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讀《道德經》

品讀《道德經》

牟林

2019/7/7

過去多次瀏覽過《道德經》,沒有靜下來細讀,對其內容總是不甚了了。退休了,雖然帶孫孫還是挺忙的,心卻閒下來許多。沒事翻來品讀,倒覺得蠻有滋味,就順手把些許體會也記了來。

上篇: 《老子》其文

《道德經》又稱《老子》,這本書講了兩件事,一個是天道,即自然之道。一個是人道,即做人之道。天道,又叫“道”,人道又叫“德”。而老子重點講的不是“天道”而是“人道”。我以為他講天道,其目的是為講人道尋找最堅實的根據,他的基本思想是: 人是自然的產物,人道必須服從天道。所謂“德”就是符合天道的人道。

一般認為《道德經》前三十七章講“道”,從第三十八章開始說“德”。我讀了之後覺得未必,甚至連這章節可能都是後人重新整理的,標點是後人加的,順序未必是老子原來的模樣。所以我把我認為是說天道的部分和說人道的部分分別重新集中整理了一番。

第一章: 天道

天道是什麼呢?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意思是,如果可以給“道”下個定義的話,那就不是永恆的自然之道了。“名可名,非常名。”意思是,如果可以給道的形式一個名稱的話,那就不是一個恆常的道的形式了。老子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意思是,有種東西混然而成,在天地形成以前就已經存在。它無聲無形,不依靠任何其它事物而獨立存在,循環運行而永不衰竭,它可以作為天地萬物的母親。我也說不清楚道不明白它是什麼東西,姑且叫它“道”好了。老子又引入了兩個概念“無”和“有”,並給它們下了定義“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即把天地的開始叫做“無”,生成萬物的母親叫做“有”。如何才能體察到“道”呢?“故”即根據“無”和“有”的定義,老子給了兩種方法“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那就是要使自己處於“無(天地之始的混沌狀態)”的狀態才能體察“道”的內容的玄妙,處於“有(萬物之母的生產狀態)”的狀態才能體察“道”的形式的幽深。老子總結到,說了半天,這兩者都是同一個東西不同稱謂罷了,都可以稱之為“玄”。他無限感嘆道“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老子認為“道”雖然不可名狀,難以言表。但用他所給的兩種體察“道”的方法還是可以瞭解道的一些性質和特徵的。比如他說“道衝,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意思是,“道”空虛,但它的作用卻沒有極限。他感嘆說,像深淵一樣看不到它的真容,似乎它又是萬物的本源。老子用擬人化的手法描述道說,“道”主動地它收斂了銳氣,解開了紛雜,調和了光芒,混同於塵垢。老子進一步感嘆說,它深湛難知啊!像是時刻若有若無地存在於萬物之中。我不知道它是由誰生髮而出的,好像在天帝出現之前它就已經存在了。我理解,這裡的“帝”並不能說明老子認為有一個神格的“天帝”存在,只是一種借用罷了。就如我們有時發出一聲感嘆“上帝啊!”之類,並不真的以為有個上帝存在。我以為,老心裡的“道”是沒有情感的物理化的存在,所以他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地這裡代指“道”,即“道”無所謂仁慈,所有事物在“道”那裡就等同於用芻草紮成的狗。為了進一步說明“道”的性質“虛空”,他舉例說“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歸納起來就是“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即只有“使其無(虛空),方能有用之利。”這就是“無”和“有”的依存關係,“無”包含著“有”,無中生有,有歸於無,循環往復,生生不息。

他在《道德經》裡,時時列舉生活的常見實例,比如“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矣。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來說明美醜、善惡、有無、難易、長短等事物都是相互對立又相互依存的,這就是“道”的性質的一種表現。老子說“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反,不應該望文生義地理解成反覆或回到,實際指矛盾運動,它就是“道”的動力。弱,即柔弱,他說它就是道的運用。天下萬物產生於形而下的有形質,有形質又產生於形而上的無形質。老子又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沖氣以為和。”在老子這裡。“一”其實就是“道”,一生二的“二”就是“陰陽”。陰陽是僅次於“道”的哲學概念,陰陽相互依存,相互鬥爭,相互轉化,這是一切事物產生、運動、變化和發展的動力,也就是“道之動”。

為了幫助人們體察“道”的性質與特點,老子大量地使用生活中的事物做比喻或象徵。比如“穀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穀神,就是形容“道”像山谷一樣空虛且神妙莫測。老子認為“道”就是締造生命的神秘母體,就像生命的出口,可謂天地的根源。它如絲如縷、連綿不絕又難覓行跡,其作用卻無窮無盡。老子喜歡用水比喻“道”,他說“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意思是“水的秉性最接近於‘道’”“道”像水一樣柔和、處下、不爭、綿延不絕。

老子說“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一者,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繩繩不可名,復歸於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恍。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後。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謂道紀。”老子說“道”有三無: 無色、無聲、無形,即人的感官是無法感知的。且這“三無”不可分辨,渾然為一,它外顯卻不明亮,內隱卻不晦暗。它延綿不絕,不可言其狀,最後歸結為一種超物理性的存在。他把這種沒有形狀的形狀,不見物象的形叫做惚恍。他形容說,迎接它吧,卻看不見它的開頭;追隨它吧,卻看不見它的末尾。他告誡人們要遵循古已有之“道”,用來駕馭今天的萬事萬物,才能認識宇宙的本始,這就叫做大道的法則。

不難看出,老子說的“道”就是那個產生萬物又推動萬物運動、變化、發展的那個我們熟知的“自然規律”。老子認為“道”的性質和特徵表現為運動、永恆、綿延、虛空、守雌、柔弱、質樸、敦厚、居下、寧靜、恍惚、無形、無聲、無色、無名、無為、變化、玄妙、神秘、深不可測。

然而老子還有一句更重要的話“道法自然”,這才是整個《道德經》的精髓。自然,就是本來的樣子。沒有誰可以產生“道”。“道”的存在且遵循的法則就是自然。自然,才是老子哲學的最高境界。在老子那裡,沒有一個具有神格的存在先於自然來設計“道”和其它一切,世界就是一個物理性的存在,決定這個存在的法則就是“道”,“道”其實就是那個“自然”!

第二章:人道

老子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在老子看來,宇宙就是自然,人就是自然之子,人道自然服從於天道,即“德”服從於“道”。“道”用之於人,即為“德”。應該說,這才是《道德經》全部的內在邏輯,也是該文的主旨。

第一節 老子論德

老子說“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滌除玄覽,能無疵乎?愛民治國,能無以智乎?天門開闔,能為雌乎?明白四達,能無為乎?生之畜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這是老子在《道德經》中首次提到“德”。由於“道”奧妙深邃,“德”也奧妙深邃,故老子叫它“玄德”。什麼是“玄德”呢?老子巧妙的用了一串問來說明,那就是身心合一而不離、專氣致柔如嬰兒、滌除玄覽而無疵、愛民治國無以智、抱朴守雌而不移、明白四達而無為、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這段話,把“德”一下子推高到至高境界“玄德”,而“德”性無一不是天道的秉性。

老子說“孔德之容,惟道是從。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閱眾甫。吾何以知眾甫之狀哉?以此。”老子這段話進一步講“孔德”即“大德”是個什麼樣子。他說,大德以道的容貌為容貌。所以,接著他不說“德”只說“道”。“道”是什麼樣子的呢?他說“道”作為一種存在,恍兮惚兮中,似乎又有形有物。深遠幽暗中含有精微之氣。這精微之氣十分純真實在。自古及今,它從未泯滅,可用它來審視世間萬物的初始。我是如何來體察萬源之始呢?就是靠這精微之氣。

老子說“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這段話,本文已經截尾用過一次。看起來他是在論“道”,但最後四個“法”點了題,其實說的是“德”與“道”的關係。由於這種關係,老子繼續“以道論德”他說要勉強地形容“道”的話,那就是“大”即廣大。廣大無邊而運行不息,運行不息而深遠無際,深遠無際而又返歸本原。他提出四大:道大,天大,地大,王(人)也大。宇宙中這四大,人是其中之一。這裡,老子把人和道、天、地並列為四大,說明老子的思想是以人為本的。他對人做了充分肯定,人法地法天法道法自然,由“法”的傳遞性,說明人只要遵從“道”,按自然規律辦事,這就是“德”,就可以掌握自己的命運。我以為,他這種對人和自然關係的深刻認識是超越時空。他洋洋五千言都是“說給‘人’聽的”,表現了老子悲天憫人的崇高情懷。

老子說“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是以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爵而常自然。道生之畜之,長之育之,亭之毒之,養之覆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 ”這裡老子繼續說明“道”和“德”的關係,在功能上它們還是有區別的。對萬物而言,“道”創生它,“德”畜養它,物賦其形狀,各種力量的相互作用促其成長。因此,萬物(包括人)無不尊崇“道”而重視“德”。之所以如此,這不是尊崇誰的命令的結果,而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所以,“道”創生萬物,“德”蓄養萬物,進而成長、培育、安定、成熟、滋養、庇護萬物。但卻不予佔有,不自恃有功,不加主宰,這就是奧妙玄遠的德。這裡再次提到“玄德”,即“德”最高的秉性和“道”一樣,生養萬物如此大的功勞,卻不主宰、不干預、不居功,一切順其自然。這就進一步為他論述聖人的德性奠定了邏輯基礎。

老子說“含德之厚,比於赤子。蜂蠆虺蛇不螫,攫鳥猛獸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全朘(嬰兒兒生殖器)作,精之至也。終日號而不嘎,和之至也。和曰常,知和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氣曰強。物壯則老,謂之不道,不道早已。”老子把懷有深厚德性的人比作嬰兒。嬰兒純真,百毒不侵;筋骨弱而有力,精氣充盈;嗓音哭而不啞,和氣醇厚。他特別就“和”發出議論,和叫做恆常,知恆常叫做明智。他筆鋒一轉說,貪圖享受叫做災禍,被慾念操縱叫做逞強。事物壯盛就會衰老,這叫做不合常道,不合常道就會終結。

