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的長篇小說《桃之夭夭》發表於2003年，至今已經16年有餘。這部小說共有五個章節，全部用古詩詞做標題，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而且這些古詩詞標題還巧妙地暗示出主人公的命運走向，讓人回味無窮。本文就來著重闡述這本小說的古詩詞標題和小說內容的巧妙聯繫。
書名 桃之夭夭
第一章 梨花一枝春帶雨
第二章 新剝珍珠豆蔻仁
第三章 千朵萬朵壓枝低
第四章 豆棚籬落野花妖
第五章 插髻燁燁牽牛花
書名：《桃之夭夭》——新嫁娘的讚歌
先秦《詩經·南風·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這首詩是一首賀新娘的詩。桃之夭夭，本義是形容桃花茂盛豔麗，詩中是讚歎新娘如桃花般青春美貌。這首詩同時告訴人們，一位新嫁娘的美，不只在外表，更重要的是能為家庭開枝散葉，生育子嗣，還能操持生活，使家庭溫馨和睦，所謂的"宜室宜家"。
這首出自先秦時代的詩歌，反應出當時淳樸的民風，也體現了當時人們對於婚嫁最樸素的期待。可以說那時的娶妻標準，直至今日都依然適用。
《桃之夭夭》這部小說就是寫了一個叫鬱曉秋的女孩從燦若桃花的明豔少女成長為宜室宜家的成熟女人的生命歷程。
第一章 梨花一枝春帶雨——充滿遺憾的愛情悲劇
唐·白居易《長恨歌》（節選）
風吹仙袂飄搖舉，
猶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淚闌干，
梨花一枝春帶雨。
《長恨歌》是一首長篇敘事詩，全詩形象地敘述了唐玄宗與楊貴妃的愛情悲劇。小說以"梨花一枝春帶雨"為標題暗示了一個以悲劇為結局的愛情故事即將上演。
鬱曉秋的母親笑明明年輕時是舊上海的一個滑稽戲女演員，她13歲就開始獨自面對江湖險惡。一個女孩子在亂世之中通過跑龍套養活自己，可想而知是多不容易。好在她堅毅果敢，爽快潑辣，在戲班裡也逐漸有了一席之地。
她隨劇團去巡演路過蘇州時，遇見了大宅院裡的少年鬱子涵。對於一個落魄子弟來說，他的眼裡只有"四角的天空"，對熱鬧的劇團充滿好奇。他對熱情爽朗的笑明明心生愛意，送給她一枝梨花表白心意。對久經風月場的笑明明來說，鬱子涵太孩子氣，並不是她的意中人。
鬱子涵雖然身無分文，卻一腔熱情地追隨笑明明，隨著劇團奔波各地看她演出。笑明明見他衣衫襤褸可憐得很，便開始接濟他，還為他著想，託朋友幫忙，送他去會計學校讀書。
幾年後，笑明明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本想和一位廣東先生成婚，不料鬱子涵從學校跑到上海來找她，笑明明不得不陷入兩難的抉擇。書中寫道：
雖然廣東先生是理想丈夫，笑明明終是性情中人，勿管鬱子涵這些年裡如何變化，在笑明明心裡，依然是梨花影中的少年。
兩人之間雖然非關乎男女情愛，但亦是有一段心意，旁人無法插足。其實笑明明心裡清楚，她這場愛戀開始的糊塗，未必有好的結局。正像她和她的老大哥對話中所說:
老大哥說，我是看著你赴湯蹈火啊！笑明明說，可你是會撈我出來的。聽起來兩人心裡對這段姻緣都不怎麼看好，卻又不得不如此似的。
