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世界那么大，我本来是想带妈妈去看看的。
但没想到，那一路，我差点被她气出心脏病。
有好几个瞬间，我特别想把她就地扔下，一个人回家。
那个我以为自己无比熟悉的老妈，其实，放到外面世界里，就是我在各种社会新闻里看到的“中国大妈”。
02
去海南的飞机经停南昌，我带她去卫生间。
然后，她神神秘秘地出来，打开背包拉链，得意地给我看。
她扯了人家卫生间里提供的卫生纸，足足有一卷多。
我让她放回去，她理直气壮地说：“我不拿别人也得拿。”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爱占小便宜？
03
从南昌飞海南的将近两个小时里，她又开始花式作。
旁边座位的人要毯子，她也要。
发飞机餐时，听见有人要了两份，一份都吃不完的她，也同样效仿。
前面座位的乘客在看书，空姐帮他打开了阅读灯，我妈也跟着呼叫空姐，让人家帮她把灯打开。
我扯扯她的衣袖，说：“你可以叫我的。”
她狡猾地回答：“机票这么贵，我不得好好使唤使唤她。”
我不知道，我妈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面目可憎？
04
在海南，我们娘俩逛着逛着累了，坐在路边的长凳上休息。
人一落座，我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脱鞋，然后把脚放在凳子上，还时不时用手捏捏。
怕她渴了饿了，我赶紧从包里拿出纸巾让她擦手，再给她吃的喝的。
结果，她摆摆手，直接拿起食物就开始吃。
我忍无可忍：“你的手刚刚才摸过脚。”
她的回答令我气绝：“都是自己的脚，有什么可嫌弃的。”
05
而最令我难堪的，还在后面。
那天，在呀诺达热带雨林观赏植物时，导游介绍大家认识药材田七，并强调说，之前这里是有立牌子介绍的，但管理员发现有了牌子后，游客总是想偷偷摸摸的挖一些，于是就把牌子撤了。
大家会意一笑，观赏一番，继续跟导游游览。
我以为我妈就在身后，可是走出很远，我才发现她并不在队伍里。
这时，我听到景区广播在叫我的名字，让我去一处观景台领人。
到了才知道，我妈在大家都离开时，想动手去挖田七。
结果，那里是安着摄像头的。
她的行为迅速被景区工作人员发现，并给了批评和警告。
我去领她时，她还在跟人嚷嚷：“不就是一棵野草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山上自然生长的东西，又不是你种的，凭什么不让我们挖……”
看着工作人员那厌恶的眼神，我真想把她丢在这里，不认这个妈。
什么时候，她变得如此泼妇？
06
每天打卡各种景点回到酒店，我妈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洗澡。
而是穿着脏衣服躺在床上，给我舅舅、姨妈们打电话。
她先是花式炫耀这一行的吃喝玩乐，接着便是插手人家的家事，各种指手划脚，搬弄是非。
声音大得让隔壁房客一次又一次地敲墙。
我不理解这样的妈妈。
在与她的兄弟姐妹的电话里，她把海南夸得像天堂一样，可是，这些天，与我所到之处，她一直在吐槽。
这里凭什么收票？那里不过是两块破石头；饭死贵还难吃；出来玩就是花钱买罪受等等。
一个人若没有欣赏美的眼光，到哪里都煞风景，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说自己的妈妈。
可是，几何时，她就是变成了这样的人！
07
那些天，我妈嘴上说海南不好，但她的确玩得很开心，而我的心却越堵越满。
于是，我决定去海南免税店购物，愉悦一下心情。
我看好一件衣服，试穿也很满意，刚想结账时，我妈强行把我拖出了那家店。
她对我说：“那衣服要颜色没颜色，要款式没款式，花好几千块买这样的衣服，穿上还不如一个要饭的。”
接下来，越逛越心塞。
我想买个包，她说这包还没两个巴掌大，什么也装不了。
