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工科出身的人寫不好小說?東野圭吾告訴你,不是的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週刊》2018年第51期,原文標題《另類與流行》,嚴禁私自轉載,侵權必究。

理工科出身的人寫不好小說?東野圭吾告訴你,不是的

日本文學研究者、旅日作家李長聲

我是在讀《東野圭吾的最後致意》這部自傳體隨筆集時,才開始瞭解一個理工科出身的人,如何成為多產而流行的推理小說家的。

東野圭吾身上兼具理性與自嘲兩大特質。在最初瞄準江戶川亂步獎的寫作中,他給自己設定目標:“我決定努力5年,如果5次投稿都沒有結果的話,就證明自己沒有寫作天賦。人貴有自知之明,男人應該懂得該放手時就放手。”他吐槽自己為新書所辦的第二場籤售,完全無人問津,除了收拾桌子時冒出的一個小學生。東野因此下定決心:以後無論多麼暢銷,也再不辦籤售會了。

身為一個推理小說家,如何設計出耐人尋味的詭計,需要清晰理智的頭腦。東野圭吾對寫什麼、怎麼寫,一向考慮得很清楚。1986年開始創作不久的他說自己“非常喜愛密室、暗號之類的古典小道具,哪怕被看作落後於時代,也要堅持下去”。如他所言,早期諸如《放學後》等作品都借鑑了密室的殺人環境。只是到90年代,東野開始反覆探討本格推理小說的寫法。所謂本格,即正規、正式。本格推理與社會派推理相對,如江戶川亂步定義的,是一環扣一環,邏輯地解開犯罪的難解之謎的推理小說。1990年,東野寫道:“總出現‘密室’,一點記性都沒有。到底為什麼呢?有機會的話,我想問問讀者們。你,真覺得密室殺人事件什麼的有趣嗎?”重要的是推理,而不是密室或暗號,東野在推進本格推理小說觀的同時,還在1999年推出其社會派推理代表作《白夜行》。但他對傳統社會派推理小說仍有不滿,在1997年出版的《名偵探的詛咒》,他借主人公天下一五大郎的口,指出社會派推理大家松本清張表現方法落後,不再適合讀者的口味。

也就是說,不管是本格推理,還是社會派推理,在東野圭吾那裡都是可以自由出入、隨意借鑑顛覆的對象。這種創作意識上的清醒變化,與他作品日後的大受歡迎,不無關係。

在《十一字殺人》中,東野圭吾借一個自由作家的口說道:“推理小說的魅力應該在於虛構吧。現實中的事件有許多是難以區分黑和白的。也就是說,正義和邪惡的分界線是很模糊的。所以,雖然提出了問題,卻很難指望有適當結論,永遠只能看到真相的冰山一角。在這方面,小說卻能實現我們的願望。”某種程度上,這也透露了推理小說的流行之謎。

東野圭吾在做人與創作中,有哪些另類之處?這些特質與其作品的流行有何關聯?帶著這些問題,本刊專訪了諳熟日本文學的旅日作家李長聲。

理工科出身的人寫不好小說?東野圭吾告訴你,不是的

理工科出身的人寫不好小說?東野圭吾告訴你,不是的

根據東野圭吾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變身》劇照,1991年初版的這部小說被稱為“東野私小說三部曲”之一

“東野為人有一點另類”

三聯生活週刊:在日本推理小說的脈絡中,如何看待東野圭吾的位置?

李長聲:暢銷的推理小說家代不乏人。東野圭吾是當今的一個,大概在日本推理小說史上也會佔有一席之地。日本人如今仍崇媚歐美的推理文學。東野正走向世界,特別是《嫌疑人X的獻身》2011年被英美大出版社翻譯出版,並且入圍美國的“埃德華獎”,更提高了他在日本推理小說界的地位。歐美已經翻譯出版他的作品30來種。

東野作品主要有兩個系列。一個是以物理學家湯川學為主人公的系列,從1998年的《偵探伽利略》起始,2018年出版第九部《沉默的遊行》;另一個是以刑警加賀恭一郎為主人公的系列,這兩個系列都屬於推理小說。他也寫過科幻,例如《變身》,想要當畫家的青年做了腦移植,性格漸變,故事緊張而恐怖。東野圭吾和宮部美雪被譽為當代推理小說的雙璧,但宮部在推理小說、武士小說(日本叫時代小說)、科幻小說等領域都成就斐然,相比之下,東野的突出成就是本格派推理。2012年由推理作家和推理愛好者推選百本日本推理小說,《嫌疑人X的獻身》排在第十三位,《白夜行》第十八位。

三聯生活週刊:東野圭吾獲獎第二年便辭職當專業作家。與他相比,日本其他推理小說家,一般的寫作狀態怎樣,是不是往往以寫作為副業?