多麼強悍的女人也扛不住男人的溫柔，鬱子涵就是這樣一個溫柔的男人，多情的先生。他們倆過了幾年太平日子，生育了一兒一女。可是日子不長，本性暴露，鬱子涵受不住女同事勾引出軌了，女同事因經濟犯罪還牽連了他，鬱子涵被判刑12年。
笑明明抽了一夜的煙，果斷提出離婚。
對鬱子涵來說，笑明明是他情竇初開的啟蒙人。從小到大，他的眼裡心裡都是這個似母似姐似妻的女人。直到他進了監獄，他都稀裡糊塗地不知道怎麼落入這般田地，他也沒想到，對他無限包容的笑明明，怎麼突然就不要他了？他不知道的是，剛強的女人能被溫柔俘獲，卻最是忍不了背叛。
作家用"梨花一枝春帶雨"這句詩暗示，笑明明鬱子涵的結合與唐明皇楊玉環的愛情故事一樣，原本就是一場錯誤，卻偏偏一意孤行，必定成為憾事。
你若問當時梨花影中初相識的那兩個人是不是曾經有過真正的心動？此去經年，物是人非，誰還能說得清楚，只知道而今留下的滿是遺憾！
現實生活中，有多少人都曾經領略過這份愛的心酸。情不知所起，亦不知所滅，情濃時，曾經"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沒想到忠誠與背叛只在一念間，只留下"此恨綿綿無絕期"。
笑明明像要報復鬱子涵一樣，在一年半後竟生出個女兒，取名鬱曉秋。她的身世成謎，全書都不曾有過交代。
第二章 新剝珍珠豆蔻仁——吾家有女初長成
元·喬吉《賣花聲·香茶》
細研片腦梅花粉，
新剝珍珠豆蔻仁，
依方修合鳳團春。
醉魂清爽，
舌尖香嫩，
這孩兒那些風韻。
這一章講述鬱曉秋少年時代的成長故事。如詩中所述，處於豆蔻年華的鬱曉秋，已經"有了些風韻"。
她走路有一種挺胸收腹的姿態，後臀微微翹起，腳尖著力，步態輕盈，因她要比姐姐的身體渾圓結實，所以每一時期的衣服於她都略有些小。……現在，她只是格外鮮豔飽滿，且又是那樣的熱情活潑，人人見了都會多看她兩眼。……她換上黑色、緊身的體操服，竟已經有了曲線。立在隊伍裡，其他孩子還都像雛雞似的，而她羽翼漸豐。
鬱曉秋是發育得比較豐滿的女孩，她招人喜歡，也遭人嫉妒，懵懂的她現在還不知道，這將為她今後的生活帶來怎樣的影響？
她雖是私生女，但母親對她並不格外疼愛，反而說打就打，說罵就罵。她時常被冷漠的哥哥姐姐欺辱，被乖戾的保姆怠慢，在這個家裡她像個多餘的人。
然而，她豐滿的身體好像給了她無窮的能量，去抵抗這世間的冷漠。她並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因為不受家人待見而變得孤僻冷漠，反而熱情善良，天真活潑。
她在弄堂裡自在的穿梭玩耍，到臨街店鋪裡竄門。最讓她高興的莫過於隨母親去劇團演出。在親身經歷了舞臺上裝腔作勢的表演，再對比現實生活，她很小的時候就發現，"世間就是有著另一種人生，是與現實完全不同的"。因此，她對自己的處境是理解的，也是無畏的。
經常聽到有人說：幸福的人用童年治癒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癒童年。對鬱曉秋來說，冷漠的原生家庭並沒有磨滅她對生活的熱情，在苦難面前，她選擇了做一個樂天派，用滿滿元氣去抵抗生活的惡意。
這一句出自元曲《賣花聲·香茶》的"新剝珍珠豆蔻仁"，形象地描繪出一個處於豆蔻年華的女孩子"初長成"的狀態——她如珍珠般散發著迷人光澤，而心裡是苦澀的。
第三章 千朵萬朵壓枝低——美得讓人流連忘返
