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作為人類生活中最為重要的公民空間之一，服務的人群十分多元，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患者、醫護人員和探訪者通過步行、坐輪椅或擔架來到這裡。傳統的醫院總是給我們留下這樣的印象：冰冷的燈光和白牆、纖塵不染的設備、消毒水的氣味……這種氛圍讓人壓抑不安，讓本身不舒適的身體感覺更糟糕了。在意識到這些問題後，人們開始積極找尋改善醫院環境的方法。
社會改革者、現代護理學奠基人南丁格爾（Florence Nantingale）曾在1859年的研究中提出：“形式多樣、色彩鮮豔的陳設可作為實際康復手段對患者的治療起到積極作用。” 藝術與健康的結合是一個正在發展的新領域，越來越多的研究表明，藝術的干預能夠對患者起到減輕壓力、減少使用藥物和加速康復的作用。英國的一所名為VITAL ARTS的藝術機構，正在踐行這套理論——用富有創造性的藝術設計為不同的醫院制定環境改造方案，為患者帶來更好的就醫體驗，改變人們慣常對醫院的印象。
VITAL ARTS （生命藝術）是英國最大的信託機構巴茲保健和國民信託 (Barts Health NHS Trust) 旗下的慈善藝術組織。他們將醫院視作一個公共社區空間，相信藝術與設計能發揮變革性的力量。自1996年創立以來，VITAL ARTS聯合諸多跨領域的當代藝術家，為倫敦多家醫院進行因地制宜的創意空間改造，並開展包括音樂、舞蹈、展覽、藝術家駐地計劃、手工藝工作坊、文學沙龍等多樣的互動性藝術項目，還會根據每間醫院的情況創作具有相關性的在地藝術作品，以此為患者、醫療工作者以及更廣泛的醫院群體創造積極愉悅的環境，提供了一種物理治療之外的療愈方式。迄今為止，VITAL ARTS已經在倫敦東區的五家醫院裡實施了上百個改造項目，共有超過250萬名患者從中受益。
醫療設計有溫度
西莉亞·凱莉，“維基的房間”
相比美術館和畫廊類傳統藝術空間，落地醫院的藝術設計項目面臨著更多特殊挑戰，不僅需要根據每家醫院不同科室的具體情況，設計獨特可實施的方案，選取的材料也必須符合醫院嚴苛的衛生標準，甚至如何為項目籌集資金也是需要考慮的問題。VITAL ARTS的藝術家們把與觀眾（患者）的互動和理解作為創作的基礎，用溫暖和幽默的創意來消解嚴肅的環境與病痛給病人帶來的不安情緒。
西莉亞·凱莉，“維基的房間”
“隔離室深處”（Deep With Isolation Room）是漫畫家湯姆·高爾德（Tom Gauld）為膽囊纖維化科室設計的項目。在這裡治療的患者多為16-35歲年輕人。由於高交叉感染風險和有限的預期壽命，患者只能被隔離在單獨的病房內，無法與他人交流。由於極易感染，這裡的患者常需要在出院後不斷回來反覆治療。高爾德的漫畫作品有著一種微妙的宿命感，與患者的心境相契合。在創作之前，高爾德與病人會面，洞悉他們的身體狀況，傾聽他們遭遇的痛苦、希望和恐懼。最後，高爾德創作了一幅由幽默小品和使人放鬆的有趣元素構成的城市公園漫畫圖景作為病房的壁畫。這幅想象的風景由可拆卸的單元漫畫組成，可以排列組合形成新的故事。當病人再次回到這個科室接受二次治療，可以重新探索這幅作品中隱藏的新故事。
湯姆·高爾德，“隔離室深處”
從尚未出世的胎兒到剛離世的人，VITAL ARTS的項目以醫院為切入口，關注人的整個生命週期，將藝術的療愈功能應用於與此對應的產前科室和停屍房的設計中。病人離世後，家屬來領取死亡證明，正式登記死亡，這往往成為他們在醫院留下的最後記憶。沉痛的氛圍之中，空間環境也顯得更為重要。設計師茱莉亞·沃格爾（Julia Vogl）受到當代設計之父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的影響，在停屍房的設計中融入了許多植物元素，包括有相應圖案的柔軟掛毯和沙發、會發光的木質窗框等，為悲傷的家屬創造一個能夠平靜下來悼念親人的空間。沃格爾還重新設計了紙質遺物袋，替代以前使用的無差別塑料袋，以供家屬將他們深愛的親人遺物仔細收集起來帶回家留存。沃格爾希望通過設計保證家屬在這裡感到不受打擾，不會感覺過於草率匆忙，並且擁有足夠的隱私空間。
