愛的麥田。那時候的風是綠色的,整片綠油油的麥田上,橫平豎直的田壟和溝渠就從容分佈在齊整的田地裡。農民伯伯扛著鐵鍬,在陽光下,在麥田上勞作著。

這樣的景象如同消失的公雞散步的揚麥場。他和千百個這樣的場景牢固地釘在我的腦海中,從不消散。

還有我那些在操場上玩丟沙包的夥伴,他們從書頁裡出來,站在我的面前,我似乎能看到他們的面容,他們的歡笑聲就這麼一層一層地如同波浪一樣傳來,在我的心裡泛起浪花。

說起童年,現在的很多青年人都愛湊湊熱鬧,過過兒童節,算是緬懷當初無憂無慮的快樂。當然,也有自己童心不泯的寄託。

這麼大了,還過兒童節?我問周圍的朋友。

我也是孩子呢。他嘻嘻地笑著。

我們似乎也確實是這樣,在某個時刻,我們都會蛻變成當年那個因為年幼而無知的孩子,這樣的感觸讓我想起那些四散的朋友,不管多少年華過去,我們或許都是彼此的童年。老得成為一個小孩子的時候,或許更是如此。

我想起那些離散的朋友,是我翻看這些課本的時候。

其實我更無可否認的是,小學課文是故鄉在我心裡存在的一種方式。這時候的故鄉,更像一個調皮的孩子,伴在我們身邊。展現著她的和顏悅色。縱容很多年後,她也因為革新,變得讓我似曾相識,卻終感陌生,我依然記得她當初的模樣。

這麼多年來,它的載體不變,而我早已長大成人,我透過這些載體,意料之內地發現,其實這個世界已經滄桑了數不清的歲月。而我,從課本的童話走來,走向現實的生活,我也終究回到童話裡,去教育下一代孩子的童年。


薌城書房:說童年


文 | 淺夏魏老師

毗 / 鄰 / 古 / 城,芳 / 華 / 秋 / 漾

通 / 脈 / 共 / 傳,千 / 秋 / 文 /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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