李長聲:東野為人有一點另類。1985年《放學後》獲得江戶川亂步獎,第二年就辭職進京,當起了專業作家。入圍各種文學獎,落選15次,於是寫小說“黑笑”編輯,“歪笑”文學獎。

例如大澤在昌,比東野早出道幾年,11年寫了28本書,完全沒銷路,被稱作“萬年初版作家”。但當時出版業景氣,編輯敢於賭萬一能成呢,堅持約稿,所以他還可以吃上飯。第二十九本《新宿鮫》終於打開了局面。日本上班族的年平均收入大約在500萬日元上下,如今出版市場大大縮小,所謂小說家估計有八成年收入不到500萬,還有200萬以下的。每年近200人出道,競爭激烈,所以出一本書就幹專業,很需要一點勇氣。據說編輯都是告誡新作家最好先業餘寫作,以防丟了飯碗。

看東野的言行,覺得他為人比較另類。他常說自己小時候討厭讀書,作文非常差。甚至當了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理事長,還說自己現在也不大會讀書,看校樣都經常睡過去。

有個女作家,叫坂東真砂子,活著的時候寫專欄,有一篇《殺貓崽》,題目像村上春樹的《刺殺騎士團長》(騎士団長殺し),寫她養的母貓下貓崽,被她丟到崖下。她認為,交配是貓的幸福,不該被剝奪,但產下貓崽,自己養不了,只能處理掉,這是母貓須付出的代價。此文引起軒然大波。東野圭吾出頭為她辯護,說人們按照自己的需要把動物分成寵物和牲畜,怎樣處置牲畜都可以,但不能殺寵物,而且隨意地認定,閹割動物的繁殖本能卻不算殘酷。東野圭吾也是愛貓家,對於貓崽,他的辦法是丟到房後,任其自生自滅。

三聯生活週刊:80年代,東野圭吾寫作初期,正是社會派推理小說全盛時期,為何他出手寫作卻是傳統本格推理小說?

李長聲:寫本格推理是因為他愛寫本格推理吧。他說過:“非常喜愛密室、暗號之類的古典小道具,哪怕被看作落後於時代,也要堅持下去。”松本清張被推崇為社會派推理小說的開創者,但是在推理小說叫作偵探小說的時代,早有取材於社會的偵探小說,只是不曾被特別提出。社會派、本格派,是推理小說的兩派。社會派走紅,並不意味著本格派歇菜。在社會派推理盛行時,還有鯰川哲也、島田莊司等本格派作家堅守陣地。在他們支持、扶植下,80年代一群京都大學等校推理小說社團出身的人登場,如綾辻行人、法月綸太郎、有棲川有棲,固守邏輯推理的純粹性,重振本格派,被稱作新本格派。

東野雖然是關西人,但特立獨行,不參與這場新本格派運動。他不時地嘲笑本格小說,其實矛頭所向是新本格派,反感他們濫用古典小道具、因襲過去的模式。

三聯生活週刊:如何看待80年代興起的“新本格運動”?東野早期雖然專注本格推理,卻對這場運動並不感冒?

李長聲:1958年松本清張的《點與線》使社會派推理小說勃興而風靡,本格派推理蕭條。社會派推理的推理味不濃,逐漸失勢。70年代橫溝正史捲土重來。1981年島田莊司以《占星術兇案》出道。儘管如此,那時寫本格推理的作家不多。1987年綾辻行人出版《十角館兇案》,掀起新本格運動,復興本格派推理,距今已有30年。當初也有人斥之為返祖現象。《十角館兇案》曾遭到角川書店和光文社兩家出版社拒絕,後來講談社看中。這個“新”字也是出版社的營銷策略。

新本格派起初就是一個圈子,這在戰敗後日本文壇很少見。日本很多大學都有漫畫社團、推理小說社團。綾辻行人、法月綸太郎、麻耶雄嵩等人是京都大學推理小說研究會的,有棲川有棲等是京都的同志社大學推理小說研究會的。他們熱衷於“猜犯人”。島田莊司猶如新本格派的教父,熱心栽培這些新人,大力推舉。所謂新,是一代新人,和過去的本格推理並沒有本質區別。所以,2000年成立組織,叫本格推理作傢俱樂部,並沒有新字。比起文學性,新本格更追求詭計和邏輯的趣味性、意外性等。

東野就讀的大阪府立大學工學系,好像沒有推理小說研究會。大學畢業後一邊當技術員,一邊寫推理小說。《十角館兇案》走紅時,他也創作了《十字邸小丑》,因為標題相似,壓了一年才出版,但還是被說成搭新本格熱的便車。但和新本格派一樣,東野也熱衷於古典式本格推理小說,大宅院裡發生命案、偵探之流破案,最大的看點是揭出作案的詭計。

顛覆與玩鬧

三聯生活週刊:東野圭吾諸如《放學後》等早期作品,都以本格推理為主,涉及密室等傳統元素。他的本格推理小說,取得了哪些突破?