唐·杜甫《江畔獨步尋花·其六》
黃四孃家花滿蹊，
千朵萬朵壓枝低。
留連戲蝶時時舞，
自在嬌鶯恰恰啼。
這一章講述文革時期，鬱曉秋小學畢業進入中學，參加了少體校的宣傳隊。青少年時期的她是美麗的，這美麗超出了少女好看的範疇，又不完全是成熟女人的美，膚色勻和，眼睛放出光明。她日漸豐滿的身材引來同學關注，被起綽號"S"，暗指她前凸後翹的身材。
她的老孃舅就曾背地裡與她母親說:這隻小小狗卻是生在這時候好，太平！母親聽不懂了，說:明明亂世，你還說太平！老孃舅就說:亂世就亂世，無關乎風月。
言外之意，若是這孩子生長在"關乎風月"的亂世，很可能主動或者被迫走向墮落的深淵。
即使在這太平盛世，她這般年紀，這般樣貌和身材，也生出許多禍端。少體校彈鋼琴的高三男生因偷偷喜歡她被開批鬥會，工宣隊的人也注意到她，對她百般刁難，就因為她觸動了他們"簡單的慾念"。
青春期的女孩長得豐滿些，總會引來不懷好意之人的側目。這時的鬱曉秋好似"千朵萬朵壓枝低"的繁花，引來一眾"流連戲蝶"。她從未主動勾引過誰，或者賣弄過風騷，可這一切都被歸於是她的錯。好在面對惡意，她選擇了去聽"嬌鶯"的"自在"啼叫。
生活中總是充滿無奈，有些事情我們無法選擇，也無法逃避，只能承受。但是，承受的方式有千百種，我們可以選擇讓自己不那麼痛苦的一種。
第四章豆棚籬落野花妖——鄉野村花初嘗戀情
宋·陸游《村居九日》[皂耀袍]
水上芙蓉斜照，
更半黃銀杏，
低罩團瓢。
豆棚籬落野花妖，
紙窗燈火秋蛩叫。
滿城風雨，詩場儘豪，
滿園橘柚，
村翁儘饒，
更山僧秋芥才封到。
這一章講述鬱曉秋響應上山下鄉的號召，來到安徽鄉下插隊。她沒有好吃的，好穿的，日子過得清苦，還受到集體戶中其他女孩的排擠。好在她天生樂觀，又勤勞肯幹，獲得很多當地人的幫助。書中寫道:
這也是她的混沌之處，但這混沌的最底下，卻是有一股子樂天勁兒的。她似乎天生信賴人生，其實不是無端，她是擇善，就不信會有太惡。這股樂天勁兒使她的混沌變得光明，而不是晦暗。
在鄉間無休止的耕作勞動，讓鬱曉秋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鄉下妞，但她還是美的，像一朵田間的"野花"。
在此期間，她和上海青年何民偉的愛情開始萌芽。
何民偉說：你一點不像他們說的那樣。
可見，在有些人口中，鬱曉秋被描述得多麼"妖豔"和"不堪"，當何民偉的母親只遠遠見了她一面，便直搖頭了。何況，在當時的年代，鬱曉秋出身於戲子家庭也被何家所鄙視，這些隔閡為他們的愛情覆滅埋下了伏筆。
在婚戀問題上，每個年代都逃不出“門當戶對”的窠臼，只是在不同時代披著不同的“外衣”罷了！
第五章插髻燁燁牽牛花——終歸嫁作他人婦
宋·陸游《浣花女》
江頭女兒雙髻丫，常隨阿母供桑麻。
當戶夜織聲咿啞，地爐豆秸煎土茶。
長成嫁與東西家，柴門相對不上車。
青裙竹笥何所嗟，插髻燁燁牽牛花。
城中妖姝臉如霞，爭嫁官人慕高華。
青驪一出天之涯，年年傷春抱琵琶。
這一章講述的是成年後的鬱曉秋，褪去了少女的青澀，出落成美麗的姑娘。在面對戀愛，婚姻的問題上她並沒有像人們想象中那樣走向歧途，而是按部就班結婚生子，過著普通人的平凡日子。
她不再是以前那個撅臀挺胸的走在街上、毛茸茸的撩人的小東西，而是風華絢麗的姑娘，撩人還是撩人，可卻有一股令人敬畏的氣息。
