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荒蠻之地,像是生活在江南一隅,蘇軾在惠州與一樹梅花重逢

元祐九年(1094)四月十二日,哲宗皇帝改了年號,是為紹聖,“紹”是繼往開來的意思,而“聖”就代表著他的父親宋神宗。年輕的皇帝借改年號向天下人宣佈,自己要繼承父親改革的遺願,將沒有完成的變法事業進行到底。所以,一大批高太皇太后和司馬光當政時被貶黜的變法派如章惇等人,又得到了起用。這些人受夠了保守派的氣,現在,權柄在手,要乾的第一件事不是實施變法,而是對保守派官員進行清算。

第一個被清算的是蘇軾的弟弟蘇轍,他被趕出京城,發配到汝州。緊接著,在定州的蘇軾也接到了貶職令,他一直擁有的“龍圖閣學士”的頭銜被免掉了,憑科舉考試得到的“翰林學士”的終身頭銜也被摘掉了,只給了一個左朝奉郎的六品官職,而定州軍政主官的職務也被撤銷了。如果不是因為他的名氣大,這一次,只怕真的要被趕回老家種地了。

對於這突如其來的打擊,蘇軾早就有了心理準備,他關心的不是自己的官階存續,而是想知道朝廷如何發落自己。如果能發落到江南,那就是因禍得福了。不過,改革派是不會讓他得意的,直接把他踢到了英州。

對於這樣的結果,蘇軾一不慌,二不怕,而是從容地上表謝恩,然後收拾行李上路,到英州赴任。蘇軾的態度讓改革派覺得有些不滿意,發配到那個地方,還謝恩?看來是很滿足了,那就再給他一棍子——發配的地方不變,但讀書人好面子,那就把他的官職再降一級,以副六品的左承議郎去當知州。到時,他手底下的官員品級比他還高,讓他想神氣都神氣不起來,最後氣死拉倒。

英州在今天的廣東英德,在當時屬於蠻荒之地。蘇軾在赴任的路上,經過臨城,正逢雨後初晴,遠處的太行山露出了真容。蘇軾停下來,遙望太行,見草木青翠,山巒起伏,峽谷間風光秀麗,不禁心潮起伏。他想起唐時的韓愈也曾被貶潮州,那是和英州同樣偏僻的地方。那時,韓愈也以為自己這輩子再也回不來了,所以給前來送行的侄兒韓湘寫了一首詩,讓他將來處理自己的後事。但是,韓愈福星高照,沒多久就被朝廷召回。現在,蘇軾看著雲橫山嶺的舊景,想著前人的遭遇,不禁心情振奮起來,對陪伴自己的兒子說:“我這次南遷,不久後一定會回來。因為當年韓愈也是在南遷經過衡山時遇到了和我現在一樣的景色。這是吉祥的兆頭呀。”

面朝荒蠻之地,像是生活在江南一隅,蘇軾在惠州與一樹梅花重逢

一向達觀的蘇軾,想到南方惡劣的地理環境,不由得也相信起吉兆了。

但吉兆並沒有顯現,相反,凶信倒是一個接著一個。在路上,蘇軾幾次接到命令,最後被髮配到惠州,只有承議郎的名分,且無權簽署公文。這就很明確了,你就是一個戴罪之人,老實待著,不得妄動。就這樣,一路帶著驚嚇和屈辱,蘇軾經過半年的時間,跋涉千里,終於來到了自己的貶所——惠州。

惠州雖與京城相隔千里,又是蠻荒之地,但當地人對蘇軾的大名也是非常熟知,聽說這位名滿天下的才子來到了惠州,立刻成群結隊地出來迎接。這種熱情,讓蘇軾非常感動,彷彿此時的惠州已不是一個陌生的地方,而是自己曾經遊歷過的故地。“彷彿曾遊豈夢中,欣然雞犬識新豐。吏民驚怪坐何事,父老相攜迎此翁。蘇武豈知還漠北,管寧自欲老遼東。嶺南萬戶皆春色,會有幽人客寓公。”是呀,原以為是獨在異鄉為異客,卻不知滿眼所見都是笑臉,這裡的民眾如此好客,讓蘇軾有如沐春風之感。沒錯,這裡民風淳樸,風光秀麗,四季如春,還有什麼可嘆息的呢?漢武帝時代,蘇武被扣匈奴,歷經十九年才返回故鄉;三國時期的管寧,躲避戰亂而在遼東隱居,原以為此生不得回故鄉,但三十七年後還是如願回到了家鄉。那麼,我今天在風景、氣候如此美妙的惠州居住,又有什麼關係呢?管他能不能回去。

