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丢失的时间

故事:丢失的时间

楔子

我再次拨打郝悦的号码,忙音刺痛着我的鼓膜,我不知道他今晚为什么一直不接我的电话,也许是生气了吧。明天是2018年11月1日,也是我们的十周年纪念日,郝悦准备了厚礼要送我,可现在我却不一定能赶得回去。

我盯着黑乎乎的手机屏,5.8寸,此刻一点光也没有。

我知道自己一定是忘记了什么,那最细节却又最致命的东西,就这样静悄悄地躺在我的余光之外,等候着被发现的那一刻。

1

云逐渐散了,雨势挣扎片刻,停了。太阳悬在天边,天边镶了一层金色。我参加了公司组织的团建,内容是爬山烧烤,人人有份,不得请假。我抬眼看那山,巍峨极了,直挺挺的插进云里,周围连个可以比肩的都没有。

孤山。

我往后看,大路如我们来时一样,笔直通透,一直延展到地平线以外的远方。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被雨水冲过的地面湿润滑腻,松软的泥地上一踩一个脚印,又很快被新的覆盖了。

我走在队伍中间,偶尔在低头的时候看着水洼里自己的倒影,模模糊糊,面容扭曲。

同事崔可从我身边经过,顺着我的目光一起看了眼,带着羡慕开口:“真喜欢你这样,年轻,皮相经得住摧残,哪怕在泥水里看都亮的发光。”

我有些不好意思,却也觉得骄傲。我今年24岁,研究生刚毕业,和男友青梅竹马,已经要谈婚论嫁。他叫郝悦,和我一样的岁数,白袖拢风,是朋友圈里鲜衣怒马的少年,看着我的眼神又温柔又热切。只有在说到他时,我低落的心情才暂时好一些。

不过也惭愧,这一路我自己都觉得提到他的次数有些过了。

我们来到山脚下,崔可的声音再次响起。

“真高啊!”

我眯着眼往上瞧,只觉得那山长得又嶙峋又怪异。树木花草如同做上去的,排列整齐,颜色统一。

上山的路由无数的台阶组成,每一节整整齐齐,就像金字塔上的方砖,约莫有我半个身子那么高,也不知当初得建造者是怎么考虑的。

台阶的正面切割光滑圆润,可以映出人脸。部长上前,和崔可一人一头抬着手扶梯架上去。他回身招手,同事们越过我排着队开始往上爬。我在队伍中间,队长没有抬眼看我,他一直故意忽略我。我可以肯定,要不是为了凑份子,他甚至不会同意我来团建。

太陡峭了,我在队伍中间,只能笔直地昂着脑袋向上。前面有人,后面也有人,这扶梯也奇怪,仿佛可以自动生长,拥有无限的空间,一直往上爬就一直看得见它在向前。

我的心里数次冒出怪异的感觉,总觉得有什么荒诞的地方被我遗漏了,可真的认真去思考,又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能沿着那无边无际的楼梯一直往上爬。

太阳出来了,明晃晃地耀眼。

雾气起来了,将半人高的台阶吞噬了一半。

我们每上一层,就得从云中间穿过一次,身上的露水干了又湿,不热,不冷,不累,不饿,也不渴,就是怪异。

我看不到身后的人的模样,低头时只有崔可的双手从云层下探上来,手腕上的青筋根根分明。我抬头也看不见前面的周姐,她只有双腿还遗留在云层的下方。

当我平视时,光滑的台阶表面映出我的模样,一层层往上,我的表情就一次次变化,缓慢地变化,那像什么呢?

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妥帖的形容。

我偶尔喘息,极目远眺,远处也全是光秃秃的云和雾。我还在想郝悦,想这山真高啊,到了山顶我该怎么回来,回去时会不会太晚,他会不会着急——身后的崔可就像听到了我心里的问题,他的声音隔着白云传上来,瓮声瓮气。

“我们今天不回去啦,太晚了!”

