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必勝:縉雲訪古

王必勝:縉雲訪古

縉雲巖下村

所謂鄉愁,

就是從這些顯見的文化遺存中浸出。

那些悠閒與忙碌的生活節奏,

也同時在這古舊村落呈現。

人間四月天,縉雲好風日。

清晨,在浙南縉雲縣的好溪旁,聽溪水潺潺,聞小鳥啁啾。有農家夏種的忙碌身影,也有垂釣者怡然閒情。“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鶯。”。雲淡風輕,只是流水與偶爾來往的電動車,留下一些動靜。

這是一條平緩清澈的溪流,也是縉雲縣4A級仙都風景區的起點。長橋臥波間,田疇阡陌,墟煙依依中,水岸蔥蘢,粗壯的香樟,挺拔葳蕤,繁茂的榕樹,曲虯紛披,又有紫滕繚繞,綠苔森森,夏花嬌豔,水的世界也是綠色天地。

十數公里的步行綠道,依溪而建,是當地政府近來提升大眾健康指標的惠民舉措。沿道而行,牽連起一個個景點和故事。縉雲,自周以來就有建制,凡一千三百多年。而好溪,舊時因水害嚴重,叫惡溪,後經歷代疏浚,變水害為水利,其名也改惡為好,近處一座小山也附帶名為好山。山水以好名之,實為鮮見。

好溪發源於鄰縣磐安,流入甌江,在縉雲縣境四十多公里,因不同地段又有不同的別稱。好溪與新建溪、永安溪一道,是縉雲七鎮八鄉的母親河。

行走在這條健身步道上,確切地說,是走在古老的好溪邊上,目迷風景,次第轉換,彷彿走入長長的歷史通道。從古老的歷史與現代風情的交匯中,人們見識了縉雲大地這方山水的風華。

往事越千年。唐代天寶七年某日,月夜下的縉雲山,鼎湖峰,鸞翔鳳集,而黃帝祠、朱潭山、好溪等山水景緻,飄渺空靈,祥瑞之氣如儀,松風樟影之聲如仙樂飄響,喜得當年的苗姓知縣頗為興奮,立馬上報朝廷說,鸞鳳翔集,好兆頭,難得人間仙景,於是唐玄宗賜“仙都”二字,改縉雲山為仙都山。為此,這仙都之名,在歷代有關文字中出現,也有書家刻字懸於摩崖高臺。山為仙都,景點也以此冠名。

仙都,一個詩意、有來歷的名字。縉雲,又是傳說中黃帝的名號。當年的黃帝夏官的名頭就是縉雲,於是,這就有了與華夏人文祖始軒轅帝的因緣。

仙都風景區之北,步虛山半坡處,綠樹掩映中有一幢三進的院落黃帝祠堂,又名軒轅殿。始建於東晉,傳為軒轅帝東巡行宮,與隴西黃帝陵並稱為“北陵南祠”,成為香火旺盛的南方祭拜黃帝的重地。縉雲祭祀黃帝歷史悠久,可追溯到西漢時期,漢郭憲《洞冥記》曾有記載。公祭黃帝典禮,於2011年入選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原殿幾經毀損又幾次修復,華堂大軒,黛瓦赭牆,匾牌高懸,塑像威儀。縉雲的“黃帝文化”研究為近年來學術盛事,在2000年和2004年先後舉辦了“國際黃帝文化研討論會”,出版論文,縱深開掘,著力研究“黃帝文化”在南方的意義。

軒轅殿右首,一尊巨石,拔地而起,高聳天穹。它高約170米、寬20多米,底部面積2400米,長形,獨峰,像石柱、石峰、石筍、石壁,沒有名稱,或者是你心中的那個想象,惟鬼斧神工,天地造化才可解釋。據考證,巨石為“火山噴溢堆積的流紋岩臺地”,億萬斯年,風化、淬鍊,形成了如此的高度和體量,譽為“華夏奇峰”。從飛機上拍攝的照片看,石頂有數百平方大小的凹坑,草木萋萋,形如鼎狀,於是有了鼎湖峰之說。石壁主體,風雨剝蝕,經年累月,仍可見簇簇綠苔,或懸掛幾株小樹。巨石腳下水面開闊,是好溪的支流練溪,時有山泉浸入,清澈平緩,一條長長的矴步石橋,連通東西。115米長、75節礅的“單梁凝灰岩石板梁橋”,是清代的遺物,既可通行,也是一道景觀。走上橋礅,鞋可及水,親水近綠,頗受膽大者們喜愛。遠看,獨峰偉岸,高接雲天,恰如宋代王銍的《縉雲縣仙都山黃帝祠宇》詩中所寫,“廟前仙石表今古,屹立霄壤爭雄尊”的景象。山水嫵媚的縉雲橫空出一尤物,雄奇挺拔,驚豔世人。因此,當地人敬為“石頭大神”,與毗鄰的黃帝祠宇一道,護佑了仙都山水的安寧與華美的。

縉雲的歷史浸潤在這些老物件中,一條古溪,一個祠堂,一棵老樹,一方石峰,足可驕人。然而,浙南的山水名勝,也是古來詩家文人留連之所,華章詞句為千百年所傳誦。晉代謝靈運在《歸途賦》中寫了在縉雲的見聞:搜縉雲之遺蹟,漾百里之澄潭,見千仞之孤石。南北朝的陶弘景,唐代李白、白居易,宋、明的王十朋、朱熹、湯顯祖,清代朱彝尊、袁枚等人,都留下了墨跡或詩文。

