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詩人對"愁"的識解,,揭示了隱喻中始源域的"多元性"

導語:

體驗哲學認為,心智具有內在的體驗性,作為人類心智重要組成部分的概念、推理、意義和語言"都是基於身體經驗和認知加工形成的",即都具有體驗性。概念隱喻是概念結構的要組成部分,無疑也具有體驗性。體驗不僅包括生理的體驗,同時也包括心理、認知以及文化等多個方面的體驗。由於體驗是人與外界現實互動的結果,所以具有很強的主體性。

體驗的主體性又決定了隱喻在構建的過程中自然會打上施喻者主體性的烙印。隱喻是一種跨域之間的映射:一方面,同一始源域可以映射到多個目標域;另一方面,同一目標域也可以用多個始源域來理解,因此目標域和始源域都呈現出"多元性"。。

隱喻在人類概念系統建構的過程中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 有人認為,隱喻的本質就是以另一件事和經驗來理解和經歷一件事和經驗。不過,如果沒有人對始源域和目標域概念的體驗認知,並通過想象從而在兩個概念域之間建立映射關係,隱喻概念就不可能產生。顯然,人的體驗認知在隱喻概念建構的過程中起著關鍵性的作用,表現出鮮明的主體性。

施喻者的時代背景和生活經歷施喻者構建隱喻的主要目的是為了表達自己對目標域的理解和認識,但由於受他們所處的時代背景、生活經歷以及認知風格的影響,會從各自獨特的視角去觀察世界、識解世界、表徵世界,表現出較強的主體性所謂主體性,指的是人作為主體在對外界或自己內部的刺激過程中總是積極主動地、自覺地、有意識地、有選擇地作出反應或回答。隱喻建構過程中,作為認知主體的施喻者由於時代背景不同、生活經歷各異,而選擇不同的始源域來理解和認識同目標域。通過不同詩人對"愁"的識解,系統揭示隱喻中始源域的"多元性"的理據。

李煜國破家亡之愁

李煜的愁是"愁絲":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頭。(李煜《相見歡》

詞的作者為婉約派詞人南唐後主李煜。他所生活的五代十國時期,藩鎮割據,戰爭頻仍,政權屢有更迭,社會生活動盪不安,"亂"恐怕是這個時代的最顯著特點。!作為君王,李煜生不逢時,繼位時南唐已淪為宋的屬國,悲劇命運早已先天註定。在位期間,他驕奢淫逸,不恤國事,導致朝政廢弛,民生凋敝,一片混亂,最終淪為亡國之君。宋滅南唐,李煜被囚於汴京,嚐盡人間冷暖、世態炎涼,飽受國破家亡痛苦的折磨。他的一生是充滿矛盾、大悲大喜的一生。他雖才華橫溢,卻無帝王之志;貴為君王卻又嚮往歸隱生活;權力看似至高無上,卻無能贖回被宋扣為人質的胞弟從善;摯愛大周后卻又染指其妻妹小周後;身陷囹圄卻又不時夢想復國。

不同詩人對

圖一,亡國之君,南唐李後主

時代之亂,個人之亂,必然會內化為李煜思想情感世界之亂,從而形成了詩人自身深刻的體驗和感受。由此而導致的愁,獨一無二,深沉、複雜、悠長。這愁既有離人之愁,離鄉之愁,國破家亡之愁,更有那亡國之後淪為階下囚備受屈辱之愁。這愁長久鬱結心中,糾結纏繞,無端無緒,難以理清,更難以消解。這首詞當是李煜亡國之後身陷囹圄中的作品。

我們可以想見,某一晚上,李煜"無言獨上西樓",眼望殘月如鉤、梧桐清秋,離愁別恨一時湧上心頭,禁不住發出了"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的萬般感慨。世間萬物,千姿百態,李煜為何選擇了"絲"來喻指他的愁緒,我們認為原因在於,只有"絲"所具有的特性才能賦予他那難以言狀、無從理清、無法消解之"愁"以形狀(綿長)、情狀(紊亂)、質地(堅韌、難以剪斷),這樣才能恰如其分地把其鬱積已久、無法言表的滿腔愁緒表達出來、排遣開去。

歐陽修的春景佳人傷別愁

愁"是"春水"

候館梅殘,溪橋柳細,草薰風暖搖徵轡。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欄倚。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歐陽修《踏莎行》