我心里一顿,赶紧摸出手机,黑屏。郝悦没有找我。

我给他拨过去,依旧没有人接。我换成了视频语音,可无论怎么寻找,郝悦就这样沉默地躺在我的通讯录里,悄无声息。

我心底里升起一种熟悉的愤怒,就和他当年独自出国留学,将我一人放在大洋这头整整2年时的愤怒一模一样。

2

抵达山顶时,太阳已经彻底下去了,除了燃着的两团篝火外,营地外一片寂静和黑暗。

我回头看着部长和崔可一点点往上提着扶梯,不敢相信自己也是这样爬上来的。毕竟我可是个心脏病患者。

等一下,心脏病?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我的心就不舒服地咯噔跳了一下。

我什么时候得了心脏病?为什么我会觉得自己有心脏病?手指覆盖在心室上,心室下方的宁静又让我恢复了镇定。

我抬眼,队员们忙碌地翻烤着羊肉,周姐撕了一块给我,带头开始唱歌。

我在歌声中继续想念郝悦,想念他的白衬衣和衬衣上的肥皂水味道。

“明天咱们从另一头下去吧,今晚先在这里宿营。”

郝悦出国时我们之间隔着一个大洋,一整个大陆和12小时的时光,这让我们俩养成了一个好习惯,不管多晚,一定要和对方说晚安。

郝悦也有忘记的时候,那次我整夜不眠,第二天挂着两只熊猫眼和他隔着手机屏幕疯狂争吵,很快他就学乖了,每天早报道晚请安,让我抱着他简短的信息一夜好觉。

可今天怎么他就忘记了。

我生气了,我一生气就会咬指甲,今天咬得特别深,也觉得特别生气,手指甲麻酥酥地疼。

我看着时间,12点过了。

篝火不知什么时候熄了,他们三三两两去睡了。我最后一次拨打他的视频,看着屏幕里自己的脸,光洁、干净、鲜嫩,直到那屏幕暗下去。

崔可走到我身后。

“几点了?”我看了眼他的手表,他抱歉地笑笑,抬手,“表坏了,爬上来的时候磕着了。”

“12点10分,”我顿了会儿,“真不能今晚就回去吗?”

“不行的。”

我叹了口气,讷讷开口。

“我不回去,我们家郝悦会担心的。”

话音刚落,忽然那种无法名状的怪异和违和感又一次强烈地朝我袭来。我猛地起身,环顾周围,周围黑压压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违和感的来源像水里的鱼,在我脑子里停留不超过一秒又滑开。

郝悦给我准备了什么厚礼呢?

“睡吧,睡起来,明天咱们从那一头下去。”

伴随着从若隐若现的帐篷里传来的异常清晰的呼噜声,崔可的话幽幽地坠进了我的心底。

3

第二天我随着团建部队继续前行下山,那条路比上山时的道路平缓顺畅很多。走了不多远,前面出现了类似牌坊和老镇的建筑群。我们越往前走,街上的人也就越多,可不知怎么的,我心底里违和的感觉也愈发明显。

如果非要给个原由,大概因为街上的人都穿着老旧的粗布衣服,蓝色或者灰黑色,发型一样,身形古板,与其说走动,倒不如说像游荡,漫无目的,双目空洞。如果说这是专门的主题旅游街,我倒能理解这种打扮,可看样子,街上的人也不像是群众演员。

这条街给了我强烈的不适感,我缓了缓脚,身边才来的内勤小妹三步并两步近前,拿出手机和我自拍了一张后,关切地问我:“怎么啦?”

“你看他们,像不像咱爸妈那代人?”

“什么意思?”

她脸上的表情是一贯的天真无邪。

“我是说,你看他们像不像五六十年代的人?”

内勤小妹听完我的问题后更加诧异了,她仿佛陷入沉思,脑袋深深地歪在一边的脖弯中,片刻后才又扬起笑容。

“姐,咱们现在不就是1950年吗?”

我的脑子一顿,模模糊糊就像蒙了灰,不由自主和她一起点了点头,机械地跟着她往前走。可越走,我的脑子就越不对劲,心跳加快,口干舌燥。我抬头环顾周围,我的心里有个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聒噪,我猛地停下,回过身看着她。

“不对!我们怎么可能到了1950年?”

她的大眼睛眨了又眨。

“我们真的就在1950年呀。”

我的嘴唇哆嗦起来,阳光猛烈地晒在身上,明亮刺眼,就像刚才她和我自拍时用的光。

“不对,不对不对,什么事情被我忘记了!”

“姐你怎么了?”

“我们不在1950年,现在不是1950!”

来时的山顶巍峨高耸在不远处,像刀一样笔直地插在天空中。崔可来到我身边,他的双眸又黑又深。

“1950——怎么可能有智能手机,我怎么可能给郝悦电话!”