縉雲為蒼括山一脈,屬丘陵地貌,丹霞地、火山岩、花崗石等為其特色。仙都山有幾處幽深洞穴,最大的倪翁洞,為時任知縣的唐代大書法家李陽冰所題名,圓潤結實的篆體硃筆,嵌在山坡石頭上,格外醒目。倪翁洞是當年范蠡的老師計倪因避難,周遊浙南,隱姓埋名,駐足此洞講學讀書地地方。後人紀念計倪取名為倪翁洞。幽深的洞中,留有一些後人鐫刻,讚頌他的行為操守。李陽冰為李白的族叔,他為縉雲縣令時,喜好收集崖壁題字,他擅長篆體,譽為“篆聖”,他還題有“黃帝祠宇”的碑刻等,彌足珍貴。據統計,縉雲石刻最早為唐朝,最多的在宋代。唐朝至清代共達99件。有關縉雲的詩文辭章中,記錄山川形勝,詠懷述史,最早的是南北朝的田園詩人謝靈運,白居易的一首《詠鼎湖峰》詩“黃帝旌旗去不回,片雲孤石獨崔巍。有時風激鼎湖浪,散作晴天雨點來”,流傳久遠。清代袁枚自永嘉西行到縉雲,寫有《遊仙都峰記》,記敘了當時差點與仙都風景失之交臂的趣事,傳誦一時。

與倪翁洞相近的獨峰書院,面朝好溪,背依好山。四合小院,曲徑通幽,苔痕蒼翠。這是當年朱熹的講學地。宋淳熙九年,因被指派出外巡察,政事的煩擾,又因浙東學派包括永嘉、金華、永康學派的興起,他從江西輾轉於浙東南再前行八閩講學交友,在數地盤桓後,來到好溪邊的好山腳下。這裡的讀書風氣讓他停下了腳步。他舉辦學堂,交友訪學,“於此藏修為宜”,自嘲“解鞍磅礴忘歸去,碧澗修竹似故山”。多年後,陳氏兄弟等為紀念老師,在講學處設紀念堂,到了南宋紹定元年,重建為獨峰書院,再後重修已是近來的事了。我們來時,清明節不久,細細小雨少見人跡,空落的院子,只聞松濤水聲。或許,這個修竹茂林的僻靜地,遠離塵囂,應和自然天籟,是讀書問學的本真。學術與學問本是哲人的面壁修行,需要靜養寂默之功。院中有一棵已逾八百年的銀杏,超過了書院年齡,老樹長有一大樹癭,長約一米,像只小動物依偎於母體,聽說還在生長。奇異頑強的自然生命,對人文精神有一種呼應,抑或是默默地承續。

浙南麗水一帶有不少古村落,保持完好,形制也特別,成為相當規模的最美古村樣板。眾多的古蹟中,縉雲千年古村落河陽民居,恰似一顆偌大的活化石,熠熠生輝。

公元932年,原吳越國錢武肅王掌書記朱清源兄弟,為避五季之亂遷徙於此,河陽成為一個以宗族為紐帶、聚族而居的村落。這裡,有十大宗族莊園式的古民居建築群,十五座明清的古祠堂,一千五百間古民房。宋代古剎福昌寺,元代的“八士門”,明太祖御賜的石“稀罕”,清代的公濟橋,以及民國的歐式建築。題在白牆上的古詩、掛在門楣上的古匾額,馱著屋樑的木雕磚刻,貼在窗臺的而今仍葆有生氣的河陽剪紙,是見證河陽曆史文化脈動的精彩華章。

最為壯觀的是高低起伏、氣勢恢弘的馬頭牆。答樵路的馬頭牆群,是河陽古建築宏大藝術群雕中的翹楚。它建於清道光年間,沿街面不同的屋宇整體相連,形成了32個體態不一的“馬頭”騎牆,綿延 90米,錯落有致,黑白相間,給人一種明麗素雅和層次分明的韻律美感,遠遠看去好似32匹駿馬奔騰齊飛,一往無前。

河陽村多為朱姓人氏,世代重學崇文,其地名和牌樓的取名也與此有關,像“八士門”,因宋元時期村裡屢有士子榮登進士,族中建樓門以志紀念。尤其是崇尚禮教、耕讀傳家,一些巷子、祠堂取名為“廉讓之間”、“耕鑿蹦遺風”、“義田公所”、“公濟橋”、“循規”等。悠悠文脈,千年傳承,除了8位進士外,另有24位詩人,形成了影響一方的“義陽詩派”,著有八卷本《義陽詩派》詩集,是浙南近代民間文學的收穫。

行走在千年古村,蒼老的青石路,古樸的石雕磚雕,圍屋似的院落,歷史的氣味讓人感受到舊日時光的氤氳,所謂鄉愁,就是從這些顯見的文化遺存中浸出,然而,那些悠閒與忙碌的生活節奏,也同時在這古舊村落呈現。走出村口,看見不少人家門前,泛青的門石上,有各種鮮豔的花盆,尤其是一種叫不出名字的花,形似燈籠,黃紅的條紋,明麗燦然,雞蛋大小,在青瓦白牆反襯下,格外豔麗、喜興。

作者為中國作家協會散文委員會委員,人民日報高級編輯,著有散文隨筆、文藝評論多部。散文《單位》獲第七屆老舍文學獎、《散文選刊》2014度華文最佳散文獎。曾任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評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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