我想买套化妆品，她说新闻里都说了，这些化妆品根本就没什么用，不保养就是最好的保养。
最后，我只能趁她上卫生间的功夫，像做贼一样钻进某品牌店，迅速买下了一副心仪的墨镜。
08
然后，这副墨镜就成了她余下时间，不时数落我的开端。
我戴上它，她说这有什么好看的，像蛤蟆似的。
我带她去吃饭，她说少点点菜吧，你那副镜子够我吃一年饭的。
带她去品尝海鲜，我点都点了，而且有她最爱吃的竹节虾，可是，她动都不动一下，拿出飞机上带下来的榨菜，就着白米饭往嘴里扒……
在蜈支洲岛上，我都给她买好了潜水的票，可她死活不肯下水，还说：“快回家吧，再看你这么花钱下去，我非气出病来不可。”
得了，还轮到她气出病了。
09
我终于爆发了，我把那一桌子虾蟹鱼贝统统倒进垃圾桶，发狠说：“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带你出来玩，咱们明天就回去。”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她呢，蹲下来把那些海鲜一点点从垃圾桶里捡出来，追上我。
我以为她至少会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吧。
结果，她追上我后，说：“你现在就是有点小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告诉你，人生在世，三穷三富过到老，你给自己留点后路吧。”
10
见我不说话，她开启了怀旧模式。
“你小时候多朴素一个孩子，上一年级时，用床单给你做的一个书包，你背了六年还舍不得扔。”
“那时候，你从来不跟别人比吃穿，年年考班级第一，多少家长都羡慕我，问我这孩子是怎么教育出来的。”
“你除了不吃香菜，怕黑，再没有任何毛病，多让人省心，多让我骄傲。”
“我没想到你会变成现在这样，吃好的，穿名牌，对我挑三捡四，这都是钱把你惯的，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我买一瓶酱油都能走三家超市比比价格，你买一副眼镜花两千多，够我吃一辈子酱油的，放在过去，够你姥姥养活我们五个兄弟姐妹好几年的花销。”
“你都是孩子妈了，这么浪给谁看。”
她从吃饭的饭店，一直说到住宿的酒店，滔滔不绝，义愤填膺，根本没看到，我已经泪流满面，一只手把自己的胳膊都掐紫了。
进了酒店房间，她一边把鞋踢掉，一边盘腿坐在床上，准备对我展开一番更为持久深刻的思想教育。
11
而我，再次原地爆发了。
我脱下旅游鞋和袜子，指着右脚大脚趾处的脚骨问她：“你知道这里为什么会长成这个样子吗？”
我妈被我惊呆了。
我告诉她，那是小学三年级时，爸爸出差去了趟上海，回来给我买了一双粉色的球鞋。
我至今想起它，都认为那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鞋子。
爸爸还给我买了一件带蝴蝶结的衬衫和一条微喇的裤子。
那一天，我整个人都燃了。
可是，妈妈为此数落了爸爸整整一个多月。
家里条件并不好，爸爸给我置办的这身行头，花了他当时将近一个月的工资。
以至于我每次都要等着妈妈上班走了，才敢穿上这套新衣去上学。
否则，她看到了，一定会各种讽刺挖苦，说得我感觉愧对列祖列宗。
而那双球鞋，后来已经小得先是挤脚，后来挤得脚都变型了，我依然还在穿。
因为过于喜欢，也因为如果再跟妈妈提买新鞋，一定会遭到严厉的批评与旧账重提。
12
整个少女时代，我一直在缺衣少穿的尴尬中度过。
我是独生女，家里也不是说穷得叮当响，只是妈妈认为，挑吃挑穿就是虚荣。
我一跟她提买件新衣服，她就会把我描绘成一个贪慕虚荣，不想学好的坏女孩。
初二那年，我代表学校去参加市里的数学竞赛。
要去大地方了，我很想穿得体面一些，便跟妈妈提了买套新衣服的想法。
结果，我妈怒了，她说，马上就要参加比赛了，你不想着好好复习，多做点题型，争取拿到好成绩，还在这儿想着穿什么。
你是去参赛，不是去选美，再说，你穿得那么好，万一比砸了，丢不丢脸。