第二節. 老子論做人

老子說的“德”表現在做人方面就是修身養性之道,也即做人之道。

老子說“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他說,擁有最高修養的人就如同水。水善於滋養萬物而不與萬物相爭,處在眾人厭惡之地,所以水境界很接近於“道”。這類人,之所以能“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動善時。”關鍵就在於它“不爭”,也就不會引來責怪和怨恨。老子的意思是,修身養性達到“水”的境界的人就是“上善”。

老子說“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常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老子根據“道”的特性講功成身退的道理。他說,自滿自驕,不如適可而止;尖銳之器,難以長時間保持。黃金碧玉堆滿廳堂,無人能長久守住它們;一個人若富貴且驕慢,那是自取其禍。功成名就了,就應急流勇退,這才合乎天地自然之大道。

老子說“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聖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這是在告誡人們不要沉迷在物質享樂裡。五彩繽紛的花花世界會讓人致盲;五音嘈雜的管絃之聲會讓人失聰;滋味不一的各類美食會讓人口不辨味;縱情騎馬射獵會讓人神志狂亂;奇珍異寶會讓人做出失德舉動。因此,聖人只求吃飽而不追逐聲色之犬馬,所以應該摒棄物慾的誘惑而保持安定知足的生活方式。

老子說“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何謂寵辱若驚?寵為下。得之若驚,失之若驚,是謂寵辱若驚。何謂貴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故貴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託天下。 ”老子這段話講如何正確對待寵與辱。與我們常言的寵辱不驚並不矛盾。寵辱不驚的意思是一種坦然的態度,不因受寵而自得,不因受辱而自卑。老子更進一步,受寵和受辱一樣都是卑下的,隱藏著禍患,因此要像大禍臨頭一樣重視它,才可以避開禍端。承受禍患的是身體,所以要減輕或避免禍患的傷害需要有健強的身體,因此他提出“貴身”這個概念。他甚至把“貴身”提高到這樣的高度:如果一個人為了天下而重視自己的身體,那麼就可以把天下託付給他。那麼“貴身”與我們的“捨身取義”是否矛盾呢?也不矛盾。“貴身”不意味著貪生,它是修身的一部分。修身養性這個詞中,修身的含義本身就包括養性(身體承載的精神部分),為了“大義”而捨身是貴身的最高境界,也是修身養性的最高成就之一。

老子說“古之善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夫唯不可識,故強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猶兮,若畏四鄰;儼兮,其若客;渙兮,若冰之釋;敦兮,其若樸;曠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濁。孰能濁以止,靜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動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敝而新成。”老子善用比喻手法,他說古時候修身養性達較高境界的人,微妙通達,深刻玄遠,一般人難於理解。因此只能勉強形容他——他小心謹慎,好像冬天涉水過河;他警覺戒備,好像防備鄰國的進攻;他恭敬鄭重,好像要去赴宴做客;他行動灑脫,好像冰塊緩緩消融;他純樸厚道,好像沒有經過加工的原料;他曠遠豁達,好像深幽的山谷;他渾厚朴實,好像渾濁的河水。誰能使渾濁安靜下來,慢慢澄清?誰能使安靜變動起來,慢慢出現生機?他最後歸結為,保持這個“道”的人不會自滿。正因為他從不自滿,所以能夠去舊存新。

老子說“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其復。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是謂覆命。覆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兇。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這段話的主旨是告誡人要按照“虛空”“靜謐”的“道”的特徵修身養性,盡力使心靈虛空到極點,靜謐到極點。如此,萬物一齊生長,可以從中觀察它們的變化規律。萬物繁茂,各自迴歸其根本。迴歸根本叫做寂靜,寂靜就是迴歸根本狀態。迴歸根本狀態叫做永恆,瞭解這種永恆就叫做明智。不瞭解這種永恆就會妄為,就會帶來災難。認識了永恆才會大度包容,大度包容才能大公無私,大公無私才可能君臨天下,君臨天下才合乎自然,合乎自然才算得道。得了道才能長久,終身免於危難。這裡翻譯成君臨天下,不是指統治天下,而是指達到一種至高的境界。

老子說“唯之與阿,相去幾何?美之與惡,相去何若?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臺。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傫傫兮,若無所歸!眾人皆有餘,而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獨昏昏。眾人察察,我獨悶悶。澹兮,其若海兮,若無止。眾人皆有以,而我獨頑似鄙。我獨異於人,而貴食母。”老子用散文般的語言描述他享受得到“道”的那種渾然忘我的狀態。他先舉了兩對對立的概念:順從與違拗,善良和醜惡。他的意思是看起來差別很大的事物,真的差別就那麼大嗎?在得“道”的他的眼裡它們應該是渾然一體的。雖然眾人都害怕的事物,我也心存畏懼,但我與眾人是不同的。為了說明這一點,他寫了幾種“人我對比”的場景——遙遠廣袤啊!像是無有盡頭。眾人興高采烈,就像去赴豐盛的宴席,就像去登春天裡的高臺。只有我淡泊寧靜,沒有萌發慾望的兆頭,如同嬰兒還不會發出笑聲;我一副疲憊的樣子,似無所歸宿。眾人都有餘財,唯獨我匱乏。我只有一顆愚人的心啊!俗人都光輝自炫,唯獨我昏昏沉沉;俗人都明明白白,唯獨我渾渾噩噩。就像那茫無涯際的大海,飄泊而無處停留。世人都精明靈巧,唯獨我愚昧而笨拙。我唯一與人不同的是我得到了“道”。一般人以為老子真的認為“俗人昭昭,我獨昏昏”,其實應該反過來理解。得到“道”(擁有“玄德”)的人心地才是昭昭澄明的,而自以為得到一切名利的人才沉迷於物慾中昏昏迷迷,他其實表達的是一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狀態。

老子說“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是以聖人抱一為天下式。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古之所謂“曲則全”者,豈虛言哉?誠全而歸之。”這一段話充滿了生活的辯證法——委屈才能保全,彎曲才能伸展,低窪可以盈滿,破舊才會更新,慾望少反而收穫多,慾望多了反而迷惑。他提醒人們,有道的人以“道”作為天下範式。不自我顯擺,不自以為是,不自吹自擂,不自高自大。這段話最能反應老子思想的是“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老子說“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其在道也,曰餘食贅形,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這段話是上一段的繼續——踮腳的人站不穩;跳躍的人走不遠。顯擺的人反而顯擺不成;自以為是的人反而不得彰顯;自吹自擂的人得不到承認;自高自大的人難以成長。從“道”的角度來衡量,就像令人厭惡的殘羹剩飯和身上醜陋的贅瘤一樣,所以有道之人決不會這樣做。

老子說“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知足者富,強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壽。”老子強調的是,認識自己比認識別人更重要。與戰勝別人比能戰勝自己的人才是強者。人要知足,要堅持、不離開適於自己生存的環境。尤其他的“死而不亡者壽”把人生觀和價值觀推高到一個極致的境界——長久的活著不等於長壽,為人類留下永久的精神財富才是真正的長壽——永垂不朽。

老子說“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上德無為而無以為,上仁為之而無以為,上義為之而有以為。上禮為之而莫之應,則攘臂而扔之。故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前識者,道之華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處其厚,不居其薄,處其實,不居其華。故去彼取此。”老子告誡修德的人,修德行為本身也要遵守“道”做到“無為”“無以為”,要去掉功利心,不刻意為修德而失去本性,不要有過分的“有以為”,否則會適得其反。他對推行德、仁、義、禮都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說,喪失了道,才講求本性;丟失了本性,才講求仁愛;失去了仁愛,才講求正義;失去了正義,才講求禮儀。他說,禮儀是忠厚誠實的社會風氣衰落的產物,也是禍亂的開始。所謂先知,不過是“道”的虛華,也是愚昧的開始。因此,大丈夫立身厚重,而不喜輕薄;追求樸實,而不尚浮華。所以要捨棄淺薄虛華,保留厚重樸實的本性,修身養性只需遵從自己的自然本性就是。

老子說“上士聞道,僅能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進道若退,夷道若纇,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廣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質真若渝,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夫唯道,善始且善成。”老子指出上中下三種資質的人聽說道的不同反應——努力實踐,將信將疑,大笑不已。老子調侃似的說,不被下士嘲笑,就不足以稱為道了。所以立言的人曾說:光明的道好似闇昧;前進的道好似後退;平坦的道好似崎嶇。崇高的德好似峽谷;潔白好似黑垢;廣大的德好似不足;剛健的德好似怠惰;質樸而純真好似汙濁。最方整的東西沒有稜角,最大的器物往往最晚完成,最大的聲音幾乎沒有聲音,最大的形象沒有形象。大道總是潛隱不露,沒有名稱。只有大道善於幫助一切成事。不過,千萬不要以為老子的意思是即便光明也要“裝著”闇昧,一切自然而然就好。否則又落在“功利主義”的泥潭中了。

老子說“人之所惡,唯孤寡不穀,而王公以自稱。故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人之所教,亦我而教人。強梁者不得其死——吾將以為教父。”。這段話是講“損”與“益”的辯證關係——人們最厭惡淪為孤家、寡人、僕下,而王公卻樂於稱孤道寡。所以一切事物,有時是受損反而獲益,有時是獲益反而受損。別人教我的,我也用來教導別人。蠻橫霸道的人難得善終,我把這句話當做施教的指導思想。

老子說“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動之於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也?以其生生也。蓋聞善攝生者,陸行不闢兕虎,入軍不被甲兵;兕無所投其角,虎無所用其爪,兵無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無死地焉。”這段話表明了老子的生死觀和養生觀: 人總是要死的。他用數據說明(這數據表明當時的平均壽命的確很短)過於看重養生反而不得長壽。遵道而行,無為養生反而長壽。至於他形容的猛虎不傷、刀槍不入,也只是一種誇張罷了,表達老子對能正確對待生命的人的讚許。

老子說“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無有入於無間。吾是以知無為之有益。不言之教,無為之益,天下希及之。”這段話講柔可克剛的道理——天下最柔弱的東西能夠穿行於天下最堅硬的東西中。無形的力量能夠穿透沒有間隙的東西,我由此懂得了無所作為是有益的。不用言辭的教化,無所作為的好處,天下很少有人能做得到。柔弱的和無有的都是指“道”。說白了,就是無為無不為,老子反覆闡明這個道理。

