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豳風·七月》中的"歲暮"與"冬至",對曆法的確定有何影響

導語:

不同的歷法往往支配著不同的歲時觀念,詩文中展現的時間點也會不盡相同,比如《詩經·小雅》中的《十月之交》用的是周曆,"十月之交,朔月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醜"。賈誼《鵩鳥賦》"單閼之歲兮,四月孟夏"用的是夏曆;宋代沈遘的《初冬近飲酒作》"炎家天子起編戶,政患嬴皇威令酷。急於恩紀緩文法,正歲尚猶傳五六。吾民久已作秦民,迄今十月猶遺俗",這段詩文追述的是秦朝和漢朝初年以夏曆十月為歲首的顓頊歷。

《豳風·七月》中的

《詩經》

據《漢書·律曆志》《漢書·藝文志》《開元佔經》等文獻記載,先秦時期有古歷六種:黃帝歷、顓頊歷、夏曆、殷歷、周曆和魯歷,雖然歷代學者對於古六歷的看法和解讀異說紛呈,但可以肯定的是,古六歷都是以冬至作為歷算的起點,而有天正之名的周曆更是以冬至所在的十一月作為一年的開端。

《豳風·七月》中的

《漢書》

周王室的正統曆法是周曆,但是民眾日常的歲時觀念卻與王官的紀年系統迥然有別,早期民眾的歲時觀念與觀象授時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繫,《尚書·堯典》中羲和二氏遠赴四方勘測四仲中星、《鶡冠子·環流》以斗柄所指方位判斷四季、《周髀算經》以晷影極長極短推算等記載,無不透射出四時在古人心中佔有極高的地位。

《豳風·七月》中的

漢武帝像

古人根據觀測星象以及測量晷影長短以確定冬至到來,並將冬至視為改歲的節點,將斗柄回寅視為一年的正式開始,這種歲時觀念體現了先民重視二分二至的特點,《詩經》中的《七月》和以"歲暮"為題材的詩歌正是體現了這樣的歲時觀念。到了漢代,漢武帝頒佈太初曆,早期的歲時觀念開始逐漸瓦解,隨著時間的推移,冬至這一天演變成了專門的節日,早期的歲時觀念也被遺忘在了歷史長河中。本文將從《豳風·七月》出發,探索早期歲時觀念的一些特點,並考論早期歲時觀被歷史遺忘後,古詩文中出現的歲時錯位原因。

一、《豳風·七月》的歲時問題與學術史梳理

《詩經·豳風·七月》中的歲時問題是歷來學者討論的重點,爭論的焦點主要在以下兩個方面:(1)《七月》的歲時與傳統農曆並不吻合,《七月》中的物候始終與《月令》系統有偏差;(2)《七月》的一年分為月份和"X之日"兩種紀時方式,而"X之日"的時間指向則十分模糊。對於《七月》曆法的討論,諸家莫衷一是。

《豳風·七月》中的

先秦曆法

在爭論之中,"豳歷"和"魯歷"的說法是沒有歷史根據的。"豳歷"的說法只是高亨在《詩經今注》中提出的概念,後來張劍的《〈七月〉曆法與北豳先周文化》和王紅玉的《〈詩經·豳風·七月〉研究》只是利用這個概念加以闡述,而歷史上實際並不存在這樣一種曆法。魯歷雖然是先秦的6種古歷,但是魯地與豳地相去甚遠,並且《漢書·歷律志》《漢書·藝文志》以及《後漢書·歷律志》等材料僅僅是記載了魯歷的名稱,而魯歷的建正、朔閏、曆元等重要的歷法依據不載於史書,因此夏宗禹的說法並不成立。

豳歷說和魯歷說都只是對歷史的假設和猜想,而缺乏應有的證明,所以得出的結論便失之偏頗。另一種研究思路是從史書中三正記載出發,考察《七月》中的歷法,夏曆周曆混合說以及周曆說則是這種學術觀念下的產物。

