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格森對21世紀哲學研究的現實意義

柏格森對21世紀哲學研究的現實意義

亨利·柏格森

Henri Bergson

1859年10月18日-1941年1月4日


一、柏格森哲學的生命力


一位思想家的卓越貢獻,往往不會在一次性的探索中全面完成。這是因為,一方面,任何一位真正思想家的創造過程本身,總是內含活躍的生命力,其內容和思路複雜而富有波動性;另一方面,歷史也具有其自身的生命,時時或隱或顯地重組,形成歷史生命的各種力量相互牽制,構成緊張的張力網,其方向潛在著多維度的發展可能性,其內容也不斷地發生變化。所以,任何歷史評估都勢必一再地反覆進行,特別是要依據和結合各個時代的具體條件來進行。


關於柏格森哲學的性質及其在哲學史上的應有地位,哲學界向來有很多爭論。在當代法國哲學史上,柏格森哲學的命運和遭遇是多變和曲折的。當他在世時,他的哲學才華及其著作的文風魅力,曾經廣泛地吸引大多數人對他的尊重,以至在20世紀最初30年內達到將他個人神秘化,並對他產生崇拜的程度。


1889~1934年,柏格森先後發表《論意識的直接材料》、《物質與記憶》、《論笑》、《形而上學導論》、《創造的進化》、《精神能量》、《道德與宗教的兩個根源》及《思想與變動者》(思廬哲學編輯)等重要著作,使他不僅在1900年被選為法蘭西學院院士,而且在1928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柏格森哲學的獨創精神,使他在法蘭西學院的課程,總是座無虛席。著名作家查理·貝居、艾略特,哲學家馬裡坦、吉爾松、讓·瓦爾及許多科學家等,都成為他的忠實聽眾。但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柏格森漸受冷落,儘管當時名噪一時的薩特、梅洛-龐蒂和列維納斯等人均直言不諱地聲稱柏格森思想對他們的深刻影響。


應該感謝安德列·羅比奈和德勒茲,因為前者在1959年柏格森百年誕辰時,特地發表紀念文章,倡議隆重紀念這位思想家,還為他編輯出版了《柏格森著作文集》;後者則在風起雲湧的1968年學生運動前夕,發表《論柏格森主義》,強調柏格森哲學的主要貢獻就在於提出“多質多元性”的概念。德勒茲在柏格森哲學寶庫中的新發現,不但推動了柏格森思想的研究,而且也促使人們重新思考啟蒙以來的現代性原則對整個哲學史研究的複雜影響。


“生命中的思想與時間之間的矛盾”這一命題,實際上已經以最濃縮的象徵性語言,概括了一個世紀以來西方哲學的整個理論爭論的基本精神。

柏格森對21世紀哲學研究的現實意義


二、作為“絕對”的精神生命


柏格森的思想的珍貴性,恰恰在於他自覺地視思想創造為生命,並比他的同時代人更深刻地把握了文化和哲學創造的焦點論題,以他人無法企及的廣闊視野和敏銳洞察力,試圖在對於生命的哲學探討中把握解決關鍵論題的鑰匙。


柏格森一生始終不停地思考哲學和生命的基本問題,並試圖一再地探尋新的可能性,重新依據科學和文化的最新成果的啟發,推動他的哲學思路在生命自身的創造進化中不斷更新。所以,他從一開始就懷疑傳統形而上學和認識論的基礎,試圖根據當時科學的最新發現,全面反思達爾文進化論及其他實證科學的基本原理,再反過來思考從生命的角度進行哲學改造的可能取向。


當時,如果說愛因斯坦是以其天才的相對論顛覆了舊科學認識及其機械論思考的典範,那麼,柏格森就在哲學上敏銳地抓住了“時間”論題的要害,試圖使哲學徹底打破舊形而上學的桎梏,實現哲學本身的科學改造。然而,號稱最符合科學精神的分析哲學代表人物羅素,卻在1910年強烈地攻擊柏格森新哲學的基本範疇“直觀性”,並不惜回溯到啟蒙時代,借用伏爾泰對盧梭的批評語詞,嘲笑柏格森“試圖把我們拉回蜜蜂和螞蟻群的生活方式”。