茱莉亞·沃格爾將植物元素融入進停屍房的設計中
VITAL ARTS在實施每個藝術項目之前，都要對這家醫院所處的位置、醫療護理水平和病人接受的治療情況、特定病患群體進行深入調研，根據實情制定最適合這家醫院的在地性方案。
“如果醫院的絕大部分病患來自底層或人口密集的城市社區，那種有著類似帆船在湖面上停駐，或奶牛在牧場上吃草場景的圖像作品可能會讓人產生一種被剝奪公民權的感覺，而不是安慰或熟悉的感覺。在制訂相關設計方案時，還需考慮病人在醫院空間中的實際處境：他們是被安置在走廊裡、囿於隔離病房還是靜臥在病床，同時也要預判患者是否可能在治療室中感到焦慮，在透析儀旁感到厭煩，在諮詢室中感到悲傷，在等待區感到惱怒。” VITAL ARTS的負責人卡蘇·羅伯茨（Catsou Roberts）解釋到。
露絲·伊萬，“如你所言”
藝術家需要與醫生和患者緊密合作，在設計中融入臨床知識和經驗。露絲·伊萬（Ruth Evan）就曾與研究阿茲海默症的專家密切合作，探訪了倫敦東區幾家醫院的老年患者。他們大多出生於東倫敦，對伊萬講述了自己的生活、工作、愛情、家庭和戰爭時期的故事。伊萬將他們的故事整理成文字，與公共檔案館所收集的老照片搭配在一起，為當地醫院的老年病房設計製作了一套圖文“抽認卡”。職業治療師將它作為一種有效工具——卡片上的圖文信息能夠觸發患者的記憶，鼓勵有沉默失智症狀的老人們回憶、交流和分享。伊萬給這套卡片取名為“如你所言”（Being As You Mentioned）。
露絲·伊萬，“如你所言”
在評估項目時，藝術家發現許多老人在看到這些作品的時候都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他們變得比往常更願意與人交流，有人說‘我記得這個地方’或‘我媽媽曾經在這裡工作’，這非常讓人欣慰。”
還有一些受委託的藝術家選擇深入研究醫院及周邊地區的歷史檔案。雕塑藝術家理查德·溫特沃思（Richard Wentworth）創作了一系列名為“重見天日”（The Light of Day）裝置作品：將醫院檔案館中的科學發明、醫療設備的歷史圖片配以古董玻璃鏡，鑲嵌在厚重的胡桃木匣子中。溫特沃思的作品被放置於聖巴斯羅醫院新建的癌症中心。在這座現代建築中，這些記載著曾經被視作最新技術的圖片帶來懷舊感，木匣中的鏡面折射重疊著新與舊的圖景，引導觀眾思索醫院裡的當下、過去和未來。
理查德·溫特沃思，“重見天日”
對於最抗拒去醫院的兒童，VITAL ARTS的藝術家們也想出了不少應對策略。他們用天馬行空的設計方案為幾家醫院的兒童病房換了新顏。
艾拉·多蘭, “床邊風景”
紡織藝術家艾拉·多蘭（Ella Doran）為倫敦皇家醫院的兒童病房設計了一系列傢俱和隱私窗簾。考慮到病房內缺乏牆壁空間，窗簾成為一個能把患者“包裹”起來的完美載體。在多蘭設計的窗簾上，你能欣賞到泰晤士河的全景，看天空中飄著的風箏和熱氣球——有的氣球甚至飄到了病床旁的櫃子上。小貓、兔子、摺紙帆船、鮮花、風箏等對兒童友好的元素，都以蒙太奇的方式出現在泰晤士河全景中。窗簾內的空間構成了一個與醫院無關，充滿夢幻、奇遇的城市圖景，一種沉浸式的環境。“當一個三歲的小朋友看到這些窗簾後停止哭泣，興奮地將手指向隱藏在風景中的小兔子和小貓，我就知道我的設計奏效了。這是最讓我興奮的時刻。”多蘭說。