《史記·曆書》記載:"夏正以正月,殷正以十二月, 周正以十一月。蓋三王之正若循環,窮則反本"。這段話只是簡要概括了夏商周的建正,並不能反映長時段中曆法的真實狀態。郭沫若的《青銅時代》首先將《七月》一詩放在當時的歲時觀念下思考,其後饒尚寬也運用同樣的思維模式探究《七月》曆法,不過兩位學者得出的結論卻不盡相同,郭沫若認為《七月》使用的是周曆,饒尚寬則認為是殷歷。

《豳風·七月》中的

司馬遷像

在兩位學者考索的文章中,都不約而同地用到了日本學者新城新藏的觀點:《春秋》宣公、文公期間是周曆變化的一個重要節點,宣、文之前曆法多以建醜為正,宣、文之後逐漸改為子正。然而,新城新藏的觀點只能反映《春秋》中的歷法特徵,並且郭沫若和饒尚寬的結論都只是對新城新藏《春秋》中曆法結論的套用,不能準確反映出《七月》中的歲時觀念。所以,郭沫若以為《七月》寫於春秋時期,得出《七月》是建子周曆的結論,而饒尚寬以為《七月》寫於西周時期,《七月》是殷歷。

現今學術界廣為接受的說法是陳久金的"十月太陽曆",王佔奎的《金文初吉等四個記時術語的闡釋與西周年代問題初探——(4×9)×10+5=365假說》、李喬的《彝族太陽曆與〈詩經·豳風〉的正釋》、陳江風和於進海的《關於〈豳風·七月〉的幾個問題》、黃懷信的《〈七月〉與"三正"》等文章都對這個觀點做了闡釋。

《豳風·七月》中的

先秦曆法

陳久金的論據主要有幾點:1、"七月流火"是指"大火將很快地從西方地平線上下沉",天象是"《月令》八月"時候的天象;2、《夏小正》中星象是十月太陽曆的星象,其中的物候描寫也與十月太陽曆相符合,而《七月》與《夏小正》中的物候相合;3、《七月》中提到的月名為36天,10個月意味著360天,剩下的五、六天即是詩文中的"X之日"。

首先,"七月流火"只是在概述大火星流逝,暑氣消退, 這句話並不是對天象的精確刻畫。其次,按照陳久金的說法,《七月》中的月份都是36天,10個月後,一年餘下的五、六天即《七月》中的"一之日"、"二之日"、"三之日"和"四之日",這就是"何以卒歲

""曰為改歲"的意義所在。其實,只要將"X之日"的詩句放在一起觀照,就會發現其中的牴牾:

一之日 一之日觱發 一之日於貉,取彼狐狸,為公子裘

二之日 二之日栗烈 二之日其同,載纘武功,言私其豵,獻豜於公 二之日鑿冰沖沖

三之日 三之日於耜 三之日納於凌陰

四之日 四之日舉趾 四之日其早,獻羔祭韭

從上面的表格可以看出,"二之日""三之日""四之日"如果代表的是一天的時間,很多歲時活動存在根本上的矛盾。顯而易見的是,《七月》中的"X之日"代表的是一個長時間段,在這一點上,陳久金的觀點是有問題的。所以,綜上分析,

陳久金舉出的三個論據並非鑿鑿鐵證,《豳風·七月》並不是十月太陽曆。

二、《豳風·七月》中的物候與歲時

1、《豳風·七月》的時代背景

理解《七月》中的歲時觀念,必須將其放置於當時的社會背景下思考。《七月》一詩的內容是西周時期的人追述祖先們的生產事業,《詩序》:"《七月》,陳王業也。周公遭變,陳后稷先公風化之所由, 致王業之艱難也"。由於《七月》是追述類的詩歌,所以其曆法絕不會是晚起的歷法,而是源自於早期的歲時系統。值得注意的是,周王室雖然以周曆紀年,但是敬授民時還是以夏時為主,《逸周書·周月篇》談到"夏數得天,百王所同"、"若天時大變,亦一代之事。亦越我周王致伐於商,改正異械,以垂三統。至於敬授民時,巡狩祭享,猶自夏焉"。《周月篇》雖然講述的是周代官方的行政曆法,但卻著重突出了夏時的重要性。