其實,羅素只是把哲學改造的關鍵問題建立在數學的邏輯研究的基礎上,而其重點是建構真理語句表述的基本模式。柏格森為此指出:他所感興趣的,毋寧是無法通過數學還原的“非空間化的無形的生命時間”,即“在思想中運作的生命的綿延”;它既不是笛卡兒、牛頓、康德等人源自自然科學模式的時間概念,也不是羅素、愛因斯坦等用最新數理邏輯或相對論公式所可以簡單概括的。


生命的奧秘,在柏格森看來,就在於穿透在時間複雜脈絡中的本質性思想的“創造的進化”。因此,真正的科學以及以科學為基礎的現代哲學,必須以揭示“生命”、“思想”、“時間”和“語言”的四重交錯關係及其運作邏輯為己任。在這個意義上說,“生命時間”就是現代哲學所必須優先思考的“絕對”。


柏格森尖銳地指出:不但不能單靠現代數學以及以它為基礎而建構的現代科學,而且也不能侷限於理性、經驗形式的分析及語句上的邏輯模擬推演。哲學家有什麼理由,非要把具有生命價值的人的思想和行為,侷限在理性和經驗所劃定的界限之內?從日常生活行為到藝術、哲學和宗教的各種更高一層的創造活動,難道不是一次又一次地超越理性和經驗,並不斷地顯示與難於言表的複雜內心變化的密切關係嗎?


1.生命的特徵就是創造


在柏格森之前,從19世紀中葉開始,在自然科學迅速發展的影響下,就已經出現像斯賓塞那樣的傑出哲學家,主張採納達爾文進化論的模式,批判傳統形而上學。(思廬哲學編輯)斯賓塞的思想給予柏格森深刻的啟示。儘管“斯賓塞的哲學旨在把握事物的真跡並以事實的細節作為模式”,但它仍然“未能避免從含糊不清的一般性中跳出的缺陷”。[18]更確切地說,斯賓塞並沒有真正把握生命進化的特徵,即它的永遠創造精神。


生命的無限創造精神,既表現在肉體行為在時空上的不斷運動變化,也表現在精神生活在質的層面的無限多樣的異動可能性。肉體和精神心靈的生命的創造性進化,並不單純停留在可觀察到和有形的現實世界,而是在現實與可能相交錯的複雜場域中進行;必須超越現實和“客觀存在”的領域,探索可能性、潛在性和偶然性及其與現實的交錯關係。


因此,生命的綿延並不只是體現在可觀察的時間連續性,也不只是呈現為單向的一線性延續,而是與極其複雜的中斷性、斷裂性和交錯性形成盤根錯節的亂麻團,同時又內含著難以預測的張力關係的變動可能性。

歸根結底,生命的這種綿延性,主要由其內在本能的“生命衝動”(élan vital)所推動。因此,它在本質上是質的多樣變動性的呈現,因而也往往導向超越現實的多種異質傾向。實證主義所關心的重點,是現實的“客觀”存在的對象或“事實”,而他們所依據的知識、理性和經驗,都只能停留在對於事物的表面認識和“檢驗”,所以,這種方法雖然號稱“科學”,但始終無法揭示生命的內在創造本質。


生命的創造的進化,已遠遠超出實證主義的觀察範圍,而且也不同於海德格爾的現象學存在論。讓·伊波利特在比較柏格森與海德格爾的時間觀的時候,特別強調兩者的生命觀和時間觀的差異。


2.生命就是自我啟動和自我限定


生命不是現實存在中的有形體和客觀對象,它不在它的目的、表現過程和終點中表現它的本質。生命固然有生有死,有時間和空間的存在形式及其限制,但它的本質卻不在現實展現出來的“結果”、“形式”或“結構”上;生命的真正奧秘,深藏於其根源及其原動力。這是超越時空限制的“生命衝動”,它是其自身內部的生命傾向的自我表演,它始終是自我展示、自我決定、自我選擇、自我限定和自我變動的多種趨勢的力量合成。


3.生命運動的可能性和不可預測性


柏格森強調指出:生命始終處於運動中,而且,由於它的動向和綿延趨勢只決定於內在的“生命衝動”,所以,生命屬於可能性的範疇。傳統的因果關係、前後系列觀以及具體和抽象的對立關係等,都不能真正把握生命時間的本質,尤其無法揭示其可能傾向。正因為這樣,柏格森很重視最新數學和自然科學對可能性、或然性、潛在性、偶然性和混沌領域的探索成果。