老子說“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得與亡孰病?甚愛必大費,厚藏必多亡。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意思是,名譽與身體,哪個更值得珍惜?生命與財富,哪個更重要?獲得與喪失,哪個更有害?所以,過分地追名逐利必定要付出巨大的代價,過度積斂財富,必定會遭致慘重的損失。懂得滿足就不會受辱,懂得適可而止就不會有危險,這樣才能長久生存。老子旨在教導人們不要過分看重名利,不要過分在意得失,要懂得適可而止,知足常樂。

老子說“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衝,其用不窮。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躁勝寒,靜勝熱,清靜為天下正。”老子還是在講生活中的辯證法,這是老子最擅長的。他說,你看“道”,完美意味著不足,充盈又好似虛空。剛直好似彎曲,靈巧卻彷彿笨拙,雄辯好似木訥,但它的作用卻無窮無盡。疾走能剋制寒冷,安靜能化解炎熱,所以清靜無為可以作為天下的準則。

老子說“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復守其母,沒身不殆。塞其兌,閉其門,終身不勤;開其兌,濟其事,終身不救。見小曰明,守柔曰強。用其光,復歸其明,無遺身殃,是為襲常。”老子要陳述一個“小道理”習慣於先說“大道理”。為了說明如何做才能保證終身平安,他先告訴人們要去了解萬物的根源。知道了根源也就能認識萬物;認識了萬物也就把握住了其本源。根據這個大道理,堵塞嗜慾的孔穴,關閉貪婪的門徑,才能終身不受苦累;反之打開嗜慾的孔穴,用慾望去操縱世事,會終身不得安寧。察見細微叫做明;持守柔弱叫強。用目光照外察內,就不會給自己帶來災殃,這叫做遵循常道。

老子說“天下皆謂我大,大而不肖。夫唯不肖,故能大。若肖,久矣其細也夫。我恆有三寶,持而寶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夫慈故能勇,儉故能廣,不敢為天下先,故能為成器長。今舍其慈且勇,舍其儉且廣,舍其後且先,則死矣。夫慈,以戰則勝,以守則固。天將建之,如以慈垣之。”老子先解釋說,天下人都說我講的“道”太大了,似乎不像任何具體事物。正因太大,才不像嘛。如果它像,也就變得渺小了。以下老子講比較具體的三件事——我有三件法寶,固守且小心珍藏著。第一件是慈愛,第二件是儉約,第三件是不敢居於天下人的前面。對人慈愛,所以能產生勇氣;有了儉約,所以能大方;不敢居於天下人的前面,結果卻在眾人之前。如果捨棄了慈愛,而一味地好勇鬥狠;捨棄了儉約,而一味地鋪張浪費;捨棄了甘居人後,而總是站在眾人前面,就會走向死亡。慈愛的人,用來作戰就能獲勝,用來防守就能鞏固。大概老子講到這裡情緒激昂起來,也顧不得自己說過的“天地不仁”之類的論斷了,故以“上天要救助一個人就用慈愛來呵護他”來做這段話的結語。既然“不仁”,又何以“慈”呢?原來“道”是不仁而仁,不慈而慈。

第三節. 老子論聖人

聖人,在《道德經》中指完全領悟“道”的真諦的人,是具備“玄德”的人,是上善之人,是教導天下人的人,是天下人學習的楷模。老子自己便是聖人的代表。

老子說“不出於戶,以知天下;不窺於牖,以知天道。其出彌遠者,其知彌鮮。是以聖人不行而知,不見而明,不為而成。”在老子看來,聖人的悟性是一般人難以企及的。聖人,不出門戶,便知天下諸事;不望窗外,就知寒來暑往。出門越遠,反而悟道越少。因此,聖人不必親歷就能推知事理,不必親睹就能明察秋毫,不必刻意去做就能成就功業。他要說的意思是,聖人就是以“道”求“道”,無為而得“道”。可見,聖人之所以叫聖人,他天生就有通天徹地的能力,他與生俱來地和“道”融為一體。這段話,很容易被後人解讀為“唯心主義”。其實,這和開篇他指出的以“無“和“有”兩種狀態體察自然之道是一致的。文章中,老子列舉了一系列天地和人際的例證,說明他的思考是在觀察和實踐的基礎上進行的。本段文字重在描寫處於思考狀態的聖人悟出大道的那種通天徹地的心理感受,妙不可言姑且言之罷了,與唯心主義毫不沾邊。“其出彌遠者,其知彌鮮。”之句只在應和“以‘道’求‘道’無為而得‘道’”的思想。出門遠行求“道”有刻意之嫌,不合於“道”。當一個人在積累了大量的實踐經驗和人生閱歷之後進入一種近乎“冥想”的思維狀態時,往往會有一種感覺,一切存在都是自己思維的結果,如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一樣。其實,這是對一種極致的思維狀態的描述,好像宇宙中只有“道”與“我”,並不代表說話人真的否定觀察、體驗和實踐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老子說“是以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聖人如何處無為之事和行不言之教呢?按老子的觀點,那就是聽任萬物生長而不加以干涉。生萬物但不據為己有,育萬物但不仗恃己力,成就萬物而不自居有功。正由於不居功,所以功績不會離開他。注意,老子反覆強調這一觀點,在不同段落都有這樣的說法。

老子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多言數窮,不如守中。”這段話意思有些跳躍,先說“天地不仁”,所以聖人不仁。聖人是天地(“道”)的化身,自然也把百姓當做祭壇上用草紮成的狗,讓他們自生自滅,這樣反而能激發人們的生命活力。再把天和地之間比喻成風箱,說它它內部空虛,但是永不匱乏;它越鼓動,就越產生更多的風。最後說一個人說話太多,往往使自己走投無路,倒不如像風箱那樣保持內心的虛靜,將話放在心中。

老子說“善行無轍跡;善言無瑕謫;善數不用籌策;善閉,無關楗而不可開;善結,無繩約而不可解。是以聖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常善救物,故無棄物,是謂襲明。故善人者,善人之師;不善人者,善人之資。不貴其師,不愛其資,雖智大迷,是謂要妙。”老子善於用生活中司空見慣的小事來說大道理。本段話他先說,善於行走的不會留下痕跡;長於言談的沒有任何瑕疵;善於計算的不必藉助於籌碼;善於關閉門戶的,不用木閂別人也打不開;善於打結的,不用繩索別人也解不開。再說,聖人善於人盡其才,因而沒有無用之人;善於物盡其用,因而也就沒有無用之物。這叫做藏而不露的智慧。進一步說,善人是不善人的老師,不善人則是善人的借鑑。不重視自己的老師,不珍惜自己的借鑑,即使是聰明人,也會變糊塗。這就是精微玄妙的道理。可謂層層遞進,由淺入深。

老子說“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谿。為天下谿,常德不離,復歸於嬰兒。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為天下式,常德不忒,復歸於無極。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為天下谷,常德乃足,復歸於樸。樸散則為器,聖人用之,則為官長。故大制不割。”老子觀念中的聖人就是這樣做的——深知雄強之道,卻能安處柔弱之位,做天下的溪谷;做天下的溪谷,就能常德不離身,迴歸嬰兒般的純潔。深知清明之德,卻能安處幽昧之地,做天下的榜樣;做天下的榜樣,就能長葆美德而無過失,迴歸宇宙之原初狀態。深知榮耀之理,卻能安處卑屈之地,做天下的深谷;做天下的深谷,就能常德完足,返璞歸真。真樸的狀態分散就成為具體的物,聖人依循這一原則,就能領袖群倫。因此,大手筆的製作,是不需要刻意雕琢和損害原材料的。

老子說“大道汜兮,其可左右。萬物恃之而生而不辭,功成不名有,衣養萬物而不為主。常無慾,可名於小;萬物歸焉而不為主,可名為大。是以聖人之能成大也,以其不為大也,故能成大。”在老子心裡,聖人就是行大道的人——大道普遍存在啊!左右上下無所不到。萬物依靠它生存而它不推辭,成就了功業它也不據為己有。它沒有貪功的慾望,可以說它很渺小;萬物歸附它它卻不自以為主宰,又可以說它很偉大。因此聖人始終不以偉大自命,故能成就它的偉大。

老子說“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兌,閉其門,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是謂玄同。故不可得而親,亦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亦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貴,亦不可得而賤。故為天下貴。”這是老子第二次說“和光同塵”之類的話了,那裡是論“道”,這裡是說“德”,論修德之人如何才能超凡入聖——要謹言慎行,莫誇誇其談。塞住貪慾,堵住奢靡;收斂銳氣,消解紛爭;調和光芒,混同塵垢。這就叫做玄妙大同。達到了這種境界,就誰都無從與他親近,也無從與他疏遠;誰都無從讓他得利,也無從讓他受害;誰都無從令他高貴,也無從令他卑賤。因此他得到天下人的尊重。

老子說“天長地久,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是以聖人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老子反覆揭示天長地久的緣故,是因天地不求自己的生存,所以能持續生存下去。根據這個道理,聖人不求居在眾人之前,反而站到眾人之前;將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反而得以保全生命。這不是因為他不自私嗎?反而使其成就他自己的私。

老子說“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大小多少,報怨以德。圖難於其易,為大於其細。天下難事,必作於易;天下大事,必作於細。是以聖人終不為大,故能成其大。夫輕諾必寡信。多易必多難。是以聖人猶難之,故終無難矣。”老子這段話講“大與小”和“難與易”的辯證法,指出如何才能做到“天下無難事”。他先從“道”的為與不為的關係說起——所作為的,是沒有作為;所從事的,是無所從事;所品味的,是恬淡無味。根據這個原理,把小看做大,把少視為多,用德行去回報怨恨。解決難題宜從容易處入手,成就大事宜從細小處開始。天下難事,一定要從容易處做起;天下大事,一定要從細微處開端。所以聖人始終不自以為偉大,因此才能成就他的偉大。輕易作出承諾的,一定很少能夠兌現;把事情想得太容易的,一定會遭遇很多的困難。聖人總把事情設想得困難些,所以永遠沒有辦不成的事。這中間插了一句“報怨以德”邏輯上顯得比較突兀,或許因為“以德報怨”是解決“冤冤相報”這種難事的根本途徑。