《豳風·七月》中的

《詩經》

從現代學術意義上來講,夏時並非真的源自於夏代,這個稱謂只是對民間廣泛而普遍存在的歲時觀念的總結。王者以夏時敬授民眾,這也意味著王官與民間的歲時系統有別,如果王者的正朔是歲時圖畫的主色調,那麼民間的歲時系統就是這幅圖畫的底色,而相比於主色調,底色更具有穩定性、一般性和普遍性。所以孔子論及三代時,總結到"行夏之時, 乘殷之輅,服周之冕

",他從三代的典章制度中選出最有代表性的事物——夏時、殷輅、周冕, 以表達心中的治世,夏時的影響力可見一斑。

關於早期時令物候,很多典籍都有相關記載,如《夏小正》《月令》《逸周書·時訓篇》等。將這些古書中的物候記載與《豳風·七月》的物候對比參看,會發現《月令》和《時訓篇》與《豳風·七月》的物候並不符合,豳地的節令與《月令》類書籍總有偏差,故而漢代的學者們以"豳土晚寒"和"晚溫亦晚寒"來解釋《七月》中的物候。通過對讀可以發現,雖然月令類書籍與《七月》物候存在差異,但《夏小正》的記載卻與《七月》貼合,兩者物候的記載可以相互參照。

《豳風·七月》中的

先秦官員

從夏小正二月到十月,《豳風·七月》與《夏小正》中物候都存在一定對應關係,但是《七月》卻沒有十一月、十二月、一月以及二月的字樣。實際上,缺少的四個月正與的四個"之日"相對應,董珊在《"弌日"解》一文中利用地下出土的材料,指出一之日即夏曆十一月,張光裕《新見楚式青銅器器銘試釋》和李學勤《論"景之定"及有關史事》亦持此說。

2、《豳風·七月》中歲時的解讀

《毛傳》將"一之日"解釋成"十之餘也",《逸周書·周月篇》也記載到:"周正歲道,數起於時一而成於十次,一為首,其義則然"。關於以十紀數,陳逢衡有很精到的解釋:"周正歲首指仲冬建子之月,次一為首指孟春建寅之月。……故陽氣出於東北入於西北,發於孟春畢於孟冬,而物莫不應"。《七月》中十月的結束意味著農事活動正式結束,冬至的到來意味著陰氣達到一年極盛,陽氣也即將回升,這個時候夜晚斗柄指向子的位置,正午日影達到一年最長。

所以,在《七月》的十月之後就是改歲。"一之日觱發,二之日栗烈",這段時間,陰氣極盛,氣溫為一年最冷,"無衣無褐"便難以度過這一整年的時光。因為這個時間段屬於農閒,所以"取彼狐狸,為公子裘""言私其豵,獻豜於公""鑿冰沖沖"等與王事有關的活動也就此展開。從"二之日"到"三之日",斗柄迴轉,由原來北方指向寅的位置,《史記·律書》:"寅言萬物始生螾然也,故曰寅"。此時萬物復甦,新的生命也將萌生。寅的位置正與夏曆一月對應,《夏小正》中的一月"農緯厥耒"即《七月》"三之日於耜",這個時候人民需要為公家的田地服一定的勞役,《夏小正》:"(一月)……初服於公田"。

《豳風·七月》中的

先秦曆法


"三之日"另一項重要的活動就是"納於凌陰",藏冰活動對古人來說是一件大事,《左傳·昭公四年》、《禮記·月令》以及《禮記·大學》等文獻都有記載,《周禮》稱專門職掌藏冰的官員為"凌人",藏冰活動"涉及天文、政事以及天人關係諸多問題……乃是古人觀 象授時的一種政務表現