柏格森曾經和彭加萊以及愛因斯坦等數學家、物理學家一起探索相對論、微積分、混沌理論等,試圖從中受到啟示,進一步說明生命的可能的複雜變動趨向及其內在根源。儘管如此,柏格森仍然不願意停留在自然科學的現成成果上,更不打算簡單搬用自然科學的公式。


柏格森在他的《創造的進化》中尖銳地指出:“理智恰恰是以對生命的自然不可理解性作為其特徵的。”生命的複雜性和變動性的真正根源,既然內含於生命自身之中,那麼,人們沒有任何理由非要在生命之外,把生命當成被某個主體的觀察和研究的“對象”,“從外部”對它進行指手畫腳的“說明”。柏格森堅信傳統科學對生命的研究方法將是徒勞無益的。


近50年來,法國及西方哲學界在重新評價啟蒙的過程中,針對啟蒙時代前後對神秘主義的排斥以及現代性思想本身的悖論的日益暴露,對神秘主義的研究呈越來越強的趨勢。重新評價啟蒙是與重新評價神秘主義、非理性主義同時進行的。同樣的,對柏格森哲學的重新評價,特別當涉及極其複雜的生命論題的時候,越來越多的思想家同意柏格森的看法:不能排斥神秘主義的積極意義。


4.生命的基本形式是綿延


生命的綿延不同於時間。時間雖然也表現綿延,但它只是從“量”的多樣性出發,因此它只是屬於數學的研究對象;與此相反,生命的綿延是從質的角度,是質的多樣性的表現。柏格森指出,生命的展現過程,就是“維持自身”;而維持自身就是在它自身範圍內實行自我開放和自我展開。一切生命過程,都是力圖通過自身的維持和延續,來不斷彌補和補充生命自身的欠缺。在這個意義上說,生命就是“活著”,就是“延續生存”。這就是“綿延”的本意。


這就意味著:生命從來不是一次性完成的,它不是通過一次性的創造活動就可以一蹴而就。生命需要在它的綿延中實現一再的更新化的創造活動。正是通過一再的超越,永不滿足地實現更新,生命才能克服原先的欠缺,不斷地彌補其生存中所感受的“不滿”,填補其部分的“空虛”,也補償其消耗的部分。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說,柏格森的生命衝動理論,一方面不同於達爾文進化論,因為進化論排斥“超越”;另一方面也不同於基督教神學所說的神創論,以為萬能的神只需在一次性的“創世”奇蹟中,就可以完備地和一勞永逸地造出一切事物。


柏格森所主張的生命綿延是指生命存在過程中的不斷超越。所以,綿延也是“超驗”。


5.生命的自由本質


在可見的生命現象背後,究竟是什麼始終維持和延續生命本身的存在及其創造活動?柏格森在30歲的時候發表的《論意識的直接材料》開宗明義宣稱:“我們必須通過語詞表達,而且我們往往要在空間中思考。也就是說,語言要求我們在觀念之間,確立像物質對象之間的明確間斷性那樣的清晰的區別性。


採納這些,固然有利於實際生活,而對大多數科學來說也是很必要的。但是,我們不禁要問:由一些哲學問題中所產生出來的各種不可克服的難題,難道不就是因為人們往往硬要把本來不佔據空間的現象固執地在空間中堆積起來嗎?……為此,在各種問題中,(思廬哲學編輯)我們選擇了形而上學和心理學共有的自由問題。我們試圖藉此指明,在決定論者及其對立派之間的所有爭論,都蘊含著對延續和廣延性、連續性和同時性、質量和數量之間的預先的混淆。一旦消除這個混淆,人們也許可以看到:一切旨在反對自由的言論都將煙消霧散。”


在柏格森看來,歷史上圍繞人和世界而發生的一切傳統哲學爭論,其目的無非就是試圖尋求剝奪生命自由的論據。相互對立的舊形而上學的理論的共同點,就是柏格森所揭示的上述一連串的“混淆”,即通過他們的時間和空間的論證,把生命的歷程納入他們所設計的各種時空學說中,以達到剝奪生命自由的目的。柏格森創立的生命哲學,旨在駁斥傳統形而上學的兩大對立派別即決定論及其對立派,使生命真正擺脫他們所設置的圈套,不再相信他們所散佈的關於延續和廣延、連續性和同時性、質量和數量的相互混淆的傳統論述,獲得真正的自由。