“不对,不对!”

我的手里还捏着如死一样寂静的手机,黑色的屏幕一如往昔的平静。我一步步后退,内勤小妹一步步逼近,她的表情越来越僵硬冰冷,就像街上的行人。我调头就往来时的原路跑去,身后远远的是周姐、队长和内勤小妹的呼喊。

而在那些呼喊声里,我清晰地听见崔可的脚步如影随形。

“我同意,”他这样说,“我们不在1950,那座山有问题,我们得回去!”

我的脑子乱成了浆,我边跑边回头看他,他大汗淋漓,他气喘吁吁,他指着山,发狂的眸子里映着发狂的我。

“那座山有问题,它隔绝了时间,我们走的越远就越往前,我们原路回去就好!”

我茫然无措地继续奔跑,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对。还是不对。丢失的时间。

心里的绝望和恐惧递增放大,扩散到呼吸的每一次微小角落里,还有什么事情是我忘记了的,不对,都不对!

脚下一个踉跄,我差点摔在地上。崔可伸手扶住我,我借力起身,天空又阴了,细细的雨水开始往下降,我们回到山顶。

我们是怎么回来的?我不记得了,我明明一路跑过来,可我一点也不累,这是为什么。

我坐在悬崖边,看着淹没脚背的云层。台阶好光滑,像镜面。台阶好窄,一次只能坐半个屁股。看不到底部的山高以及下雨带来的湿滑,一切让前路恐怖而无法明辨。

我心中的不安更甚了。我还是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事情。

崔可跟上来,站在我身旁,我低头只能看见他的鞋,我挣扎着要往下去,他一把拽住我的胳膊。

“你不要命啦!”

“我必须得回去,我得回到2018年!”

就在那一瞬,崔可的手猛地收紧,我吃痛叫了声,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神色十分骇人。

“你回2018干什么?”

我被他的话问愣了。

“你不想回去?你老婆还在2018等你,我老公也在2018——”

我倏地吞回后半句话,不祥的预感愈发浓重,他的嗓音颤抖起来。

“我是问,你为什么要回2018年,我们来的时候,是2028年!”

他的话和天空里的惊雷一起炸响,我想说什么,却口干舌燥,什么声音也发不出,只能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含糊的音节。

“你看,我来的时候手表被碰坏了,指针停了,”他伸出手腕,怼在我的眼前,“2028年,10月31日!”

他的指针停着,蛰伏的细节忽然涌出,我张了张嘴,半晌才困难地开了口。

“可是我来的时候,我来的时候是2018年10月31日,明天就是我和郝悦10周年纪念日,他说好要送我一份神秘的礼物,我……”

崔可用看精神病人的眼光看着我。

“我们来的时候是2028年,你记错了。”

“不对,是你记错了!”

我吼起来,声音虽大,却有气无力。我没有记错,我出门的时候郝悦还叮嘱我一定要在11月1日回家,过我们十周年的纪念日。他要开车带我出去,他订了餐,他抱着我说谢谢我一直在……

那十年去了哪里?

郝悦呢,如果时光一下跳转到2028年,十年中他找不到我,会疯吗?

我呢,如果郝悦忽然失踪,我找他十年不见,我会疯吗?

我不可抑制地哆嗦起来,山更险峻了,台阶更窄了,可以断定的是云层吞噬了时间,扭曲了我的记忆,这笔直的山道如通往地狱的大路,但我不能回头。

我猛地用力,往下坐了一层。我的背摩擦在台阶上,我用力抓着台阶的边缘,我忽然放声大哭。崔可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你等等!危险!”

“我得回去找我们家郝悦,他不能没有我,要是他找了我十年,他会疯的!”

