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来倒点水。”
老赵把水瓶往老李面前一伸,后者习以为常的接了过去,倒了满满一大瓶子,又结结实实的撒进一把茶叶。
“可行?”
“嗯。”
老赵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往老李手里塞了一把,这才搬了凳子在一旁坐下。
“麻花?不赖,香,脆,哪来的?”
“我老婆买的。”
老赵脸上挂着一股子得意劲,老李这才想起来,最近几天都不见老赵他老婆在工地上捡废品。
“发了财了。”
“是。”
“有多少?”
“你猜猜?”
“五十。”
“不是。”
“一百?”
“小三百!”
“这么多?捡着什么宝贝了?”
“咳,做生意赚的。”
“啥生意。”
“卖花啊。”
“你这卖的是金花还是银花啊。”
“没见识,玫瑰花懂不懂。”
老赵在他脑袋拍了一把。
“你知道这几天是个啥日子不?看你也不知道,告诉你吧,情人节。”
“啥节?”
老李有些蒙圈,他就知道天气越来越冷了,离年三十还有一阵子,第一次知道还有个什么情人节。
“情人节就是那些小年轻,小情侣过的节,满大街都是男男女女,都得过节,我媳妇就站在那里卖玫瑰花,三块钱一支进,十块钱一支出,你说赚不赚钱。”
老赵之前絮絮叨叨一大堆老李全然没有听进去,直到听到三块钱进,十块钱出这句话,精神顿时一震。
早知道有这么好的事情,自己也去卖它几天。
“你不行,你这五大三粗的样子,人家看着都吓跑了,还买你的花?”
老赵看穿了他的心思,嘴里嚼着麻花含含糊糊的说道。
“再来点?”
“我还是头一次听说过这个什么节,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花样多。”
“不光现在年轻人过,咱们也可以过,你看,这是我写给我老婆的情书,我念给你听听哈,咳咳,小琴,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别别别,听着伤耳朵,浑身鸡皮疙瘩,你整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干嘛?”
“干嘛,我告诉你,不管是老女人,小女人就都吃这一套啊,你看看,我老婆多少天没和我闹了。”
老李抹了抹嘴,回想了一下,老赵老婆的炮筒脾气倒真是消了不少,以前总要揪着老赵耳朵骂娘,这几天倒真真是笑呵呵的。
“唉,我跟你说,你好长时间没和你老婆说过这些玩意了。”
老李迟疑了一下,一年都没几天在家,别说整这些腻腻歪歪的了,连电话都是草草几句便收场了。
“我问你,你老婆是不是回去就三天两头和你撒气?”
“是。”
“看你做啥都不顺眼?”
“是。”
“这就对了,我和你说,这爱情,就像砖车,你不得上点油,三天两头就和你咯吱咯吱叫唤。”
“那咋办?”
“我教你一招,你啊,写封情书,把那些腻腻歪歪的,起鸡皮疙瘩的东西全写上,然后去礼品店买个信封装了,漂漂亮亮的,这就叫罗曼提克,浪漫,懂不懂,保证你老婆看了喜欢。”
老赵的话在老李的榆木脑袋上敲了一锤子,让他从搬了几车砖,发了多少工资,存了多少钱的围栏里,忽然吹进来些异样的风,下午上工的时候,这股子风就在老李脑子里面转来转去,扰得他心神不宁。
老李和老婆结婚二十多年了,要说爱情,早就糙得和手上的老茧一样。
过年回趟家,把钱一张张数了,然后又存银行里,两个人在床上拿着笔零敲细算,看看明年要多少开支,孩子学费又要多少,还有多少的人情得还,吃一顿年夜饭,放上一挂炮仗,到亲朋好友家转上两圈,老李又得收拾东西往火车站跑。
年年都是这样过来的,老李也没什么感觉,今年被老赵这么一敲,似乎又年轻了几分,心里面涌起些异样的,捉摸不透的滋味。
“写情书……那还是十七八岁的时候做的事情,咋写都忘了……”
老李吃过晚饭,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蹲着点了支烟,一边抽一边想着,忽的从房檐上滚下来一颗水珠,沿着他脖子就在背后劈开一条路,老李浑身忽的一哆嗦,手一松,眼睁睁的看着剩半截的烟漂在水沟里。
“哎呀,写个什么玩意。”
老李拍了拍裤腿,懊恼的往工棚走去,不一会又溜了出来。
“情书,咋写嘛……”
老李把纸在手掌上展了展,嘴里叼着笔,仿佛坐在高考考场里的学生一样。
“老婆……”
老李写了两个字,接下来便不知道如何下笔了,抓耳挠腮的犹豫了半天,又做贼心虚的左右看了看,把老婆两个字划了。
“梅梅。”
不行。
老李把纸片一抓,揉成一团攥在掌心里,仿佛周围有什么人盯着他一般,往外面走了几百米,这才在路灯下的一个垃圾桶旁停了下来。
“刘梅。”
感觉又太正式了。
老李删删改改了半天,终于敲定了前两个字。
八百里路才走了两米,老李脑浆子已经快成糊了。
“感谢你这些年,对家里的照顾,你辛苦了。”
老李仰头看着电线杆上面贴着的小广告,上面写着“盖世神医,救死扶伤,让我家庭重归美好,使我过上幸福生活”,干脆依葫芦画瓢,歪七竖八的抄上两三行,又挤牙膏似的憋出一个结尾。
“行了。”
老李把纸折了,小心翼翼的放进兜里,把衣领子扯了扯,呼啦啦的冒出一股白气来,连脑门子上也渗着几颗汗珠,在路灯下又转了几圈,等汗撒了,这才偷摸着回了宿舍,裹上被子倒头就睡。
第二天一早起来,挑了一整天的水泥,直到晚上把衣服洗了放在火堆旁边烤的时候,老李才想起兜里的情书来,急忙用手掏了掏,已经团成一把咸菜了。
得,重写吧。
老李把咸菜往火堆里一丢,转头又从记账的小本本上撕下来一页纸,正要下笔,却一句话也记不起来了。
“昨天,开头是怎么写的来着?”