爸爸听不下去了，想要给我买新衣服去，结果被我妈生生拦下，表示惯她吃惯她喝，就是不能惯她爱臭美的坏毛病。
在她嘴里，美，是件丢人的事情，是个坏毛病，这就是我妈对我的审美教育。
13
她不知道的是，我工作后遭遇了什么。
我非常努力，从职场菜鸟到公司中层，只用了三年的时间。
但我却很自卑。
有一次，我在卫生间里听到两个同事在聊天，她们谈论的，是我的穿戴。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公司里好多人说我“像一个行走的调色板。”
我以为那是一些老员工对我能力的嫉妒。
可是，一次我跟公司老总去见客户，老总开车来接我。
看到我的一瞬间，他眉头皱得紧紧的。
他似乎动用了极大的勇气对我说：“小蔡啊，审美也是生产力，我觉得你还是要多学一点服装搭配，懂一些化妆技巧，毕竟，咱们的工作是跟人打交道的，得体的装扮也是对别人的尊重，当然，自己也会身心愉悦。”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自己的审美有多么糟糕。
那些年，我除了上班，业余时间便开始报名学习色彩搭配、形体训练。
我用漫长的时间走出自卑，接纳好好爱自己是一件正义而美好的事情。
14
“妈，你知道吗？我从小做得最多的梦是什么？”
我流着眼泪，看着有几分无措与茫然的妈妈。
“我梦到爸爸从上海回来，变戏法一样从包里掏出那双粉色球鞋，我只穿上一只，你就出现了，粗暴地扔掉了另一只……”
这就是妈妈带给我的成长阴影。
如果不是这一路母女二人行，她的种种不当言行提醒着我，我以为我不会有这么深的怨气。
当她贪小便宜、举止粗鄙、言行失当时，我内心根植的自卑与曾经受过的羞辱，被提醒了——她就是我的来源与出处。
我有多么不想回首那个丑小鸭一样的自己，我就对我妈现在的粗鄙有多么的愤怒。
“你知道我有多想念爸爸吗？每次想起他，就会想起他冒着挨骂的风险，从上海给我带回的那套衣服与球鞋，它们照亮了我灰暗的童年，爸爸不是给我买了一套衣服，他是把整个上海带到了我的面前，让我对外面的世界，生出层层叠叠的幻想，让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提及爸爸，我的眼泪彻底决堤。
他没有等到我有余力去孝顺他的那一天，就生病离开了我。
我想好好孝顺我妈，可是，她让我无从下手，她永远以美、以享受生活为耻。
15
发泄过后，我们母女一夜无话。
我边洗澡边落泪，但那晚我却睡得出奇的好。
好到第二早上，一口气睡到十点。
醒来时，我没看到妈妈的身影，也许，她去海边遛达了吧。
我索性在手机上订了返程的机票。
是的，是时候回去了，跟她再多呆一秒，我都会崩溃。
大概11点左右，她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纸袋，脸上因为兴奋而泛着红光。
16
我妈献宝一样，打开纸袋，将那天我在免税店看好的裙子递到我手上。
“妈这辈子都没啥眼光，你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你觉得好，它应该就很好，所以，我一大早就去把它买回来了……”
原来，她去了免税店。
她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心疼钱，讨好我，愧疚而又激动，期待却又胆怯，像一个等待成绩的差生。
看着她满头大汗，再看她身上调色板一样的搭配，我心里难过而自责。
她的家境与她所处的时代，让她没有机会与能力去“对自己好一点儿”，一辈子与柴米油盐缠斗的她，在晚年独居的岁月里，更是将自己放逐得很彻底。
而我，放任她一个人独居，让她在有限的认知里，只有输出，没有输入地挥发着自己。
所谓母女一场，我们也只是在逢年过节时才谋面，上演着母慈女孝，团圆美满。
若非这次旅行的一对一，两个人真实的对撞，我们对彼此当下生活的了解，其实并不比同事多。
17
从海南回来后，我执拗地让她从老家搬来与我同住。
固然有些麻烦，也会不习惯，可是，她才56岁，是时候告别她的舒适区与野蛮生长，活出一个像模像样的晚年。