"。

"四之日"的時候,農事活動也悄然展開,《七月》:"四之日舉趾,同我婦子,饁彼南畝,田畯至喜"。此時,另一項重要的節令活動"獻羔祭韭"也在這個時候展開,《七月》:"四之日其早,獻羔祭韭"。《夏小正》:"二月…… 初俊羔助厥母粥……或曰:夏有煮祭,祭者用羔。是時也,不足喜樂,善羔羊之為生也而記之,與羔羊腹時也"。《呂氏春秋》《左傳》等文獻亦有同樣的記載,獻羔祭祀活動不僅是王室在春日的重要政務,還體現出古人順應天時、尊饗人鬼、祈求豐年等觀念。

3、小結

綜上所述,《豳風·七月》中的歲時系統是先民觀象授時觀念的體現,一切人事活動順應天時有序地進行,整首詩最大的特點就是重視年節冬至。《七月》以月紀名的時間段與農事活動有關,而農事活動結束在十月,隨即而來的便是冬至,冬至的到來意味著舊歲辭去,新的一年即將到來。"X之日"的紀時方式古老而獨特,這種不以月為紀時單位的做法,淡化了月相盈虧對紀時的影響,突顯出日相在歲時節令中的主導地位。

《豳風·七月》中的

先秦曆法

四個"之日"的時間指向是從冬至到春日,是古人對斗柄由北方子位迴歸東方寅位的歲時觀念的重要體現。四個"之日"為一年中的農閒時間,這段時間陰氣為一年最盛,氣溫也達到一年最低,民眾活動主要以年事活動和王室徭役為主。《七月》一詩並非如後人所認為的那樣,是為了諷刺出統治者對人民的壓迫,也並非是為了表現先民生活的艱辛和物質匱乏。《七月》客觀陳述了先民的歲時活動,無論是農事生產還是王室活動,都緊緊貼合時序,體現出古人把握、遵循和敬順天人之道的生命以及宇宙之思。

三、《豳風·七月》《夏小正》與早期天文曆法

上文談到《夏小正》《七月》與月令書籍的物候記載並不相同,而後來的學者以"豳土晚寒"來解釋這一現象。產生這種矛盾的原因是,《月令》等書籍與《夏小正》和《七月》雖然都是夏時的體現,但兩者實際上分屬兩個歲時系統,《月令》系統為農時曆法,《夏小正》和《七月》系統屬於天文曆法,而後者是農時曆法的前身,體現了更為古老的歲時觀念。

關於《夏小正》中的歷法,張培瑜等說到:"春秋末,孔丘在杞國夏人故地訪得《夏小正》,這是一個分一年為12個月,每個月有物候、天象、氣象、農事等內容的作品,它集物候、觀象授時法和初始曆法於一身。當然,我們不能認為這就是夏代行用的歷日製度,但是,它反映了大約源於夏代的一種曆法傳統,或者曆法思想,即把一年月份的劃分與特定的天象等相對應,以黃昏時若干恆星的見、伏或南中天的時日,以及北斗斗柄的指向等,作為一年中某個月份起始的標誌。這應是一種不考慮月相變化的陽曆系統

"。

《夏小正》中一月的節氣並不是以立春為開端,而是以"啟蟄"作為起始,"啟蟄"即是驚蟄。如此一來,《夏小正》便始終與傳統農曆相差一個節氣,所以,孔廣森在《大戴禮記補註》中說到"《小正》躔度,與《月令》恆差一氣",而這種節氣的安排方式也正解釋了豳地獨特的歲時。

《七月》和《夏小正》與農時曆法相差一個節氣,是因為《七月》和《夏小正》的紀時方式與古代觀天象、授人時的傳統密切相關。二分二至四個節氣點在古人的心目中有著極高的地位,而冬至作為古代曆法測算起點,其地位更是首屈一指。古人將周天與十二地支相配,365度被劃為12等份,正東配卯,正南配午,正西配酉,正北配子,所以正北配子所在的位置即是冬至。