老李搓着砂纸一样的手掌,脑子里面水泥沙包麻袋一窝蜂的涌了上来,把他原本就枯涩的小水沟填了个严严实实。
“刘梅……嗯……”
路灯杆下面不是有篇模范作文嘛,老李苦思冥想了半天,猛的醒悟过来,急忙朝工地外面跑去。
路灯杆上光秃秃的,比老李的脸还亮。
要过年了,城市容貌得理一理了,老李找了十几个电线杆子,愣是没有找到一张小广告。
“哎,等等……”
“干啥?”
老李眼看着一个环卫工人从墙上刮下来一张小广告,赶忙跑了两步。
“这广告……能不能给我看看。”
“啧啧。”
环卫大妈上下扫了他几遍,扫得他满脸通红,说了句“小心上当受骗!”,这才把纸片交到他手里。
老李看了看上面的几个大字:求子。这才明白大妈刚才异样的眼神,又羞又气,顾不了那么多,赶紧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把纸摊开,“模范作文”也放一边。
“因丈夫意外,没有生育能力……”
前前后后读了三遍,没一句能抄的,就像小时候考语文,从抽屉里偷摸出一本数学一样。
老李骂了一句脏话,又瞥见了“模范作文”上面的照片。
那女的很年轻,瓜子脸,皮肤白,手指修长。
老李想起自己和老婆谈恋爱的时候,她手比这还白,手掌里面虽然有茧子,手背却是白白净净的,她爱干净,指甲剪的整整齐齐的,有一丝泥都得挑了。
老李那个时候就爱和她开玩笑。
“以后你就不用干活了,专门在家养着这双手。”
玩笑归玩笑,生活归生活。老李的情书。
去年过年回家的时候,老婆的手已经糙得和老树皮一样了,手心手背上大大小小的口子长着嘴尖叫,老李让他给自己挠挠背,刺啦一下像一张砂纸从背上刮下来,疼得老李龇牙咧嘴,为此两人还吵了一架。
“你看看给我抓的,背后鲜红的,下手一点轻重都没有。”
“手都冻麻了,还讲什么轻重。”
“冻麻了不知道买瓶冻疮膏涂涂。”
“到了春天就好了,浪费什么钱。”
两个人总是为了一些柴米油盐的小事情争来吵去,最后到老李离家的时候,老婆一边甩着脸色,一边往蛇皮袋里一件件塞毛衣。
老李忽的感觉鼻子有点酸,他使劲揉了两下,又大声咳了两声,朝脸上哈了几口气,用力搓了搓。
“老婆,谢谢你这么多年为家里付出,辛苦你了,每天干那么多活,不嫌苦,不嫌累,又要照顾孩子又要照顾我……我想拉着你的手走一辈子。”
老李写完这几句话,仔仔细细的读了几遍,确认没有什么错字,这才塞进怀里,紧跑几步回了宿舍。
老赵他们早已经睡下,老李小心翼翼的把情书摸出来,又检查了一遍,这才夹进账本里,严严实实的藏在抽屉底下。
日子过得飞快,老李买好了回家的火车票,收拾了行李,大包小包的捆在一起,洗了个澡,挑了身最干净的衣服,又从抽屉底下抽出账本,把情书抽出来,转身朝大街上走去。
街上真冷,街上真热闹。
老李在这座城市打了三年工,这还是头一回在街上逛,他看着街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浑身都有些不自在,脚下快赶几步,按着老赵说的地址走进了一家礼品店。
“您好,欢迎光临。”
年轻的小店员热情的招呼着他。
“您要点什么?”
“我要……”
老李一时语塞,磕磕绊绊的说不出话来。
“就是那种套在纸外面的。”
“您说信封是吧?”
“对对对。”
“请问您信是给谁呢?”
“给我老婆。”
老李说话像蚊子叫。
“好的,您看看这款怎么样?”
小店员很快拿了一张信封过来,粉红色,扎着丝带,在灯光照耀下闪闪发光。
“这是我们店里面卖得最好的一款,里面还有明信片,您闻闻,信封上面还有薰衣草的香味。”
老李凑近闻了闻,确实有股子香气。
“就这个吧。”
“好的,给您打个折,一共是20块钱。”
老李从礼品店出来,把外套脱了,在街上转了好一会,终于在一个垃圾桶前面站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看了看,又轻快的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转身在药铺里买了一瓶冻疮膏。(作品名:《老李的情书》,作者:虺。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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