這是北宋文學家歐陽修《踏莎行》一詞,上片寫行人愁思,下片寫閨婦哀怨。眾所周知,"有宋一代,士大夫之間時有文酒雅集,樽前花間淺斟低唱,相互酬答,已成了一種時髦的玩藝。宜乎摹寫風流豔情的小詞,風雲際會,因此而獲得了衍生的土壤"身為士大夫兼擅詩、文、詞、賦大家的歐陽修便是這種時髦的活躍分子,顯然,他的浮豔之詞與其生活方式及其體驗應具有較為密切的聯繫,上引《踏莎行》一詞便是典型例子。

不同詩人對

圖二,文學大師,歐陽修畫像

歐陽修也像其他詞人一樣,會借風花雪月等自然景物來抒發離情別緒,如春風、春雨、春水、楊柳、飛燕,不一而足。由於在詞風上受五代詞人特別是馮馬延巳的影響極深",歐陽修在狀物抒情時常會化用前人的取喻,反映出他與前人具有大抵相同而又別具一格的體驗。如上引詞中的"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應是從北宋詞人寇準《夜度娘》"日暮汀洲一望時,柔情不斷如春水"承繼而來,歐詞後面一句不僅與寇準詞的後面一句句式相似,取喻"春水"也完全相同。

此外,歐陽修的取喻與李煜《虞美人》一詞中"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取喻同為春水,不過大同之中亦有小異。李煜通過濤濤的滿江春水側重愁的跌宕起伏、深重而令人難以承受;歐陽修貝強調愁之綿長、悱惻。畢竟,前者是國破家亡之愁,後者是兒女情長之愁,施喻者的體驗還是不盡相同的。

辛棄疾的夢裡扶劍國恨愁

同一詞人由於在不同時期的經歷不同,,對"愁的感受和體驗也不盡相同,因此常常會在詞作中使用不同的喻體來刻畫和表達"愁"的概念。限於篇幅,下面我們只以辛棄疾的兩首詞的相關片段為例,具體考察他在為官和閒居兩個階段對"愁"的取喻。

愁"是"沉重之物"

我來弔古,上危樓,贏得閒愁千斛。虎踞龍蟠何處是?只有興亡滿目。柳外斜陽,水邊歸鳥,隴上吹喬木。片帆西去,一聲誰噴霜竹?(辛棄疾《念奴嬌》上片)

辛棄疾既是南宋著名的詞人,又是傑出的軍事將領。他一生力主抗金,收復失地,但其強兵復國的具體規劃始終得不到採納和施行。在各地任職時,他認真革除積弊,整軍備戰,卻又屢遭投降派掣肘,甚至受到革職處分,被下放到江西上饒一帶長期閒居。從他1162年奉表率眾南歸後,40餘年間,生活道路崎嶇坎坷,壯志難酬,因此不得不借歌詞來發洩一腔悲憤,"愁"則成為其詞作中的一個主題。

不同詩人對

圖三,辛棄疾畫像

上引《念奴嬌》一詞是作者於1168年在一次登建康賞心亭時觸景生情之作。辛棄疾時任建康通判,他雖南歸已有七個年頭,然所進《美芹十論》等大計並沒有得到朝廷的釆納,恢復中原的大業亳無進展相反還屢遭朝中議和派的排擠打擊。在詞中,作者通過弔古傷今來表達對南宋朝廷苟且偷安的憂慮以及對議和派的激憤。作者開門見山,直抒內心情感第一句"我來弔古,上危樓,嬴得閒愁千斛",是說詞人登高遠眺,觸景生情,感慨萬千。

閒愁"看似無端無緒,實則是作者故作輕鬆之筆來表達自己關心國事、但人微言輕無法實現抗金復國大計的深深憂愁,閒愁"本是一種無法稱量的心緒,作者卻將其比作具有千斛之重的物體,形容其愁苦極重極多。由於詞人報國無門,所以只好用"千斛"之重的"閒愁"才能較為恰當地抒發他悲憤沉鬱的心情

愁"是"綿長之物

倘來軒冕,問還是,今古人間何物?舊日重城愁萬里,風月而今堅壁。藥籠功名,酒壚身世,可惜矇頭雪。浩歌一曲,坐中人物三傑。(辛棄疾《念奴嬌》上片)