老子說“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言有宗,事有君。夫唯無知,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則我貴矣。是以聖人被褐而懷玉。”老子有些遺憾地說,我的言論很容易理解,很容易施行。天下人卻沒有辦法理解,也沒有辦法施行。不同的主張各有宗旨,不同的行為各有根據。正因為人們互相間不理解,所以沒有人理解我。理解我的人很少見,能效法我的人就更顯珍貴了。老子自己給自己畫像: 聖人總是外穿粗布衣服,懷內揣著美玉。這很像“陽春白雪,和者蓋寡”之嘆,表現了老子“高處不勝寒”的孤獨。

老子說“知不知,尚矣;不知知,病也。是以聖人之不病也,以其病病也,是以不病。”老子不止一次地聯繫“德”談如何辯證地看待知與不知的道理——知道卻不自以為知道,這是很高明的;不知道卻自以為知道,這就是缺點了。有道的聖人沒有缺點,因為他把缺點當作缺點。正是因為他把缺點當作缺點,所以他沒有缺點。與孔子的“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有同工之妙。

老子說“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辯,辯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聖人不積: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故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為而弗爭。”意思是,真言不是美語,美語不是真言;善良的人不巧言令色,巧言令色的人不善良;擁有真知的人不賣弄自己淵博,賣弄自己淵博的人不擁有真知。聖人不存佔有之心,儘量幫助別人,自己反而更充實;儘量給予別人,自己反而更豐裕。自然的法則,是利成萬物而不加傷害。聖人的行為準則,是施惠於人而不與之爭利。這段話是整篇《道德經》的結束語,迴歸到人之道就是天之道的主旨上來,揭示全文的中心思想。

第四節. 老子論天下

老子論天下,包括平天下和治天下。基本要義是尊“道”者平天下,聖人治天下。既然聖人就是“道”的化身,那麼就該按照道的性質與特徵治理天下。所以老子推崇“無為而治”,反對一切“人為的”“有為的”和“以為的”治理天下的理念和方法,包括仁政、禮教、法制等都在老子的反對之列。

一. 平天下

老子說“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取天下常以無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萬法歸宗,九九歸一。再複雜的道理,到極致處都是最簡單的。所以老子用求知和悟道相比較來說明悟道的道理和方法——求知,每天要有增加;悟道,每天要有減少。減少再減少,達到不妄為的境界。如果能夠做到無為,亦即不妄為,就沒有什麼事情做不成。所以取得天下要靠不妄為。那些執著於有所作為的人,是不能取得天下的。

老子說“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其致之也,謂:天無以清,將恐裂;地無以寧,將恐廢;神無以靈,將恐歇;谷無以盈,將恐竭;萬物無以生,將恐滅;侯王無以貴高,將恐蹶。故貴以賤為本,高以下為基。是以侯王自謂孤、寡、不轂,此非以賤為本邪?非乎?故至譽無譽。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老子描述往昔得到者的狀態:天清明;地寧靜;神靈驗;谷充盈;萬物勃勃生長,侯王首領天下。由此推之,天若不能保持清明,恐怕就會崩裂;地若不能保持寧靜,恐怕就會崩塌;神若不能保持靈驗,恐怕就會耗散;谷若不能保持盈滿,恐怕就會枯竭;萬物若不能生長,恐怕就會滅絕;侯王若不能成為好的榜樣,恐怕就會垮臺。所以,貴以賤為根本,高以低為基礎。因此,侯王自稱為孤、寡人、不轂。這不就是以卑賤為根本嗎?不是嗎?所以,最高的稱譽是沒有稱譽。因此,不要華美如玉,也不要堅硬如石。這是在從正反兩方面教導那些平天下的王侯將相,如何得道、得到的狀態和得道的好處。他打了一串比方,其中說到“神得一以靈”“神毋已靈將恐歇”。一般都理解為神靈,但如果理解為人的神智也說得通。況且,這裡僅僅是用比喻的方式描述一種狀態,我以為不能成為老子是有神論者的證據。

老子說“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脫,子孫以其祭祀不輟。修之身,其德乃真;修之家,其德有餘;修之鄉,其德乃長;修之邦,其德乃豐;修之天下,其德乃普。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觀鄉,以邦觀邦,以天下觀天下。吾何以知天下之然哉?以此。”這頭兩句說的是“道”有善建和善抱的特點,子孫持守“道”則祭祀不絕(代指繁衍不息)。以道修身,德行就會純真;以道齊家,德行就會有餘;以道治鄉,德行就可長久;以道治國,德行就會豐厚;以道平天下,德行就會普及。老子說,他就是靠通過觀察自身來觀察他人,觀察自家來觀察別家,觀察本鄉來認識他鄉,觀察本國來認識別國,觀察今日的天下認識過去和未來的天下知道天下大事的。這是老子首次系統地列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主張,即遵從“道”來做這一切事。

老子說“道者萬物之奧。善人之寶,不善人之所保。美言可以市,尊行可以加人。人之不善,何棄之有?故立天子,置三公,雖有拱璧以先駟馬,不如坐進此道。古之所以貴此道者何?不曰:求以得,有罪以免邪?故為天下貴。”老子大力宣揚“道”的好處——大道蔭萬物,是善良人的法寶,也是不善良的人的依靠。這句話與“天地不仁”相呼應,即“道”是沒有主觀意志的,它不會區別對待善人和不善的人,換句話說“大道面前人人平等”這是很了不起的思想啊!他說,美妙的言辭能得到別人的響應,高尚的行為可以得到別人尊重。人就算有不善的,大道又怎麼會捨棄他們呢?所以人們擁立天子,設置三公,即使在四匹駿馬所駕的座駕之前獻上巨大的寶璧,也不如安安穩穩地進獻這個大道。古人為何重視這個大道呢?不正是說:有求即能獲得,有罪即可免除嗎?老子的意思是“大道有大用”所以大道才為天下人所重視。不過,這個“古之所以貴此道”中的“古”未必有一個實際的對象,泛指而已。表現出老子心裡對“古”(這裡應該是指遠古)的嚮往。

老子說“勇於敢者則殺,勇於不敢者則活。此兩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惡,孰知其故?天之道,不爭而善勝,不言而善應,不召而自來,坦然而善謀。天網恢恢,疏而不失。”意思是,勇於敢作敢為會惹禍被殺;勇於自我剋制反能活命。這兩種做法一個有利,一個有害。上天憎惡什麼?誰知道呢?自然的法則是,不鬥爭而善於取勝,不言語而善於響應,不召喚而自動到來,坦然而善於籌劃。自然的羅網廣大無邊,雖疏疏落落卻無任何遺漏。總之,道法無邊。一切聽從“道”,就會不戰而勝。

老子說“天之道,其猶張弓與?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補之。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孰能有餘以奉天下?唯有道者。是以聖人為而不恃,功成而不處,其不欲見賢邪?”老子把自然的法則比喻成拉弓,削減有餘的而補益不足的。而人做事往往相反,是削減不足來滿足有餘。削減有餘補充供給不足,只有聖人才能做到。聖人有所作為而不仗著自己有力,有所成就而不自居有功,這是他不想表現自己的智慧和才幹。

老子說“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以其無以易之。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是以聖人云:“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謂天下王。”正言若反。”老子還是用水來比喻弱能勝強的道理。但他認為,天下沒有人不懂,卻沒有人能踐行。所以聖人說:承擔國家的屈辱,叫做國家的君主;承擔國家的禍患,叫做天下的君王。這些正言聽起來如同反話一樣。

老子說“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天下無道,戎馬生於郊。罪莫厚於甚欲,咎莫於欲得,禍莫大於不知足。故知足之足,常足矣。”本段話集中表現老子的反戰思想——若能治國有道,就可以馬放南山;若不能,那戰馬就只能在戰場外的郊野產馬駒。沒有什麼罪過比貪慾更大,沒有什麼過錯比貪得無厭更大,沒有什麼禍患比不知足更大。所以,知道滿足的這種滿足,就會永遠的滿足。

老子說“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強於天下。其事好還。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後,必有凶年。善有果而已,不敢以取強。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驕,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強。物壯則老,是謂不道,不道早已。”這段話,反應了老子用兵的思想——首先反戰,不得已而戰時達到目的即可,達到目的後就不能再逞強——用“道”來輔佐國君的人,不仗恃武力逞強於天下。窮兵黷武必有報應。軍隊所到之處,荊棘叢生;戰亂之後,一定會出現荒年。故此善用兵者,只求達到目的,並不依靠兵勢逞強。達到目的後,別自負,別誇耀,別驕傲,也不要自以為是,達到目的是迫不得已的事,事後別再逞強。事物過強必衰,逞強這事違背大道,因此就會過早地消亡。

老子說“夫唯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勝而不美,而美之者,是樂殺人。夫樂殺人者,則不可以得志於天下矣。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將軍居左,上將軍居右,言以喪禮處之。殺人之眾,以悲哀泣之;戰勝,以喪禮處之。”本段話進一步闡明瞭老子的用兵思想,反戰的意味更加濃烈——直接指出,武力是不吉祥的東西,人們都厭惡它,所以心懷大道的人不接納它。君子平時居處以左側為貴,而用兵時卻以右側為貴。不吉祥的武力不是君子的工作,迫不得已而使用它時,最好淡然處之。取勝了也不要得意,如果得意那就表明你喜歡殺人了。喜歡殺人的人,不可能成取得天下之志的。吉慶的事情以居左側為尊;兇喪的事情以居右側為尊。軍隊中副將常居於左側,主將常居於右側。這是說,作戰是當喪禮來處置的。戰爭中殺人眾多,要用哀痛的心情去面對,打了勝仗也要用喪葬的禮儀來對待戰死者。