生命在本質上就是一種自我決定和自我創造的獨立單位;也就是說,歸根結底,生命是自由的。


為此,柏格森對康德的自由觀進行批評,因為康德一方面混淆了時間和空間,強調在經驗的感性時空系列中,人受到因果性和必然性的限制,沒有自由;可是,另一方面,康德又把自由推到時空之外的領域,以為只要人終究遵循理性,歸屬於理智世界,就可以獨立於自然規律而獲得自由。


但生命的自由性恰恰來自它的非空間性和非時間性。生命超出了空間和時間系列的範圍,不需要具有連續系列性質的空間和時間的約束,也不需要前後左右的順序性和秩序性。生命的自由使它可以交錯重疊、毫無秩序地存在和展現,就像後來德勒茲在他的《論摺疊》的著作中所描述的那樣。


在紀念柏格森的《創造的進化》發表100週年時,法國科學院院士兼法國哲學會主席貝爾納特·布爾喬亞指出:“柏格森的自由觀是與他的生命自我創造觀相一致的。對柏格森來說,生命的存在就意味著創造,也就是擺脫進化論所說的自然選擇規律,只憑借生命自身的自由創造,就可以實現生命自身的存在方式。”


生命的綿延就是不停頓地創造的延續,是一次又一次的事件的重演和更新。每次創造都由生命自身開始,無需以前期的生命創造作為基礎或出發點,也無需決定於外在的規則。所以,每次創造都是一個正在進行中的自由行動。


三、“另類”的現象學研究


如果說柏格森未能與分析哲學合拍,那麼,他在很大程度上倒是與現象學不謀而合。但是,柏格森又在許多基本問題方面,異於胡塞爾。


柏格森和胡塞爾一樣,從小就顯示其數學天才,並熱愛自然科學。但他對自然科學的看法,既根本不同於笛卡爾,也不同於18和19世紀大多數自然科學家的觀點,甚至也不同於胡塞爾。他反對唯科學主義、唯物主義和實證主義,也反對各種理智主義哲學,反對主客體二元對立的傳統思維模式,同時又反對胡塞爾過多地沉湎於“純粹意識”中。


柏格森的生命哲學,強調的是以發自生命本能的意向性為基礎的直觀性。在柏格森看來,本能直觀的珍貴性,就在於它為我們直接地開闢了通向心靈深處的複雜運作的神秘道路,同時,發自本能的意向性也是生命自身的自然需要所決定的。所以,依靠生命意向性的直觀性,才可以真正保證完全不受任何外來的觀念干擾,達到“回到事物自身”的地步。


由此可見,柏格森進一步明確地將直觀性與心靈的自然能力連接起來,他比胡塞爾更徹底地反對各種傳統“意識哲學”或“主體中心主義”,寧願在複雜得多的情感、意志和本能中,尋找生命之所以有可能與其相遇的對象相契合的基礎。


生命的意向性,是超越意識的界限,並在其展現過程中,不斷地以其自身的生存慾望及其同它所遭遇的“他者”的關係而重新調整。也就是在這個意義上說,生命的意向性又是生命的“非意向性”的特殊意向性。


柏格森對21世紀哲學研究的現實意義


四、“綿延的紀念”


柏格森屬於非常個性化的天才,同時他又是深深植根於時代精神的特殊歷史人物。他的哲學生涯的豐富性、多質性和活躍性,典型地表現出他的思想創造的強大生命力;同時,也集中展現了生命自身的典型特徵,即在其“綿延”中顯示各個階段組成部分的多樣化異質性,始終處於“創造性的進化”過程中。


柏格森的哲學思路,往往多方向、多維度和多論題同時並進,以致他的哲學,如同生命的實際自我表演中所顯示的高度活躍性和極端多樣性那樣,不僅在不同時期,而且即使在同一時期內,也表現出各種發展可能性和隨時變化的潛在傾向。


法國哲學界紀念柏格森的學術活動,在對他重新評價的時候,明顯具有“綿延性”的特徵。紀念和重估不在一個特定歷史時刻一次性實現,而是在回顧、展望和“在場即席研究”的多面向和多維度的生命歷程中進行。根據沃爾姆透露,紀念和研究柏格森的活動,早在20世紀70年代末就開始了;然後,這種紀念和研究活動,一再地更新和延續,在2007年達到高潮。


來源:《中國哲學年鑑2008》,本文有刪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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