心靜下來,人也安穩了。

蘇軾是被貶而來,朝廷的改革派也希望他在惠州因為地位低下,而遭受更多的慢待和屈辱。沒想到,蘇軾的才名卻成了他的護身符,地方上認為這樣的人能來惠州,那是讓地方生輝的喜事。所以,官府上下對他都非常客氣,不但沒有為難他,還把他安排在風景優美的合江樓居住。得此美景之地,蘇軾心情大悅,特寫詩表述自己的得意心情:“海上蔥曨氣佳哉,二江合處朱樓開。蓬萊方丈應不遠,肯為蘇子浮江來。江風初涼睡正美,樓上啼鴉呼我起。我今身世兩相違,西流白日東流水。樓中老人日清新,天上豈有痴仙人。三山咫尺不歸去,一杯付與羅浮春。”在這樣的地方美美地睡上一覺,真有讓人走進仙山、脫離塵世之感。蘇軾覺得這地方對自己來說真是太合適了。只是地方雖好,卻離衙門太近,經常有朝廷的公文傳遞過來,要是被朝廷的那些人知道自己在這裡如此快活,只怕又要對自己不
利了。

面朝荒蠻之地,像是生活在江南一隅,蘇軾在惠州與一樹梅花重逢

想到這裡,蘇軾不多久就搬到嘉祐寺去了。這裡非常清靜,可以在寺廟裡漫步,又能徜徉在林間,對於蘇軾這樣的人來說,是再好不過的居住地了。這一天,蘇軾在林間漫步時,偶然看到一樹梅花,這是他最喜愛的花卉,沒想到在這種境況下又和梅花重逢,不由得感慨萬分:“羅浮山下梅花村,玉雪為骨冰為魂。紛紛初疑月掛樹,耿耿獨與參橫昏。先生索居江海上,悄如病鶴棲荒園。天香國豔肯相顧,知我酒熟詩清溫。蓬萊宮中花鳥使,綠衣倒掛扶桑暾。抱叢窺我方醉臥,故遣啄木先敲門。麻姑過君急灑掃,鳥能歌舞花能言。酒醒人散山寂寂,惟有落蕊黏空樽。”當年在春風嶺上看到梅花時引發的愁怨,如今在這裡又重新浮現,但蘇軾此時卻顯得相當平靜。他愛梅花,卻不會因為梅花的凋零而自憐自艾,而是用一種豁達的心情來看待世事無常

垂老之年,被髮配蠻荒之地,換作別人,可能就一蹶不振了。但是,蘇軾畢竟是蘇軾,他已經看透人生,又有著深厚的儒釋道思想根基,面對如此厄運,仍能調整和控制自己的情緒,把每一天都用來參悟
人生。

蘇軾雖然是戴罪之人,但他強大的氣場,卻讓許多人不約而同地聚集到了他的身邊。這些人雖然地位懸殊、貧富差異大,性情也大不同,但對蘇軾的敬仰卻是一致的。即便有嚴苛的禁令要把蘇軾和當地人隔開,但他們依然把禁令當耳邊風,時常陪著蘇軾遊山玩水、吟詩作賦,讓處於患難之中的蘇軾忘記了憂愁,享受著當下的生活。

如此快樂的日子,讓蘇軾感覺惠州還真是一個屬於自己的樂園。

面朝荒蠻之地,像是生活在江南一隅,蘇軾在惠州與一樹梅花重逢

作為一名被禁止簽署公文的被貶官員,蘇軾每天的日子應該是反省,但作為一位深受儒家精神薰陶的智者,蘇軾無法放棄那種瀰漫在胸中的濟世安民的情懷,因此,他懷著一顆樂善好施的心,竭盡全力幫助惠州民眾。嶺南地區氣候溼熱,很容易流行瘟疫,蘇軾就不斷向內地的親朋好友寫信,讓他們多寄一些藥材來,然後施捨給當地的老百姓。有一次,他在路邊散步,看見有無人掩埋的屍骨,於是馬上找到惠州知州,請他們成立一個專門的機構,處理收埋屍骨之事。

在惠州,蘇軾沒有因為自己無權簽署公文,就當甩手掌櫃,而是如果發現有什麼不妥,就儘量指出來。比如,惠州離京都太遠,每年繳稅時,朝廷為了減少漕運壓力,就規定惠州繳稅以銀錢為主,不收糧。這導致嶺南地區出現錢荒,糧價下跌,損害了惠州民眾的利益。又是蘇軾,主動上書朝廷,提出惠州繳稅時,是交錢還是交糧,應由惠州根據自己的情況決定。朝廷答應了他的請求,這一舉措,讓惠州人得到了實惠。

對於惠州的地方建設,蘇軾也非常上心。改善交通的惠州東江大橋的建設,就是在蘇軾的力促下才完成的。為了籌集修建大橋的資金,蘇軾藉助自己的影響力,親自到官府說項。爭取到了建橋的款項,又發動工匠,集思廣益,採取了最有利的設計,終於讓東江大橋完工,便利了東江兩岸民眾的往來。

蘇軾在惠州,心境平和,也早就忘了北歸之事,開始想著把家安在這裡。蘇軾要安家,當地人自然歡喜,都來幫忙。沒多久,他的白鶴新居就落成了,這讓他終於不用再寄居寺廟,有了屬於自己的家。而他的家人,經過長途跋涉,也來到了惠州。一家人團聚,再享天倫之樂,讓蘇軾感覺到了久違的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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