老子說“將欲歙(xi)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舉之。將欲取之,必固予之。是謂微明。柔弱勝剛強。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本段話可以視為老子兵法——想要讓對手收斂,不妨暫且讓它張揚;想要削弱對手,不妨暫且使它增強;想要毀滅對手,不妨暫且抬舉它;想要剝奪對對手,不妨暫且給予它。這叫做微妙、明通的道理。柔弱的勝過剛強的。魚離不開水,國家的利器不可以輕易拿給別人看。

老子說“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曰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強則滅,木強則折。強大處下,柔弱處上。”這段話,老子講以弱勝強的道理——活人身體是柔軟的,死人屍體是僵硬的。草木活著的時候也很柔軟脆弱,死了以後就乾枯變硬了。所以,堅硬的東西屬於死亡一類,柔弱的東西屬於生存的一類。因此,兵勢強大就會滅亡,樹木高大就會摧折。所以,強大的居於劣勢,柔弱的處於優勢。我們理解這句話,絕不能理解為“不做強軍建設,反而處於優勢。”他講的是,戰略上取守勢,強也示弱的道理。

老子說“用兵者有言:“吾不敢為主而為客,不敢進寸而退尺。”是謂行無行,攘無臂,執無兵,乃無敵矣。禍莫大於輕敵,輕敵幾喪吾寶。故抗兵相若,哀者勝矣。”老子用兵法家言“我不敢主動進犯,而寧願採取守勢;不敢前進一寸,而寧願後退一尺。”印證自己的觀點。他說,這就叫做有陣勢像沒有陣勢;要奮臂像沒有臂膀;有兵器像沒有兵器;這樣就無敵了。沒有比輕敵更大的禍患了,輕敵將會令我失敗。所以,當雙方實力相當的時候,悲憤的一方可以獲勝。這段話,他講了一個輕敵必敗、哀兵必勝的道理。

老子說“善為士者不武,善戰者不怒,善勝敵者弗與,善用人者為之下。是謂不爭之德,是謂用人,是謂配天,古之極也。”意思是,善於做將帥的人不崇尚武力;善於戰鬥的人不輕易發怒;善於克敵制勝的人不與敵人正面衝突;善於用人的人對人態度謙下。這叫做不與人爭的品德,這叫做利用別人的力量,這叫做順應天意,這是自古已有的最高準則。

綜上可見,在老子的理想中,要平天下,用“德”不用力。即,天下之大,有德者自居之。但老子也不是一個一味迴避現實的人,所以他也承認一個國家還是需要武裝力量的。但他明確表態他反對戰爭,反對主動出擊,贊同被動防禦。如果不得已要用兵的話,他的意見是適可而止,達到目的即可。而且達到目的後還不能誇耀、自滿、繼續用強。他還給出了一些具體的用兵策略。例如,國之利器不可示於人;不可輕敵;哀兵必勝;將欲歙(xi)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舉之。將欲取之,必固予之。以弱勝強,以柔克剛等等。

二. 治天下

老子說“重為輕根,靜為躁君。是以聖人終日行,不離輜重。雖有榮觀,燕處超然。奈何萬乘之主,而以身輕天下?輕則失本,躁則失君。”老子是告誡統治者,重是輕的根本,靜是躁的主宰。君主要像聖人一樣,行事老成持重,而不能輕率浮躁。他問,為什麼大國的君主,卻還要以輕率的態度治理天下呢?輕率就會失去根本,急躁就會喪失主導啊!

老子說“將欲取天下而為之,吾見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為也,為者敗之,執者失之。故物或行或隨,或噓或吹,或強或羸,或挫或隳(hui)。是以聖人去甚,去奢,去泰。”這段話,老子極力強調“不可為”——想要治理好天下,用強制的辦法是不能成功的。天下是神聖之物,不可強行改變它。企圖強行改變它,必定會失敗;企圖強行控制它,必定會失去。要尊重天下萬物包括人的本性,學習聖人去除走極端,去除奢侈,去除過度的措施與法度。

老子說“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是以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慾。使夫智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 ”具體說如何做到“不為”呢?老子說,不推崇傑出的人才,以使人民不爭奪名利;不偏愛稀有的珍寶,以使人民不淪為盜賊;不顯耀能夠誘發貪慾的東西,以使人民的心思不被擾亂。因此,聖人治理國家的原則是,簡化人民的思想,充實他們的肚腹,弱化他們的精神,強健他們的筋骨。總是要讓人民處於沒有知識和慾望的狀態,並且使那些有才智的人也不敢妄為製造事端。只要遵循無為的原則,就沒有治理不好的地方。這段話中,為後人不解的是他的“愚民政策”。按此說法,難道人民像一群動物一樣活著?那麼統治者呢?也和人民一樣呢還是更加肆無忌憚呢?下面一段他回答了這個問題。

老子說“太上,下知有之;其次,親而譽之;其次,畏之;其下,侮之。信不足焉,安有不信。悠兮其貴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老子對統治者的要求是,治理國家,最理想的狀態是人民只知道統治者的存在;次一些的,人民親近他、讚譽他。再次一些的,人民畏懼他;更次一些的,人民回過頭來侮辱他。一個人若是不守信用,就會有人不信任他。可見,老子並不是真的“愚民”,他的本意是統治者不要把自己的意志強加於人民,而要順其自然。他說,古時候統治者與人民愉快相處,不隨便發號施令。等到大功告成,萬事順利,百姓都認為:我們本來就是這樣的。

老子說“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老子繼續告誡統治者該怎麼做——換個方式理解這段話,即講所謂的仁義,是因為廢棄了大道。社會充滿詐偽,是因為或許崇尚智巧。成天把孝慈掛在嘴邊,原來是家庭失和。國家呼籲忠臣,是因為政治陷入昏亂。反過來理解,如果統治者堅守大道,也就無所謂仁義,如果不提倡智巧也就沒有奸詐,如果六親和睦也就不必喊孝慈,如果國家清明也就無所謂忠臣。

老子說“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此三者以為文不足,故令有所屬:見素抱樸,少私寡慾。絕學無憂。”這段話和上一段一樣,老子提醒統治者哪些是不應該的“有為”呢?那就是智聖、仁義、巧利。拋棄聰明智巧,人民就可以得到百倍的福利。拋棄仁義,人民就能重新變得孝敬與慈愛。拋棄巧詐和貨利,盜賊就會銷聲匿跡。聖智、仁義、巧利這三個方面,都是用來文飾的,不足以拿來治理天下。所以應當使百姓的思想有所歸屬:保持純潔樸實的本性,減少雜念和慾望,摒棄仁義、聖智的浮文,以免於憂患。

老子說“希言自然。飄風不終朝,暴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故從事於道者同於道,德者同於德,失者同於失。故同於道者,道亦得之。同於失者,道亦失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他告誡統治者,少說話才是合乎自然規律的。就像天地造成狂風暴雨都不會一直持續一樣。天地尚且不能持續,何況人呢?修道的人與大道合為一體;修德的人與德行合為一體,失去“道”“德”的人,就要承擔失去的後果。與大道融為一體的人,大道會幫助他;與德行融為一體的人,德行會成就他;失去“道”“德”的人,“道”“德”也會聽任他走向失敗。誠信不足的人,就會有人不信任他。

老子說“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莫能臣也。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知止可以不殆。譬道之在天下,猶川穀之於江海。”老子告誡統治者,“道”永遠是無名的,處於真樸的狀態。它雖然微小不可見,但天下沒有誰能使它服從自己。君王若能依照“道”的原則治理天下,天下的百姓都將自動歸順。天地間陰陽之氣交合而降下雨露,人們不必君王下令就能自發將其均衡分配。萬物生髮,於是產生了各種名稱;名稱確定下來之後,就應懂得適可而止。懂得適可而止,就可以避免危險。大道與天下的關係,就好比川穀流入江海。

老子說“執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太。樂與餌,過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視之不足見,聽之不足聞,用之不足既。”老子告誡統治者,守住大道之象,天下人都來歸附。都來歸附而不互相傷害,就和平安寧。音樂和美食,可吸引路過的客人駐足。用言語來表述大道,則淡而無味。看它卻看不見,聽它卻聽不到,運用它卻是永無窮盡。

老子說“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化而欲作,吾將鎮之以無名之樸。無名之樸,夫亦將無慾。不欲以靜,天下將自定。”老子告誡統治者,大道永遠無所作為,卻又沒有它做不到的。君王若能遵循大道,萬物將會自我化育。自我化育時若有人產生有所作為的念頭,我將用無名的真樸狀態去安定他。萬物在無名的真樸狀態下行事,將會變得沒有慾念。萬物沒有慾念而又清靜淡泊,那麼天下就會自己安定下來。

老子說“聖人恆無心,以百姓之心為心。善者善之,不善者亦善之,德善也。信者信之,不信者亦信之,德信也。聖人之在天下也,歙歙焉,為天下渾心。百姓皆注其耳目焉,聖人皆咳之。”意思是,聖人總是沒有自私的意念,常以百姓的意念為自己的意念。對於善良的人,我善待他;對於不善良的人,我也善待他,這樣可使人人行善。對於守信的人,我信任他;對不守信的人,我也信任他,這樣可使人人守信。聖人治理天下的時候,總是收斂慾念,使天下人的心思歸於渾樸。百姓本都專注於使用自己的感官、聰明、智巧,聖人使他們全都回歸嬰孩般純真的狀態。這段話中,最具有現代意義的是“聖人恆無心,以百姓之心為心。”翻譯成今天的語言就是“統治者沒有自己的利益,為老百姓的利益而工作就是自己最大的利益。”

老子說“使我介然有知,行於大道,唯施是畏。大道甚夷,而民好徑。朝甚除,田甚蕪,倉甚虛,服文采,帶利劍,厭飲食,財貨有餘,是謂盜誇。非道也哉!”老子不客氣地批評那些不顧百姓死活的君主,罵他們是強盜。他說,假如我稍微有所認識,就會順著大道行進,只是擔心會誤入歧途。大道十分平坦,可人君卻喜好走邪路。朝廷裡很是腐敗,田地間一片荒蕪,倉庫中空空如也。而人君還是身著華服,腰懸利劍,酒足飯飽,搜刮民脂錢財有餘。這就叫做強盜頭子,根本就不是正途啊!