《豳風·七月》中的

二十四節氣

古人測算冬至主要依靠以下幾個途徑,一是觀察晷影,當正午晷影達到一年最長的時候,當天即是冬至;一是觀察天空中的北斗七星,當起建時的作用星星在夜晚特定時間指向正北方向時,當天即是冬至;另一種是觀測初昏的中天星象,以確定冬至的到來。在先民的觀念中,冬至意味著舊的一年結束,所以在天文曆法的系統中,十一月對應的節氣是冬至與小寒,而不是農時曆法的大雪和冬至。

冬至是一年終始的重要衡量依據,斗柄從子的位置出發,繞了365度,又重新回到正北方向,這一段時間就是一年的時長。從以上的分析可以總結出,以冬至為一年節點的天文曆法和以立春為年首的農時曆法其實分屬兩個系統:天文曆法是農時曆法的前身,其以冬至為曆法節點的特質決定了一年十二個月以及二十四節氣的配屬,這也就是天文歷與農時歷相差一個節氣的原因。《夏小正》與《豳風·七月》正是天文歷下的產物,故而在相同的月名下,《夏小正》及《豳風·七月》的物候與農時物候總存在偏差。

四、"歲暮"二重季節指向的生成

《豳風·七月》中以冬至為年歲節點的歲時觀念在《詩經》中十分普遍,其中"歲暮"為秋天,就是這種歲時觀念的體現。不過,由於時間流轉,古老的歲時觀念被遺忘在了歷史長河中,這也成了後人理解當時詩文的障礙。

1、《古詩十九首》的解釋

隋樹森《古詩十九首集釋》:"又,第十六首雲:凜凜歲雲暮,螻蛄夕鳴悲。……嚴冬歲暮而有螻蛄悲鳴;'孟秋之月涼風至,'(《禮記·月令》)涼風是秋天的風,而此詩敘歲暮雲涼風已厲,遊子無衣;那麼這所謂歲暮系夏曆八九月的時候,故此詩也是成於太初以前的。又第十二首雲:'迴風動地起,秋草萋已綠。四時更變化,歲暮一何速。'歲暮而有萋已綠的秋草,這也足證為太初以前的詩"。

《豳風·七月》中的

古詩十九首

隋樹森看出了《古詩十九首》中節令描寫與歲時不同,認為《凜凜歲雲暮》和《東城高且長》這兩首詩是漢代太初改歷之前的漢初作品,其主要的依據是"歲暮"一詞。在現代的歲時觀念中,歲暮的季節指向應當為冬季,隋樹森對於《凜凜歲雲暮》和《東城高且長》兩首詩的系年也是基於這樣的知識背景,但是在早期的詩文中,"歲暮"的季節指向就是秋天。"歲暮" 最早見於《詩經》。

2、《詩經》中的解釋

孔穎達認為"歲聿雲莫"是年歲將晚的意思,認為"歲亦莫止"是指年歲已晚的意思,如用孔穎達的解釋來闡述《詩經》中的"歲暮",那麼有三個問題是無法解釋的:(1)《小明》"採蕭獲菽"和"蟋蟀在堂"都是夏曆九月,但是後面卻都接了一句"

歲聿雲莫",孔穎達解釋為"歲實未暮而云聿暮,故知聿為遂",夏曆的九月即將歲暮,在時間上是說不通的。(2)《采薇》中"歲亦莫止"和"歲亦陽止"對舉的問題。(3)《采薇》、《小明》和《蟋蟀》這三首詩用的是夏曆,在節令上指向冬季,而實際描繪的確實秋天的景物。