回城後，鬱曉秋本想與何民偉結婚，卻因為住房問題遲遲得不到解決擱置了。何民偉的父母看不起鬱曉秋的家庭出身，對這樁婚事明裡暗裡橫加阻攔。何民偉到底還是背叛了鬱曉秋，和家裡人覺得與他"更加般配"的姑娘結了婚。
這段戀情雖然讓鬱曉秋萬分痛苦，但她卻也拿得起，放得下。鬱曉秋同母異父的姐姐在生完孩子後不幸死亡，給兩個家庭帶來沉重的悲傷。姐夫在外地求學，孩子的爺爺奶奶年紀大了無力照顧孩子，鬱曉秋的母親連碰都不碰這個孩子，鬱曉秋只好一邊上班一邊幫忙照顧這個可憐得孩子。
熱情善良的鬱曉秋給這個冷清傷心的家庭帶來熱鬧和歡騰，她無微不至的關懷讓孩子離不開她，也打動了老人的心，他們希望鬱曉秋能做孩子的媽媽。
姐夫與姐姐的感情一向很好，在姐姐亡故後，姐夫萬分痛苦，萎靡不振，對家裡的安排不置可否。對鬱曉秋來說，她已經28歲，並沒有屬意的人，對姐夫也不反感，似乎也沒有什麼理由反對。於是，他們便結婚了。在他們結婚這一天，書中寫道:
這一日，母親顯然很高興，喝了幾個滿杯，破天荒的抱了外孫，剛抱起，孩子就要掙著要下，順勢放下來說:抱不動了，像是一袋麵粉。當鬱曉秋和姐夫向她敬酒時，她說:我兩個女兒都給你了，你就要做我一個兒子。姐夫是個知識人，母親向對他敬而遠之，第一次與他這麼說話。他也給給了面子，斟滿一杯酒，咕咚喝下去。眼睛裡頓時有了淚光，酒意帶出了對前期的回想。鬱曉秋照例是要挨母親罵，罵她新衣服的袖口沾了酒漬，罵她這樣的熱天還留著長髮，堆在後頸脖捂痱子，還罵她拉小孩子的手臂，終有一天要拉脫臼。其實她罵她是因為從此她要離開自己，心頭不捨。母親不是傷感的人，總是要用兇悍來抵抗軟弱。這場酒席就在百感交集中結束，各自回家。
這段描寫真的是讓人"百感交集"，母親失去長女的痛苦，看著小女兒出嫁的欣喜，姐夫亡妻之痛都體現得淋漓盡致。這一場婚姻看似沒有最關鍵的愛情，但她蘊含了打斷骨頭連著筋的濃濃親情，和兩家老人以及那個可憐孩子殷殷的期盼。
鬱曉秋像陸游的詩中寫的那位女子一樣，嫁給了附近的人家，不嫌家貧，布衣生活樂在其中。她勤勞善良，宜室宜家的優秀品質也打動了她的丈夫，獲得了丈夫的真愛。
至此，鬱曉秋完成人生的蛻變：從前她是一個沒人疼愛的私生女，被他人嘲笑歧視，被負心的男友拋棄，如今她有了愛她的丈夫，喜愛她的公婆，還有她一心愛著的兩個孩子，已經成為了一個幸福的女人。
每個女孩的成長過程都伴隨著煩惱或者心酸，有些女孩永遠瑟縮在"煩惱"之中顧影自憐，而有些女孩則會從苦悶的生活汲取生長的力量。就像鬱曉秋一樣，她總是相信"善"，抵制"惡，用一顆"真心"，保持自己獨特的"美"。生活不會虧待這樣的女孩，最終的美滿和幸福是生活的饋贈，更是她憑著自己的“真善美”贏得了這朵插在髮髻上的"牽牛花"。
整部小說並沒有驚心動魄的情節，卻意外地好讀，可以讓人手不釋卷一口氣讀完，因為每個認真感受過青春的苦澀的女孩都能從中找到自己的影子。
小說的書名和五個古詩詞標題都與"花"有關，小說中對鬱曉秋的成長過程的娓娓道來，就像是在為人們展示一顆種子種下土壤，經歷了內在的青澀和外在的風雨，逐漸飽滿盛放，最後開花結果的全過程。讓人不得不感嘆作者的巧妙構思，和深厚的古詩文的造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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