老子說“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然哉?天下多忌諱,而民彌叛;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知而奇物滋起;法令滋章,盜賊多有。是以聖人之言曰: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慾,而民自樸。”老子把自己的治國之道和盤托出——用堂堂正正的方法來治理國家,用奇謀詐略來指揮作戰,用不擾害百姓的辦法來治理天下,才能取得成功。他的依據是:天下禁忌越多,百姓就越貧窮;百姓的利器越多,國家就越混亂;百姓的技巧越多,歪門邪風就越增長;法令越繁苛,盜賊反而更多。所以聖人說:“我無所作為,百姓就自我化育;我愛好清靜,百姓就自己端正;我不張羅折騰,百姓就自然富足;我沒有過多欲望,百姓就自求淳樸。”

老子說“其政悶悶,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孰知其極?其無正也,正復為奇,善復為妖。人之迷也,其日固久矣。是以聖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劌,直而不肆,光而不耀。”老子繼續告誡統治者,人君政施寬厚,人民自然淳樸忠誠;政施苛察,人民就會狡詐不仁。災禍啊,幸福依傍著它;幸福啊,災禍隱伏在它裡面。誰知道它的變化有沒有終點?福禍沒有確定的標準。正常可再變為反常,善良可再變為邪惡。人心的迷惑,由來已久了。因此,聖人端莊方正而不傷人,稜角分明而不害物,直率而不無所顧忌,明亮而不光芒耀眼。這段話中“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是經常被人們引用的名句,它揭示了禍與福的辯證關係。老子崇尚“寬政”反對“苛政”的態度極為鮮明。

老子說“治人事天,莫若嗇夫唯嗇,是以早服;早服謂之重積德;重積德則無不克;無不克則莫知其極;莫知其極,可以有國;有國之母,可以長久。是謂深根固柢、長生久視之道。”老子可謂言之諄諄——治理百姓,事奉上天,沒有比愛惜更重要的了。正因為愛惜,可以說是早有準備;早有準備,就能不斷積累德行。不斷積累德行,就沒有什麼不能克服的;沒有什麼不能克服的,就無法估量他的力量,具備了這種不可估量的力量,他才可以擔負起治理國家的重任。掌握了治理國家的原則和道理,才可以使國家長治久安。這是加深與穩固國之根基,以求長生久存的道理。“嗇”即“愛惜”。

老子說“治大國,若烹小鮮。以道蒞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傷人;非其神不傷人,聖人亦不傷人。夫兩不相傷,故德交歸焉。”治理大國,就像煎烹小魚一樣。用大道來治理天下,那些鬼就不能顯靈了。鬼都不顯靈,也就沒有“鬼之靈”干擾人了。不僅鬼之靈不會干擾人,聖人也不會干擾人。鬼和聖人都不干擾人,因此自然的稟賦就都回到人民身上了。這段話成為一些人的口頭禪的是“治大國,若烹小鮮。”但常常是鸚鵡學舌而已,並沒有理解老子說話的原意。老子的意思還是一貫的,那就是無為而治,用道治理天下。這段話是老子唯一一次用到“鬼”這個詞,這裡的鬼是名詞。而“神”這個詞應該是動詞“顯靈”,後面幾個“神”是名詞“鬼之靈”。意思是,若以道治天下,連鬼都不會傷人。這顯然是一種誇張的說法。

老子說“大邦者,下流也,天下之牝也。天下之交也,牝恆以靜勝牡。為其靜也,故宜為下也。故大邦以下小邦,則取小邦;小邦以下大邦,則取於大邦。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大邦不過欲兼畜人,小邦不過欲入事人。夫兩者各得所欲,則大者宜為下。”老子這段話論大國與小國的關係——大國如同居於江河的下游,處在天下雌柔的位置,充當天下江河百川彙集之地。雌柔常以安靜守定而勝過雄強,因為安靜才可處於下位。所以,大國對小國謙下忍讓,就能取得小國的信賴;小國對大國謙卑恭敬,就能見容於大國。所以,有時大國靠謙下而取信於小國,有時小國因謙卑而取信於大國。大國不要過分想網羅小國,小國不要過分想歸附大國。這樣兩者都能實現各自的願望,而大國尤其應當謙下忍讓。老子的這個意見對今天的大國與小國的關係也具有指導意義。我們提倡的“國家不分大小,一律平等”的和平共處五項原則在老子這裡似乎可以找到依據。

老子說“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謀,其脆易泮,其微易散。為之於未有,治之於未亂。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層之臺,起於累土;千里之行,始於足下。為者敗之,執者失之,是以聖人無為故無敗,無執故無失。民之從事,常於幾成而敗之。慎終如始,則無敗事。是以聖人慾不欲,不貴難得之貨;學不學,復眾人之所過,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這是告誡統治者治國要居安思危、謹小慎微——局面安定時易於把握,事情尚無跡象時易於圖謀;事物脆弱時易於破除,事物微細時易於化解。要在事情尚未發生時就處理妥當,要在禍亂尚未出現時就控制到位。合抱的參天大樹,是從細小的幼苗長成的;九層的巍峨樓臺,是從堆積土塊開始的;千里的行程,是從腳下走出來的。任意妄為將會招致失敗,執著強求將會使希望落空。因此,聖人無所作為,也就不會招致失敗;無所執著,也就不會使希望落空。人們做事情,總是在即將成功時失敗。如果在最後階段,能像開始時那樣謹慎,也就不會失敗了。因此,聖人想要追求的就是沒有慾望,不苛求那些稀有的珍寶;想學的就是別人所不想學的知識,來補救眾人所犯的過錯,以此助成萬物自然稟性的狀態,而不妄加干預。

老子說“古之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知此兩者亦稽式。常知稽式,是謂玄德,玄德深矣遠矣,與物反矣,然後乃至大順。”這裡的“明”指偽詐,“智”指奸詐,“愚”指淳厚。意思是古代有道之君,不是教導人民偽詐,而是教導人民淳厚。人民之所以不好管理,是因為他們偽詐、奸詐,心機太多。靠偽詐、奸詐來治理國家,那是國家的禍患;反之,那是國家的福氣。懂得了這一反一正兩種治國方式的差別,就是明白了治國的法則。總是處於明白法則的狀態,就叫做最高的德性。這個最高的德行深不可測,遠不可及,與萬物一起復歸於真樸,這樣之後才能完全順乎自然規律。老子同情人民,但他強調的不是滿足老百姓不斷增長的物質文化需求和發揮百姓的聰明才智而是相反。之所以如此,老子認為人民的最高利益不是物質上的享受,也不是精神上的富有,而是安定的生活——實其腹、暖其身、安其居、樂其俗。

老子說“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是以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後之。是以聖人處上而民不重,處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樂推而不厭。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這是老子一貫的治國思想,統治者要像江海學習——甘居百川的下游,讓百川歸往。聖人若想居於人民之上,一定要言辭謙下;若要居於人民之前,一定要退身於後。如此,聖人位居人上,人們不覺得有負擔;居人前,人們不覺得有妨礙。於是,天下人都願意推戴而非嫌棄他。最後這句“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正是老子的名言。

老子說“民不畏威,則大威至;無狎其所居,無厭其所生。夫唯不厭,是以不厭。是以聖人自知不自見,自愛不自貴。故去彼取此。”老子告誡統治者,人民不畏懼統治者的權威,意味著人民要開始反抗了。他要求統治者不要打擾百姓的正常生活,不要阻塞百姓的謀生之路。只有不壓制人民,才不會招來人民的厭惡。他說,統治者要學習聖人,瞭解自己卻不自我表現,愛惜自己卻不自視高貴。應捨棄“自見、自貴”的錯誤做法,採取“自知、自愛”的正確態度。

老子說“民之飢,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飢;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民之輕死,以其求生之厚,是以輕死。夫唯無以生為者,是賢於貴生。”老子分別揭示人民陷於飢餓,難以治理,輕視死亡都是由於統治者吞吃賦稅太多,太喜歡有所作為,奉養過於豐厚。他提倡不要太貪生,不要過分追求生活享受。對老百姓的同情溢於言表,對統治者的告誡不厭其煩。

老子說“和大怨,必有餘怨,安可以為善?是以聖人執左契(借據的存根),而不以責於人。故有德司契(借據),無德司徹(稅收)。夫天道無親,常與善人。”這段話表達了老子對底層人民的深切同情,他反對高利貸盤剝,反對苛捐雜稅,但他只寄希望於統治者通過“執左契而不以責於人”的無為而治“和大怨”而無,無異於緣木求魚。他用情過深以至於說出“夫天道無親,常與善人。”這樣矛盾的話。天道無親,何以獨與善人呢?