艾拉·多蘭, “床邊風景”
擅長運用色彩和新材料的設計師莫拉格·邁爾斯庫克（Morag Myerscough）重新設計了倫敦皇家醫院兒童部的創傷腸胃科病房和婦幼科的入口處。藝術家以充滿個人風格的手繪文字和圖案重新裝點了病房的牆壁，旨在給生病的小朋友和陪伴他們的家人帶來一些歡樂。靈感源自於藝術家早年間的印度之旅，印度的絢麗顏色與熱帶城市氣息令她感到興奮，於是創作了一系列牆紙圖案，運用於兒童病房的牆面改造中。這些都是深藏於邁爾斯庫克旅行記憶中的畫面，包括馬戲表演元素、充滿異域氣息的藝術裝飾、文化遺蹟、殖民時期的維多利建築等等。牆上充滿活力的手繪標語“請進“（Come On In）、“帶來陽光”（Bring Me Sunshine）、“熱烈歡迎”（Warm Welcome）也為整個病房空間增添了更多溫情的意趣。許多醫療設備都被巧妙隱藏起來，帶來更多家的感覺。
莫拉格·邁爾斯庫克, 兒童病房
經邁爾斯庫克改造後的婦幼科入口空間與兒童病房具有異曲同工之妙，有著遊樂園一般吸引人的明亮色彩和趣味性設計——牆壁上貼滿彩色的瓷磚，瓷磚上印刷著藝術技巧設計的生動圖案，入口處還設有一個帶有歡迎信息的LED燈屏，歡迎信息會在一天中的不同時段產生變化，屏幕中間點綴著萬花筒般閃爍變化的幾何圖案。在等待區，除了普通的長椅，藝術家以當地社區為靈感，創作了一個頂著天線、形同巨大玩具的趣味圓盤形座椅。
莫拉格·邁爾斯庫克, 婦幼科入口空間
兒童繪本藝術家、地毯設計師克里斯·亨頓（Chris Haughton）的改造方案更加具象。他把插畫故事挪到了兒童病房的牆上，以不同的動物角色作為病房的主題——獅子屋、鸚鵡屋、魚屋代替了原本的病房編號，牆上掛著的手工編織地毯為病房增添一些柔軟舒適的元素。病房外的走廊上，藝術家創作的真人大小的動物形象自上而下窺視著一隻醫生模樣的猴子，格外生動可愛。
里斯·亨頓，“動物們！”
空間改造項目之外，VITAL ARTS也組織過各種各樣的互動型創意工作坊，比如為剛生完孩子的產婦開設寫生課，以此鼓勵增強母親和孩子之間的聯結，預防產後抑鬱；或者請平面設計專業的在校生幫助設計一本有益於腎臟的多樣化食譜，幫助飲食受限制的病人吃得更健康。
一直以來，外界都對 “藝術是否真的能夠改善醫療健康”存有質疑。“藝術雖不能改變診斷結果，在醫院紛雜混亂和令人窒息的極端無菌環境裡，的確可以有效地減緩緊張和壓力。”羅伯茨回應到。參與過諸多項目設計的插畫師約翰尼·克羅文（Jonny Clover）也表示：“我們希望通過各種方式將令人感到糟糕的醫院變得更舒適些，讓更多與這裡有關的人參與進來，把醫院當做一個社區，共同創造，營造家的感覺。這些方法興許不是對每個人都有效，但我相信它一定有益。如果我進入一家醫院，能感受到這裡是經過用心設計與佈置過的，我會感覺舒服一些。如果一個醫院空間被‘照顧’得這麼細緻，那麼他們一定也會對患者關照有加。大家已經開始慢慢領會到這些項目的益處了。”
近年來，NHS（英國國家醫療服務體系）的財政吃緊，醫院內的藝術與設計項目作為非醫療核心服務，越來越難申請到支持資金。不過，羅伯茨仍對未來仍然充滿信心，並通過寫作和演講的方式積極倡導人們關注VITAL ARTS所踐行的藝術設計療愈法。“醫療領域的藝術與設計工作者要有野心，VITAL ARTS的藝術項目能夠服務於廣大的、多元的受眾，我們為此感到榮幸。僅在倫敦就有許多醫療建築、科室和臨床服務需要引入藝術干預，由此讓更多患者在就醫過程中感受到溫暖、尊嚴和快樂。我認為這不僅是在為患者的健康福祉做出貢獻，也是在為文化做出貢獻。”羅伯茨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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