因为，不管我有多么嫌弃她，但一想到她被这个社会嘲笑、鄙夷，在家长里短中过完这一生，我就会坐卧不安、羞愧抓狂。
我失去了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爸爸，所以我更加不想，母亲还在，却在精神上失去她。
她把我养大，我要把她反哺成一个可爱的老太太。
18
事实上，带一个三观成型的老妈，并不比养育4岁的儿子更容易。
她从家里搬来的衣服，被我淘汰了大半。
剩下的，我一一帮它们搭配好，挂在她的衣柜里。
她来我家后听的第一本书就是《断舍离》。
她睡觉前，我放给她听，她做饭时，我也放给她听，她出去遛弯时，我就让她戴着耳机听。
她说，你这是在给我洗脑。
我笑了。
她居然会用“洗脑”这个词了。
“有进步啊，小老太太。”我夸她。
这让她觉得很受用。
19
我教她玩自拍，刷抖音，给她指派了任务，让她用一个月的时间，整理好家里所有的照片，制作成电子相册。
与其家长里短，不如玩点酷炫。
她其实不是个笨人，居然无师自通地下载了“形色”这款APP，把她在海南拍下的那些花草树木一一标注了名字。
遛弯时再看到什么不认识的花草，她就拍下来，百度一下。
她说这样可以锻炼记忆力，预防老年痴呆。
我笑她：“你的确需要多识草木少识人，因为你一碰到人，就容易家长里短，秒变成那个碎嘴子大妈。”
“嗯，我需要跟人类先保持一段时间的距离。”她说出这句话时，我一口茶喷了出去。
我深信，如此有慧根的老妈，一定会迅速走到“优雅变老”这条路上。
20
那天晚饭后，儿子用陶笛吹新学的曲目《梦中的额吉》。
我妈竟然听哭了。
之前，她从来没听过这首歌。
她一边抹眼泪，一边对正在看书的我说：“听这曲子，眼前全是你姥姥的样子。”
妈妈想妈妈了！
我眼睛顿时也湿了。
不是因为妈妈也会想妈妈，而是妈妈也会被这些美好吸引、感动，这对她来说，是多么可喜的进步。
我知道，把她接到身边是对的。
孺子可教！
21
为此，我给妈妈也报了陶笛班。
第一节课，她跟着老师，手忙脚乱，满头大汗。
第二节课从家走时，她上了三遍厕所，磨磨蹭蹭不愿意出门。
第三节课，她手指不分家，急得眼泪汪汪。
我却笑场了。
我喜欢她现在的样子，我也很清楚，她需要找回的，就是学习的心态，那种活到老，学到老的自我要求。
再老，也得看到自己的进步，让自己感觉还有不一样的明天。
22
某个周末，我带她去见我的一位忘年交，一位72岁的老教授。
我们一起喝茶，聊天，谈彼此对国内外时事的见解。
一个下午过得很快，但我妈如坐针毡。
回去的路上，她对我说：“你这个老朋友好怪，你们谈话时，她居然拿录音笔在录音，像间谍一样。”
我笑得岔气：“妈，你真是谍战神剧看多了。”
我告诉她，这位72岁的老教授在半年前，发现自己的记忆力在下降，有一天，光是“今天温度是多少”她就问了老伴六遍。
打那之后，她会把自己与每一个来访者的对话都录音，在别人下次拜访之前听一遍，以免自己重复观点而浪费别人的时间。
我妈听了，叹了一口气，说：“人家老得真得体。”
我还告诉我妈，这位老教授如今两种癌症缠身，每次会客之前，她都会花半个小时化妆，只因为她不想给别人留下憔悴的印象。
我妈重新震惊了：“真想把我的健康分给她点，人家活得才像样儿。”
我妈喃喃着，感慨着。
看着她羡慕的样子，我在心里点赞了自己接她同住的选择。
爱她，给她许多许多的钱已经没有用了，我要给她许多许多的知识与刺激。
人生永远没有太晚的开始。
23
那天晚上，临睡前，我让儿子把明天要穿的衣服选好，放在床头柜前。
然后，我们娘俩躺在床上看书，他看他的，我看我的。
他不时请教我几个不认识的字，搞不懂的词。
等到他睡了，我回到自己房间。
客厅里，老妈坐在沙发上发出感慨。
她说：“如果人生重来，我也想这么跟你相处，成为像你这样的妈妈。”
我抱了抱她：“你现在就是一个可爱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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