老子說“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人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這是老子對心目中的理想社會的描述。按老子的描述,小國寡民,結繩記事,這幾乎回到了原始社會,他的小國幾乎等於部落,各部落之間還老死不相往來。可以而知,即使有器具也不知該多麼的粗陋,也很難造出像樣的舟車,所謂甘食美服也甘美不到哪裡去,所謂安居樂俗也不過是安心地住在洞穴過著原始共產主義生活。顯然,老子所處的時代即便禮樂崩壞,社會動亂,也比他理想中的社會先進許多。那麼,老子真的想讓人們回到原始社會嗎?這的確是讓許多讀《道德經》的人難解的問題。其實,我們考察一下老子所處的時代雖然其文明程度高於原始社會許多,但生活在社會底層的民眾卻處於水深火熱之中,奴隸們更過著非人的生活。老子自己作為當時國家管理圖書的一名負責人可能衣食無憂,但他卻無力解救受苦受難的廣大人民群眾。他只能描繪出一個令人嚮往的桃花源似的小國寡民世界。問題是這個世界是他深信不疑的,因為這是從他信奉的神聖的“道”推演出來的,不是他想當然臆造的。只要這個天下的統治者是聖人(即道的化身),那麼在他們無為而治的治理下,就只能是這種小國寡民的社會模式。其實人類有一個帶共性的心理傾向,即當人們苦於解決不了社會的現實問題時,往往就把目光投向遙遠的古代。中國人常常歌頌“三皇五帝”個個都是賢明的君主,孔子也把周公旦時代看成是最理想的社會心心念念要克己復禮。希臘神話傳說也認為遠古是人類的黃金時代,依次是白銀時代、青銅時代、英雄時代和黑鐵時代,一代不如一代。老子把目光投向更古老的原始社會,也就不難理解了。

下篇: 老子其人

人說文如其人,《道德經》是老子留下的唯一一篇作品。那麼通過閱讀《道德經》,能不能讀出老子其人呢?能。

第一章. 老子是哲學家

說老子是哲學家,這沒有異議。《道德經》就是一篇大家公認的經典的哲學著作。我們知道,所謂哲學,探究的基本問題就是對世界的本源的認識,即世界觀問題。無論哲學領域門派有如何的眾多,按世界觀分類只有兩個,就是人們熟知的唯物主義世界觀和唯心主義世界觀。老子的世界觀是唯物主義的呢?還是唯心主義的呢?要說清楚這件事並不容易。

大家知道,產生於東漢末年中國本土宗教道教,以“道”為最高信仰,把《道德經》奉為道教經典,把老子奉為祖師爺。但另一方面,道教也繼承了中國古代鬼神崇拜觀念和戰國以來的神仙方術。這就給老子本人抹上了一層神秘主義色彩,披上了唯心主義者的外衣。為了撩開這層雲遮霧障,我們只有回到老子這唯一的文本《道德經》的字裡行間去了解老子的本來面目。

縱覽《道德經》,我們不難發現,洋洋五千字凡九九八十一章,沒有提到一個遠古時代的被人們歌頌的帝王將相的名字,也沒有提到夏商周中任何一個朝代,更沒有提到任何中國古代的神話人物。只有一處出現“帝”這個字,即“象帝之先”。一般人翻譯為“像是天帝出現之前”,其實是不是老子的原意還很難說。根據我們的象形文字的造字法,“帝”這個詞最初指“花蒂”。所以為什麼“帝”不可以理解為“蒂”呢?進而為什麼不可以理解為“有”即“萬物之母”呢?“無中生有”“無”就是那個“天地之始”即“道”不就是“象帝之先”嗎?而老子說“無”和“有”其實是同一個東西,那麼這個“象”理解為“似乎在”即“似乎在萬物之母之前”不也順理成章嗎?辨析這個問題的目的是什麼呢?那就是說《道德經》裡沒有出現過任何一個超自然的造物主,也沒有神仙皇帝。

有人說,老子也提到鬼神,說明老子認為鬼神是存在的。正如本文《上篇》中分析的那樣,老子對“神”這個詞最多的用法法是用作形容詞,表示“神秘、玄妙”的意思。然後就是名詞,如“神得一以靈”這裡翻譯成“得到道的人神智會顯得更靈光”也是合乎邏輯的。再就是用作動詞如“其鬼不神”連接前後文,意思是“如果依道治國,鬼都不會顯靈來傷人。”而且是用到“傷人”這種負面行為。所以這不過就是老子作文的一種修辭手法罷了。並不意味著老子認為有鬼神之類的超物質形態的存在。整篇文章中,“神”用作“名詞”或“動詞”的地方只有兩處,“鬼”字的出現只在一處。另外,如果老子真的認為“神”是一個比“人”更高一級的存在,那麼他的文章應該還有一部分“神經”和“道經”“德經”並存。然而“神”根本不在老子的思想中,連跑龍套的地位都沒有。

有趣的是,老子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這個和中國古代神話“混沌之初”多相像啊!但他卻沒有選用“盤古開天地”的說法。也就是說,盤古這個有名的神話人物並沒有入老子的法眼。“有物混成”說明宇宙“混沌初開”時就是一團物質而不是別的。這不是很像當下物理學界流行的宇宙誕生的“大爆炸理論”嗎?難道兩千多年前的老子與現代物理學家心有靈犀?其實,最說明問題的還是他“天地不仁”的論斷。這句話足以說明“道”(這裡用天地代指)是一種物理性的存在,它沒有意志、沒有思想、沒有情感,仁愛、孝慈、禮儀對“道”而言毫無意義。所以他多次說“道”對萬物都是一樣的,沒有區別。他用“玄之又玄,眾妙之門”來表達他對“道”極度深邃奧妙的讚歎,通過眾多自然現象和生活實例來象徵、比喻“道”,幫助人們認識“道”的特徵,把握“道”的秉性。儘管老子本人對“道”達到極度信仰的程度,但是他從來沒有給“道”賦予過“神性”。其實老子明白,既然自然是一種物質的存在,那麼“道”本質上就是物質的性質的表現,是物質運動、變化的一種內在的因果關係和邏輯屬性。按我們今天的認識,老子說的“道”就是自然規律,它決定著一切物質的產生、變化、運動和發展。自然規律本身不是物質實體,它不可能作為實物對象被人們感知,即通俗所言的看不見摸不著,隱藏在所有事物的背後,猶如神龍。但它也不是毫無徵兆,人們還是可以通過觀察、體驗、實踐找到它的蛛絲馬跡。現代科學已經揭示出了許多大自然遵循的物理定律如“質量守恆定律”“能量守恆定律”等等,都是自然規律的一種表現。哲學意義上,辯證唯物主義揭示的客觀規律比自然規律的含義更為廣泛。

依據以上種種基於《道德經》文本的分析,說老子是唯物主義哲學家,是中國自然哲學的奠基人,應該是恰如其分的。

那麼,他懂辯證法嗎?我們看到《道德經》裡列舉了許多包括陰陽、正反、高低、強弱、美醜、進退等等生活中的實例,指出了這些相互對立的事物之間相互依存、相互轉化的特點。本文《上篇》中也多次讚揚老子懂得辯證法,是生活中運用辯證法的高手。但是,他沒有從理論上系統的完整地揭示辯證法的實質,沒有形成關於唯物主義辯證法的知識體系。所以,只能說老子是一位有辯證思想的樸素唯物主義思想家。儘管如此,在他的那個時代他已經是站在真理的峰巔的人了。即使到了今天,他的光芒仍然光耀著世界,《道德經》仍然是我們汲取智慧的源泉。

第二章. 老子是倫理學家

從《上篇》可以看出,老子純論“道”的文字並不多。有些看起來是在論“道”其實是說“德”。之所以說他是倫理學家,是他的關於“德”的理論形成了完整的體系。其基本架構是: 人是自然之子,所以人和其它一切事物一樣,其性質必須符合“道”的規定性,“道”是什麼樣子,那麼人的生理和心理活動的機理及行為方式就是什麼樣子。人只有按照“道”所規定的方式去思想和行動,才符合自然規律。人符合自然規律的思想和行為的總合就是人的“德性”。因此,“德”在性質和結構上和“道”是同構的。老子理想中的聖人便是具有最高“德性”即“玄德”的人,聖人又被老子稱為“上善”。我們應該注意到老子沒有列舉一個具體的聖人,換句話說,在老子的心目中只要是具體的人都是有缺陷的,包括被中國人讚美的那些古代聖賢都算不得老子心目中的聖人。老子的所謂聖人就是“道”的化身,聖人的一舉一動都自然是符合“道”的規定的。“道”創生萬物,但從不居功,不試圖主宰萬物。所以聖人即便做了許多有益於人民的事,也從不居功,也不試圖做人民的主宰。“道”無聲、無色、無形,從來不顯示自己存在,所以聖人也低調、從不顯擺自己比別人高明。“道”居下、收斂,所以聖人謙卑、甘居人後。“道”無為,卻生養萬物,所以聖人無為,必無不為。“道”樸實無華,所以聖人敦厚、節儉。“道”柔弱,所以聖人從不用強……在老子看來,人的道德規範已經被“道”規定好了,人們沒有必要再自作聰明另搞一套,什麼仁義呀、禮儀呀、法制呀等等,按老子的意思都是“不道德”的,只會給人類帶來災禍。老子特別強調“無為”,他說“道法自然”即“道”遵循的最高準則就是“自然”。從行為學角度講,“自然”即作為行為主體的“道”,它什麼都不做,即“無為”。“無為”和“自然”同質異名。然而從“無為”的效果看“道”卻創生萬物,即“無不為”。因此,聖人的最高德行就是“無為”自然會產生“無不為”的效果。按老子的意思“修德”等於“悟道”。“修德”的過程叫“修身養性”,這本身就是人的“德行”的一部分。一般人認為,修身養性應該是需要下功夫去“悟道”的過程,需要付出艱辛的勞動,老子也用了很大篇幅講修身養性。但老子卻說修身養性也要“無為”,如果一個人刻意去為得“道”而作為,這本身就違反了“道”,所以是不可能成功的。

老子從單一的概念“道”出發,推演出“無”和“有”、“陰”和“陽”,然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有些像歐幾里得的“公理體系”——用一組簡單的元名、元誼,推演出一個理論系統。 他又用同構的方法建構了一套“德” 的理論系統。

老子的這套學說深深地影響著中國人的民族性格。所以,中國人一貫把謙遜、內斂、誠樸、敦厚、無私、善良……作為美德。

三. 老子是政治理論家

如何平天下和治天下,也是《道德經》的一個及其重要的話題。某種意義上,這還是他撰寫《道德經》想要達到的最終目的,教化天下人尤其教育統治者應該如何遵“道”而行。

上一節我們指出,老子的“道”和“德”是同構的,即“做人之道”是“自然之道”在人類社會的一個摹本。這裡我們還不難體會到老子的另一個看法: “德”乃“道”之用,即“德”是人們把“道”的原理、法則等規定性用在人類社會生活中的一個結果。也就是說,我們為什麼要遵循“道”呢?因為只有它才可以解決人類社會面臨的各種問題。“道”是解決問題所依據的原則,“德”是依據道制定的解決各類社會問題的方法。