《詩經》中的《采薇》、《小明》和《蟋蟀》這三首詩歌的歷法與《七月》一樣,都是以冬至為歲始歲終的衡量標準,而九、十月份正是"歲暮"。《唐風·蟋蟀》一詩與《豳風·七月》中的蟋蟀描寫是可以相互參照的,《蟋蟀》中寫到的"蟋蟀在堂,歲聿云暮",這與《七月》中的"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的描寫是相吻合的。"蟋蟀在堂,歲聿云暮"這句是說九、十月份的時候蟋蟀進入堂上,按照天文曆法冬至即將來臨,這意味著舊的一年即將過去,暗示時間流逝飛速。

《豳風·七月》中的

《詩經》

《小雅·采薇》中的"歲暮"與《唐風·蟋蟀》都有同樣的歲時觀念,詩文中"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與"采薇采薇,薇亦剛止。曰歸曰歸,歲亦陽止"形成對文,"歲亦莫止"與"歲亦陽止

"乃異名同指。鄭玄箋註"歲亦陽止"雲:"十月為陽。時坤用事,嫌於無陽,故以名此月為陽"。

《豳風·七月》中的

鄭玄像

鄭玄解釋"十月為陽"乃是依據《爾雅·釋天》中的記載:"正月為陬,二月為如,三月為寎,四月為餘,五月為皋,六月為且,七月為相,八月為壯,九月為玄,十月為陽,十一月為辜,十二月為塗

"。《小雅·采薇》中的"曰歸曰歸,歲亦莫止"在月份上指向十月,這時離冬至改歲的時間相去不遠,所以詩中才有"曰歸曰歸"的思鄉之感。

《小雅·小明》中的"歲暮"與《小雅·采薇》和《唐風·蟋蟀》一樣,都是相同的季節指向,鄭玄箋《小明》"日月方除"句雲:"四月為除"。孔穎達進一步闡釋到:"'四月為除',《釋天》文。今《爾雅》'除'作'餘'。李巡曰:'四月萬物皆生枝葉,故曰餘。餘,舒也。'孫炎曰:'物之枝葉敷舒然。'則鄭引《爾雅》,當同李巡等。除、餘字雖異,音實同也"。《小雅·小明》中的"歲聿雲莫"是與"採蕭獲菽"相接的,關於"採蕭獲菽",孔穎達解釋道:"採獲是九月之事也"。九月與改歲的十月相去不遠,這也就是為什麼要在"

歲聿雲莫"的時候"採蕭獲菽"的原因了。

3、"冬至"與"歲暮"的關係

從以上詩篇的梳理中可以看出,冬至是當時一個非常重要的歲時節點,在此之後即是新年,在此之前的九月和十月意味在時間上臨近改歲。《詩經》中的"歲暮"更是包含了這樣一種歲時觀念:秋天萬物蕭條,蟋蟀進入室內,農事也將結束,年關將近意味著舊年快要結束,時間流逝的壓迫感使人產生慨嘆。

《豳風·七月》中的

日晷

"歲暮"為秋的歲時觀念源頭出於陽曆系統,而這種古老的歲時觀念並沒有隨著周王朝覆滅而消失,秦朝以後,這種歲時觀念依然有強大的生命力。在司馬遷《史記·天官書》中,依然可以看到這種歲時觀念的深遠影響:"凡候歲美惡,謹候歲始。歲始或冬至日,產氣始萌。臘明日,人眾卒歲,壹會飲食,發陽氣,故曰初歲。正月旦,王者歲首,立春日四時之始也"。

從《史記·天官書》中可以明顯看到歲時的兩種系統,一是以冬至為歲始的民間歲時系統,二是以正月為歲首的官方歲時系統。兩種歲時系統如同今日的公曆和農曆,公曆一月一號是新年,農曆大年初一同樣也是新年。到了東漢時期,班固又將《史記·天官書》中的這則 材料原封不動地摘入到了《漢書·天文志》中,這意味著,兩漢時期以冬至為年歲節點依然是人們日常生活的重要準則。《淮南子·天文篇》中記載了這樣一則材料:"以日冬至數來歲正月朔日,五十日者,民食足;不滿五十日,日減一斗,有餘日,日益一升