上引之詞是作者落職之後賦閒江西帶湖期間所作。上片主要寫作者雖視功名利祿如浮雲,但在國家民族危難之際,自己卻遭免職,屈身於田間山林,無法報效祖國,壯志難酬,一腔悲憤。其中"舊日日重城愁萬里,風月而今堅壁"兩句是說自己丟官之後,往昔的愁苦猶如萬里重城,無計消除,連眼前的美好風光也像是豎起堅牆,存心讓人不能欣賞解悶。

在前一句中,辛棄疾表面上談的是舊日之愁,實際上說的卻是"今日"之愁,這愁就像重城樣,重重疊疊,綿延萬里,環繞自己,一直從過去延伸到現在,從來就沒有消解過。顯然,作者在這裡賦予了無法丈量的愁緒以長度,愁因而成了一種"綿延不絕"的物體,這樣才能稍許表達和排遣長久積壓在胸中的苦悶心情。

余光中的遊子漂泊思鄉愁

"愁"是"郵票、船票墳墓、海峽

小時候,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

……

(余光中《鄉愁》

由於政治隔閡,海峽兩岸人民雖屬同根,但幾十年來卻只能隔岸相望,滄海桑田,令人惆悵。余光中以他獨特的人生經歷和感受,以"鄉愁"為詩表達了自己對故土的無限思念與感慨對同一目標域"鄉愁",作者根據自己人生經歷的四個不同階段選擇了四個始源域:

不同詩人對

余光中《鄉愁》

少年求學時,母子分離,借書信以慰別情,那時的"鄉愁"是"小小的郵票";青年成家後,告別新婚妻子,離鄉背井,天各一方,這時的"鄉愁"成了"窄窄的船票";壯年時母子生離死別,不得相見,這時的"鄉愁"又變成了"矮矮的墳墓";年老時,同胞難得相聚,國家不能統一,這時的"鄉愁"又轉化成了阻隔兩岸的"淺淺的海峽"。

四個階段、四種鄉愁、四個隱喻,把余光中對母親、妻子、祖國的眷念之情滿含憂鬱卻又十分強烈地表現了出來,感人肺腑,刻骨銘心。

視覺感官對愁概念隱喻構建的影響

人們選擇什麼樣的概念或事物來描述另概念或事物除了受時代背景和人生經歷的影響外,還取決於施喻者個體的感官意識。在感知外界事物時,有人喜用視覺,有人傾向於味覺,更有人喜歡同時使用多種感覺。使用不同的感覺常常就會導致不同始源域的選擇。還以"愁"為例"愁"是人內心世界的一種感覺,看不清也摸不著,人們唯有通過不同的感官體驗,並藉助具體事物的特徵映射才能對其加以認識

視覺感官對愁概念隱喻構建的影響

'愁"是"煙雨"

楊柳絲絲弄清柔,煙縷織成愁。(王雱《眼兒媚》

桐花半畝,靜鎖一庭愁雨。(周邦彥《瑣窗寒》

愁難以名狀,模糊不清,而煙和雨呈現在眼前的也常常是一片朦朧模糊,且很容易讓人產生一種莫名的惆悵。因此,視覺所及煙雨的"迷濛"便被映射到愁的"模糊",煙雨愁腸也就成了十分常見的隱喻表達。

不同詩人對

圖五,北宋文人作品收錄集

愁"是"落花"

臨斷岸,新綠生時,是落紅,帶愁流處。(史達祖綺羅香·詠春雨》

長驅入,歌樓舞榭,風捲落花愁。(徐君寶妻滿庭芳·漢上繁華》

人與外界長期處於互動之中,既互為依存又互為影響。人們在生活過程中所看到的草木枯榮、花開花落等自然現象的變化會無時不在地給他們帶來心理的衝擊,引起他們心緒情感的變化。得意時,意氣風發,躊躇滿志,心境猶如盛開的花朵,充滿希望;失意時,心灰意冷,愁苦滿懷,心境就好像那凋謝的花朵,黯然失色這種"感傷"的"愁",只有用花的"凋零"來映射才能得以怡當而又形象地表達。因此,落紅滿地,一腔愁緒,相互映襯。'愁是落花"便成為諸如上引詞句中常見的隱喻投射。

味覺感官對愁概念隱喻構建的影響

愁"是"苦澀之物"