老子的理想是聖人治國。但現實生活中,國家的最高統治者絕大部分不是聖人,甚至都不是聖人。所以老子關於平天下和治天下的話都是說給統治者聽的。

他講了很多,比如統治者該如何甘居人下,如何謙虛,如何控制貪慾,如何教導民眾,如何用自己的德行影響民眾等等。但歸根結底還是如何做到無為而治。

我們之所以說老子是政治理論家,是因為他這套學說也形成了自己的一套治國理政的知識體系,有自己的內在邏輯結構。理論基礎還“道”,即人是自然之子,那麼人性自然被“道”所規定,人尊“道”而行,也就是踐行“德”,才是最大的“德”,才符合最高的自然法則。所以,老子認為治國理政必須堅持“以德治國”。所有的治國理政的方法都出自於“道”落實於“德”。

我們之所以說老子是政治理論家,還因為他沒有機會去實踐他的理論,他也沒有具體治國的實際經驗,也不屑於從遠古及當時的統治者那裡去汲取可用的經驗。所以,他只能做理論家,沒有辦法做實踐家。由此想到與老子相近時代的古希臘哲學家。他也構想了一個“理想國”,他也設想“哲學王”治國,也只做到理論家而沒機會做實踐家。柏拉圖的“理想國”與老子的“聖人治國”東西唱和,這的確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這裡順便提及,老子是軍事理論家。儘管篇幅不多,但充分展現出他以弱勝強、以柔克剛的軍事思想。老子反對戰爭,但從現實出發也承認國家擁有武裝力量是必要的。他也知道,平天下、衛家國還是需要用兵的。所以他提出了許多用兵原則和方法。在《上篇》中已經提到可稱為“老子兵法”的內容,在此不再贅述。

老子的無為而治的政治理念對後世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漢朝初年,從漢高祖道漢景帝四代皇帝都明確用道家思想治理國家,讓人民休養生息,有效地醫治了戰爭創傷,積累了國家財富,為成就漢武帝的大漢雄心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唐朝初年唐太祖和唐太宗兩朝也明確地提出用道家思想作為治國理政的指導思想,才有了後面的貞觀和開元之治,創造了中國歷史上一個繁榮昌盛的高峰。老子的“無為而治”用現代話語解讀,就是要儘量限制政府的權利,防止公權力過於強大影響到老百姓的私權,防止苛政和暴政對老百姓的侵害。政府要充分釋放社會活力,為人民群眾發揮聰明才智創造社會財富營造寬容的社會環境。品讀《道德經》續

第四章. 老子是慈善家

用悲天憫人形容老子的慈善思想應該恰如其分。他關懷的不僅是人類,還有宇宙。天地山川、魚蟲鳥獸都是他關懷的對象。

老子當然不是用金錢做慈善,他通過宣揚“道”做慈善。他之所以信仰“道”是因為“道”表現出最大“慈愛”與“善良”。“道”生養萬物,而且公正無私,維持著宇宙的和諧運行。儘管“道”沒有思想、沒有意志、沒有情感,但“道”的“無不為”卻符合了老子心目中最理想的“人格”,所以他把“道”的秉性全部投射到聖人身上。換句話說,老子用“道”寄託了自己大慈大愛的理想情懷。

在《道德經》 的字裡行間,他傾注了對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民的無限同情。他想解救他們,但卻無能為力,他唯一的辦法就是告誡統治者尊道守德。他用聖人的標準要求統治者,他希望統治者能愛護人民,不要用高利貸盤剝人民,不要用苛捐雜稅壓榨人民。他希望統治者以身作則,用自己高尚的道德對人民行不言之教,真心善待人民,不要用假仁假義去蠱惑人民去追名逐利,不要用嚴苛的法律限制人民的自由。

在他的心裡,人民最大的利益就是生活安定,沒有天災,沒有人禍。所以他反對戰爭,反對苛政、反對統治者不恰當的“作為” 。統治者的作用就是維護社會安定、和諧、自然。他的一句“聖人無恆心,以百姓之心為心”振聾發聵,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說就是“以人民為中心”“人民的利益高於一切”。他幾乎是在詛咒那些作惡的統治者,把他們比著強盜,說他們不得好死,天道會懲罰他們的。說這話時,他的情緒已經超越理性,忘記了“道”的物理本性。這正是老子可愛可親的一面。

老子把自然作為最高準則,表現了他對整個宇宙都寄予了他的激情與關愛。他深刻地揭示了人和自然的關係,雖然沒有直說“天人合一”,但他事實上把每個人都視為一個小宇宙,都是大宇宙的一個“分形體”。在老子那裡,人崇尚自然,與自然和諧共生,不僅是受人類自身利益驅使,而是一種宇宙法則,人必須遵守。他的這一思想,對於我們今天創建環境友好型社會也具有指導意義。

第五章 老子的歷史侷限性

任何歷史人物,都是特定歷史時期的產物,他既有超越性又有侷限性。 談一個歷史人物的侷限性,並不損害這個人物的歷史地位。正確地客觀地認識歷史人物,才能更好地學習他,也是對他最好的尊重。

前面四章,我們說的都是老子的歷史超越性,即老子的道家思想是超越歷史的。在他所處的時代僅僅依靠人類感覺器官的感知,就能夠悟出如此深厚的自然之理,並用概念的方式做近乎系統的描述 ,沒有被形形色色的唯心主義的、神話傳說的、神仙方術的東西所迷惑弄出一個什麼超自然的神來,而是揭示了一個物理化的自然規律“道”來,這就是他超時代的最偉大的貢獻。他研究自然現象的過程,活脫脫地呈現出一個現代科學研究的雛形,沒有天才的思想、敏銳的觀察和深切的體驗是做不到的。

他把“道”的作用推崇到極致,深刻地揭示了“道” 的性質和作用並把它推廣到人類社會。然而他的“侷限性”正好表現在這裡。自然規律對人類社會當然具有制約性與規定性,人不可能超越自然規律自行其是,人是自然的產物嘛!但是,人又是一種特殊的自然產物——有生命,而且是已知的生命形態中最高級的生命。老子的“道”是自然之道,即是非生命的無機世界的運行規律,把它無條件地推廣到人類社會,顯然忽略了“生命”世界的特殊性,這個特殊性就是生命具有“生命意志”——一切生命體都有延續自己生命存在的主動意志,這是生命體和非生命體最大的不同。歷史上也有類似的事件發生。比如把力學規律簡單地推廣到人類社會,把人體簡單地視為一部機器。又比如把進化論簡單地推廣到人類社會形成所謂達爾文主義。事實證明,這種把自然規律簡單地推廣到人類社會,是不科學的,有時是有害的。

老子把“無為而治”推到極致,認為這是“道”的至理,自然也是治國理政的最高原則。而“無為”一詞又很容易被片面地解讀為“什麼都不幹”,把百姓視為“芻狗”,任其自生自滅,而忽略了“無不為”這一面,這就為那些無所作為,不關心百姓痛癢的統治者製造了藉口。

老子對人民的最大利益的理解也顯得過於單一,僅僅是安全、有吃、有穿、有所居等最基礎的物質層面,而沒有注意到精神層面。甚至要求統治者“絕聖棄智”,可見他有時也只站在統治者立場上,為統治者“方便統治”而設計政治制度。

最後,他描述的理想社會居然是“小國寡民”,老百姓只滿足於最基本的物質需求,沒有更多的慾望,自然就沒有反抗的慾念。這個“小國寡民”的社會是他的“無為而治”的理論邏輯推理必然結果,顯然它不符合“廣大人民群眾”利益。

人,作為現存已知的最高生命形態,不僅有一般生命體的生命意志——以最大的努力 生長、發展和繁衍,而且與其它生命不同的是不是被動地適應環境而是主動地改造環境。人的意識不是被動地反映客觀世界,還要能動的改造客觀世界,並把這種改造作為自己生命的意義。所以,人類不僅有物質需求,還有基於物質需求的精神需求。而且隨著人類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的能力不斷增強,人類的慾望也在增加。某種意義上,發展刺激慾望增長,慾望增長刺激發展,形成螺旋式上升、波浪式前進的互動態勢。所以,老子所說的控制慾望只能在一定意義上發揮作用,不能做成近乎於“禁慾主義”的東西。因此,可以認為老子對人的特殊性認識是不足的,有一種一廂情願的理想化色彩。

老子對人類社會的結構的認識也是不足的,他所處的時代是西周的分封制時代,周天子統治的地盤就是天下,和分封的諸侯國就是老子心中的國家。再往前考察,只能是更加原始的奴隸社會和原始部落社會。他的理想社會理想就是在這幾種社會形態基礎上形成的。他對現實是不滿意的,這一點與孔子一樣。把目光投向過去,也和孔子一樣。只不過老子追溯的更遙遠,更古老。老子心裡,社會就是統治者和被統治者二元結構,所以他一心只研究如何教育統治者成為聖人,如何教育百姓成為安於現狀的知足的被統治者,大家都按照“道”做人,大家都做有“德”之人,就會相安無事。

另外,前面已經提到老子是一位具有辯證思想的樸素的唯物主義者。也就說明他的辯證思想是不徹底的,辯證法並沒有完全成為他的《道德經》的指導思想。他只注意到自然規律對人的規定性,沒有注意到人有主觀能動性。所以他反對“有為”,在這點上儒家思想和道家思想分道揚鑣。儒家,特別強調人要有所作為,要立言、立功,要有志於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老子反對仁義,儒家恰好把“仁”作為自己的核心思想,宣揚“仁義禮智信”。從一定意義上講,儒家思想正好是道家思想的一個補充。他們一個側重於自然法則的作用,一個側重於人的意志作用。可見,道家和儒家在重視“人”這一點上是共同的,但在“如何做人”上發生了分歧。當然,儒家理想的世界也是有缺陷的,它側重於人的本性中“善”的一面,而忽略了“惡”的一面,這一點老子倒是注意到了。後來的荀子也注意到了,法家思想補充了這個不足。但是,道家、儒家和法家又都只重視了個人與社會的道德方面和社會制度方面的建設,忽略了科學技術,墨家在這方面做了補充。所以,諸子百家各有所短,各有所長。它們一起建設起了中華民族的文化基因 庫。這正應了老子的思想,不完美就是完美。老子思想的不完美正是其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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