"。

從這段材料的敘述與《豳風·七月》中的歷法特徵十分相似,都是強調冬至這個節氣點,並且從冬至到正月朔日這段時間不用月份紀名,而是以日紀時,以來年孟春作為一年的起始。根據以上的材料分析,可知:以天文觀象授時在先秦時期的日常生活中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以冬至為歲始歲終的特徵也就決定了夏曆九、十月為一歲將盡,所以《詩經》中的"歲暮"在季節上指向了秋天。

《古詩十九首》中的"歲暮"與節令描寫相違背,可能是承續自《詩經》中"歲暮"的概念並加以創作,亦有可能是當時歲時觀的真實反映。至於隋樹森認為"歲暮"為冬季,則是受到了後來歲時觀念的影響,並將後來的歲時觀念錯置於《古詩十九首》中,於是造成了解讀《古詩十九首》中"歲暮"季節指向的錯誤。

4、漢武帝時期的改變

"歲暮"最初的季節指向為秋季,而指向冬季則是與曆法以及人們的歲時觀念轉變相關。漢初沿用秦代的顓頊歷,但是到了漢武帝時期,人們發現觀測到的月朔與曆法推算的情況不符,一直沿用的顓頊歷已經不再能夠適應時人的需要。因此,公元前104年,漢武帝下令廢除顓頊歷,使用司馬遷、落下閎、唐都、鄧平等人議定的太初曆。太初曆最大的特點是以正月為歲首,十二月為歲終,將沒有中氣的月份作為閏月,使得陽曆二十四節氣與陰曆十二月能夠更好地相配。

《豳風·七月》中的

漢武帝像

這次曆法的改定有著深遠的歷史影響,"太初曆建寅,以正月為歲首。此後二千多年,曆法雖然一再被修訂,但與立春相配合的正月歲首沒有改變。歲首的不變意味著二十四節氣與月份的對應關係基本固定,有利於人文時間與自然時間的協調"。太初曆調和了陰曆和陽曆間的矛盾,這種陰陽合曆的紀日模式也為後來的農曆所繼承和完善。新的歲時觀念滲透到了人們的日常生活中,舊的歲時觀念在被逐漸遺忘,陽曆系統以冬至為改歲節點的觀念逐漸被陰陽合曆觀念下的正月所替代,而冬至日這一天也演變為一個專門的節日。在新舊歲時觀念的交替中,古詩文中歲暮的季節指向也出現了變化。

5、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影響

魏晉南北朝時期,冬至為年歲節點依然有著不小的影響力,庾信《伯母東平郡夫人李世墓誌銘》:"夫人年踰耳順,視聽不衰。每獻歲發春,日南長至,群從子弟稱觴上壽者,動輒至數十百

"。庾信撰寫墓誌銘中的冬至慶賀長輩年壽的歲時活動淵源有自,《豳風·七月》:"八月剝棗,十月獲稻。為此春酒,以介眉壽"。《豳風·七月》記載的冬至賀壽活動一直留存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後漢書》李賢注引蔡邕《獨斷》:"冬至陽氣起,君道長,故賀"。

《豳風·七月》中的

魏晉文人

在古人的看來,冬至這一天陽氣開始慢慢回升,天時的轉變利於人事展開,所以值得慶賀。《伯母東平郡夫人李世墓誌銘》中的"

獻歲發春"取典於《楚辭·招魂》:"獻歲發春兮,汩吾南征"王逸注:"言歲始來進,春氣奮揚,萬物感氣而生"。"每獻歲發春,日南長至"即是以冬至所在的這一天作為歲始的標誌。

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文學作品中,歲暮感秋依然是重要的吟詠主題,陸機的《園葵》寫到:"時逝柔風戢,歲暮商飈飛","商飈"即秋風,古人以宮商角徵羽五音配屬四季,商音則對應秋季,《呂氏春秋》《淮南子》《禮記》等書都有詳細記載。