憶從前,一點東風,風隔著垂簾,眉兒愁苦(柳如是《金明池》

綠滿山川,聞杜宇,便做無情,莫也愁人苦。(朱淑真《蝶戀花》

人的生理感受往往與心理感受密切相關,因此食物的"味道"常被用來理解人的心緒。順利快慰時,人會覺得"心甘";挫折沮喪時,則會覺得"心酸"或"心苦"。難以名狀的愁緒之"苦"通過食物之"苦"得以轉化為具體可感的"味道",並用語言形象地表達出來,愁便成了"苦澀之物"。由於不同的施喻者藉助不同的感官聯想來體驗和理解愁,愁的隱喻構建也就有了差異,始源域的"多元性"便由此而生。

愁"是"實體"

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李清照《武陵春》

但淚眼沈述,看朱成碧,惹閒愁堆積。(柳永《散水調》)

"愁"本無形相,但在詞人的筆下,"愁"卻變成了或可以"運載"或可以"堆積"的某種實體,使"愁"具有了某種形狀。這實體既可以是本身就具有重量"載不動")的物體,也可以是逐漸增長'堆積")、變得越來越沉重的物體。這樣,看不見、摸不著、更無法稱量的"愁"便能得到了具體形象的理解和表達。在這一過程中,既有施喻者主體的視覺感官(對"形狀"的感知)在起作用,也有觸覺感官(對"重量"的感知)的參與。

不同詩人對

圖六,李清照畫像

"水"作為始源域具有晶瑩、秀麗、流動、平靜等多種特性。但秦觀和賀鑄想要強調的是愁苦的"綿綿不絕",因此選擇水的"川流不息,即流動"這一特徵對其加以"聚焦",而"水"的其他特徵既不符合"守恆原則",也不符合施喻者的表達意向,因此其就被抑制了。可見,隱喻映射不是隨意的,而是具有意向性的'喻"畢竟是"喻",只有通過施喻者有意向性的"選擇",才能在本體和喻體之間找到最佳的"聚焦"結合點。

隱喻概念的形象化

隱喻是人類不可或缺的認知方式,是人類抽象概念形成的重要機制"。在隱喻概念形成的過程中,作為認知主體的人起著主導性的作用。在上圖中,愁本是難以名狀的抽象感覺,但人可以發揮主體性作用,將其與不同事物進行聯繫。通過具體事物典型特徵的聚焦並映射,愁的特性便得以具體化,最終產生了豐富的隱喻表達

面對同一目標域的"愁",不同的施喻者由於所處的時代不同、生活體驗各異而選擇了不同的始源域來進行投射,如李煜以"絲麻"來理解"愁",歐陽修則用"春水"來對"愁"發出慨嘆。"感官差異性"決定施喻者選擇用何種感覺模態去體驗和認識目標域,如周邦彥取"視覺"的"煙雨",而李清照取綜合了"視覺"與"觸覺"的"運載物"。"

不同詩人對

圖七,隱喻研究的書籍

隱喻聚焦的意向性"則為施喻者所要強調目標域的什麼方面提供了方向,如"煙雨"的"迷濛","運載物"的"沉重。"感官差異性"與'聚焦的意向性"相互協調,這樣,抽象概念"愁"的不同特徵便得以形象化

結束語

人是認知的主體,從這個意義上說,現實範疇、概念和語言都是人化的產物。隱喻是概念系統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是人在體驗的基礎上進行認知加工的結果。通過對李煜等人詩詞中"愁"這一概念隱喻裡始源域選擇背後動因的分析和探討,我們發現,隱喻本質上是施喻者主體的一種心理映射。誠然,目標域多面性的特徵客觀上需要多個不同顯著特徵的始源域來對其加以理解,但選擇什麼樣的始源域更取決於施喻者主體的感知體驗及其對特定目標城的認知取向。

始源域的每一次映射都是施喻者有意向性地利用其某些方面來凸顯目標域某些方面的特徵,而同時抑制了目標域其他方面的特徵。我們認為,概念域(包括始源域和目標域)內在的多面性、認知主體的時代背境和生活經歷、感官差異性以及隱喻聚焦的意向性共同決定了隱喻始源城的"多元性"。要探究隱喻始源域"多元性"背後的動因,就首先要考察施喻者主體的體驗認知及其隱喻聚焦的意向性歸根到底,隱喻還是人化的隱喻。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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