我嚎啕,泪水磅礴,撕心裂肺。

我大声哭泣,绝望拉扯我的肉体和心脏。

难怪郝悦不回应我,他不能穿过那么长久的岁月和我呼应。

我又一次往下坐,山道那么长,仿佛一生一世,永远到不了头。而郝悦,郝悦他沉默地躺在十年或更久之外,我不知道他活得怎么样,我不知道没有我他还会不会活下去。

我继续往下坐,云越来越厚,雨越来越大,台阶越来越滑,而头顶崔可呼唤我的声音却越来越像啼哭——

4

我自梦中挣扎着惊醒,扭头,凌晨四点,摇篮里的婴儿张大了嘴拼命啼哭。

原来是一场荒诞的噩梦……我长呼了口气出来。郝悦在身边裹了裹被子,不耐烦地嘟囔了句什么,又打起了呼噜。我机械地翻身下床,头重脚轻,一下没站稳,磕到了脑袋,疼了很久。

啼哭声在这种疼痛中蓦然放大。

我从摇篮里抱起,我摇晃它,胳膊酸疼。

我看到了床头的电子表,上面写着:2028年11月1日。

今天是我和郝悦20周年恋爱纪念日,10周年结婚纪念日。2018年11月1日,郝悦拿出一枚制成于1950年的结婚戒指给我戴上,开启了我悲哀又无法逃避的下半生。

我机械地抬起头,看着镜子,好容易甩开的绝望猛地又回到我的身体里。

梦中泥水里的脸不再扭曲,我的穿衣镜面光滑干净,印出我的模样。

我不是24岁的毕业生,我34岁,看起来和44差不多。因为心脏病,我今年才刚生孩子,目前正在家中,每天蓬头垢面,眼袋深重,每一寸皮肤都在枯萎中哀嚎,每一根细纹都在嚣张里生长。

“烦。”

郝悦嘟囔的是这个字。他嫌吵,他也嫌我烦。就在我摇晃时才终于想起梦中一直缠绕我的怪异的感觉是什么。

在梦里我忘记太多事情了。

我忘记在这个家里每天妯娌婆媳间的嫌隙都像宫斗一样上演,我忘记自己的理想和梦被埋葬在无穷的柴米油盐里。

而后我惊觉,我在梦里一直心有余悸的那个被忽略的细节也并不是崔可的时间,不是嶙峋的高山,不是自己年轻时的相貌

我忽略的细节是梦中那个年轻版的我,对郝悦还怀抱着深沉的爱意。

因为在做梦的这一个小时里,我忘记自己已经不爱郝悦很久了。

我们曾经相爱过,曾经抓心挠肺得恨不能把每一分每一秒都浪费在彼此身上,恨不得此刻就能一起合墓而葬。

可我现在早已不爱他了。

我不会想念他,不会在他不归家时一次次给他电话和视频,不会把在单位里被周姐排挤,被内勤小妹嘲讽着年纪,被崔可骚扰,被队长忽视还不敢离职的痛苦告诉他,不会担心他担心我,不会害怕他丢掉我,因为他不害怕这一切。

我的记忆在梦里回到了十年前,在我们还相爱的2018年,回到了那年的11月1日,可我最后的神智调动一切力量对此深深抗拒。

现在我回忆起来了,我想起从此往后的漫长岁月,我还得和郝悦一起度过,犹如身处最孤独寂静的人间地狱。

我手足冰凉地站在地板上,呆呆地看着在床上打鼾的郝悦。我忽然分不清哪一头才是梦,又或者说,我不知道自己希望哪一头是真的梦。

窗户没关,33楼的冷风吹得我打了个喷嚏,郝悦继续打着呼噜。我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认真地注视他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和我就像两个生活在这个家庭里的幽灵,对穿而过,带来寒意,彼此毫无知觉。

我心里明白,就算这十年郝悦找不到我,他也绝不会像我在梦里担心的那样疯掉。

我将孩子放回婴儿床。他吃饱了,不闹了。我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又回头看看窗户。

33楼好高呀,就像梦里的高山一样,它吞噬了我过去所有鲜活的时光,它让我变得衰老、缓慢、行尸走肉。

如果一切现实和梦境都是对照的,那是不是说明,我只要像梦里一样,沿着台阶往下一跳,就可以回到另一个现实呢?

这样想着,我也这样做了。风从耳边鱼贯而过,月光随着我的坠落一层层打在身后邻居的窗户上,就像老旧的胶片,一格一格往前。

我看着眼前飞速闪过的胶片,看着自己从蓬头垢面的妇人又一点一点变回少女,而我鲜衣怒马的少年正如十年前一样白衣收风,站在高处温柔又热切地看着我。

我想起来了,梦中高山上的台阶那么光滑,和这胶片一模一样。

梦里已有暗示,这是最后一个被我忘记的细节,这是我最后的爱和报复和孤独。(作品名:《丢失的时间》,作者:香无。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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