魏晉南北朝的歲暮感秋詩文中的秋風、野草、白露等意象,往往與《古詩十九首》中歲暮詩歌的景物意象是一致的,如阮籍《詠懷》其三"秋風吹飛藿,零落從此始……凝霜被野草,歲暮亦云矣"、顏延年《秋胡詩》"歲暮臨空房,涼風起坐隅。寢興日已寒,白露生庭蕪"、陸厥《中山王孺子妾歌》"

歲暮寒飈及,秋水落芙蕖"等,小尾郊一在《中國文學中所表現的自然與自然觀》中指出,魏晉及以後詩文中的秋景描寫未必是取材自真實的景物,而是來自於故籍中的秋景觀念。可知,歲暮感秋雖然是六朝詩文中的重要主題之一,但這一主題未必是當時歲時觀的客觀反應,而有可能是承續自前代"歲暮"題材類的詩文。

《豳風·七月》中的

魏晉文人

冬至在六朝的歲時活動中存有一定的影響力,但其重要性已經不再突顯,曹植《冬至獻襪履頌有表》:"亞歲迎祥,履長納慶"。"亞歲"為"冬至" 的別稱,《宋書》很好地詮釋了"冬至"被稱為"亞歲"的內在原因:"魏晉則冬至日受萬國及百官稱賀,因小會,其儀亞於歲旦"。從這些典籍的表述可以看出,在魏晉人的觀念中,冬至的重要性已經居於次位,而另一套以正月為歲首,十二月為歲終的歲時系統才是居於正統的主流。

值得注意的是,朔風、冰、雪等意象開始出現在六朝"歲暮"題材的詩文中,如陶淵明《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一首》"悽悽歲暮風,翳翳經日雪"、謝靈運《歲暮》"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鮑照《歲暮悲》"

晝色苦沉陰,白雪夜回薄"等。可以看到,"歲暮"在魏晉南北朝的詩文中出現了秋季和冬季二重季節的指向,且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冬至的重要性也在逐漸下降。

6、六朝之後的影響

六朝以降,冬至依然是歲暮類詩文的重要時間節點,杜甫《閣夜》:"歲暮陰陽催短景,天涯霜雪霽寒宵""催短景"意味著日晷的影子每天逐漸縮短,但還未達到一年中的極致,言下之意即年歲將近,日子也越來越逼近冬至。

《豳風·七月》中的

杜甫像

韋應物《寄諸弟》:"歲暮兵戈亂京國,帛書間道訪存亡"。其詩自序雲:"建中四年十月三日,京師兵亂,自滁州間道遣使。明年興元甲子歲五月九日使還作"。自序表明,《寄諸弟》這首詩寫在興元年五月九日,記述的是建中四年十月份的涇原兵變,韋應物以冬至前的十月為"歲暮",而孟郊的《秋懷十五首》其八更是將"歲暮"放在了秋天:"歲暮景氣幹,秋風甲兵聲"。但是,越來越多"歲暮"題材的詩文將季節放在了冬季,而原先秋天的"歲暮"觀念被逐漸遺忘。

結語:

在中國的歷史長河中,曾經產生過上百種曆法,有些曆法在歷史上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但大部分曆法都曇花一現。由於測算技術的侷限,古代曆法得出的數據並不精確,所以推陳出新是其一大特點。在新舊曆法的更替中,那些在歷史上產生過重要影響的歷法逐漸被人們遺忘,其所支配的歲時觀也停留在了當時人的筆下。

冬至為歲始歲終的時間節點,在先民的歲時活動中有重要的指引作用。漢武帝時期,曆法發生了重大的變革,舊有的歲時觀念也開始發生改變,正月孟春為歲始、十二月季冬為歲終的歲時觀滲透到人們的日常生活中。早先作為年歲節點的冬至,也逐漸演變為專門的冬至節。人們對於歲暮的歲時觀念也悄然發生了轉變,"歲暮"為秋逐漸被遺忘,而後來居上的冬季觀念佔據了人們基本的歲時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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