李長聲:關於本格推理,東野定義為“故事的主人公就是謎本身,登場人物們不過是構成那個謎的因子。漂亮地演出那個謎的建構和破解,給讀者以感動和浪漫”。憑藉專門知識的推理是本格推理的禁忌,但東野把這種特殊性轉化為主人公的獨特風格,對本格推理法則是一個顛覆。

《名偵探守則》中有這樣的話:“使用先進機械的複雜詭計反而不大讓人驚訝了……從逆向思考產生的詭計對於我們偵探也有挑戰的價值。”東野很善用他的理科知識,兇器和詭計往往出人意料,並且令讀者信服。

他一方面說:“不能再動動腦筋嗎?總是山莊因大雪而孤立,孤島的別墅因暴風雨而孤立,讀者們也覺得膩煩了。登場人物,也叫人煩透了。讓舞臺孤立的理由在哪裡?不孤立的話,哪一點不好?”可另一方面,他寫了《一個被封閉的雪中山莊》,一看題目就是密室的玩意兒,這正是他的玩鬧之處,借密室突破密室的僵化定型。

《哪個殺了她》的寫法也別出心裁,沒有寫解謎,只是給出了線索,讓讀者自己去推理。這樣一來,讀者不能作壁上觀,光看著警察或偵探破案,需要自己動腦筋。當然,也會有讀者摔了書。純文學作家自顧自,大眾文學作家要娛樂讀者。東野很喜歡和讀者一起創作,不是把讀者晾在一邊。

《白夜行》也是一個例子。完全沒有寫兩個主人公的直接關聯,也不寫他們的心理,總是借他人的也就是讀者的眼睛來描寫。

三聯生活週刊:你提到了東野在作品中的玩鬧之處,其實我們在閱讀東野作品時,也經常能感受到那種幽默和調侃,這種風格,對其作品的流行有無幫助?

李長聲:搞笑本身就是娛樂讀者。東野有一本《超殺人事件:推理作家的苦惱》,是八個短篇小說的集子,寫推理小說家、責任編輯和評論家捲入殺人事件,自我廣告說:做好了被日本推理作家協會開除的準備。寫為了少繳稅,把買菜的費用也當作寫作的成本;書評家用機械寫書評,如何把小說拉長,用黑色幽默寫出了推理作家的苦惱。

三聯生活週刊:東野圭吾1996年創作的《名偵探守則》和《名偵探的詛咒》,以調侃的口吻顛覆本格派推理的經典元素,堪稱反推理的推理小說,為何會出現這種創作上的變化?

李長聲:本格推理小說,作者和讀者之間形成了種種約定,甚至是默契,例如名偵探、笨警察。即使不自然,也不能輕易地說破皇帝的新衣。東野把所有的推理“約定”都拿來搞笑。對本格推理的各種要素和手法進行解構,作為一個寫本格推理的人,簡直像自虐。不愧是理科出身的作家,完全搞清楚本格推理是怎麼回事以後寫本格推理。

那個名為天下一大五郎的偵探,替他說出心裡話:“密室之謎什麼的,啊,不想搞,又要被推理迷和書評家當傻瓜。”寫本格推理,並不是編一個詭計和密室就行,湊夠了人頭來騙人眼目就行。他刻薄地批評簡單地套用本格推理的定式,打破文學類型的僵化,提出了自己理想的本格樣式。“用詭計引誘讀者的想法落後於時代啦。密室之謎?呵呵,過於陳腐,笑都笑不起來。”好似黃蜂,發出嗡嗡嗡的笑聲,針刺卻極為銳利。

從詭計到人性

三聯生活週刊:進入90年代以後,東野圭吾開始創作偏社會派的推理小說,這一轉變過程中,有無標誌性的作品?轉變背後的原因是什麼?

李長聲:東野的加賀恭一郎系列,時間跨度比較長,第一本是1986年出版的《畢業》,這是東野出道的第二部作品,第十四本是2013年出版的《祈禱落幕時》,其間有幾個是短篇集,順著讀下去,能大致看見東野的創作軌跡。從詭計主導的本格推理,轉向深挖人際關係的故事。刑警的作用從指出犯人,變成解開以至發生犯罪的家庭背景。《新參者》在調查日本橋發生的兇案過程中,刑警解開所遇見的人物的秘密,這些家庭小秘密和兇案沒有直接關係的,不是犯罪,可說是日常之謎。

1999年出版的《白夜行》是東野轉向社會派推理的代表作。這部所謂黑色小說描寫了從1973年的19年間各個時期的社會風俗,男女少年長成大人。更妙的是完全沒有寫兩個主人公的直接關聯,但讀者都清楚二人在哪裡交叉。而且,一點都不寫他們的心理,總是借他人的眼睛來描寫,讀者也只能作為他人觀察他們。《幻夜》如同這部作品的續篇。《單戀》也是社會派推理,涉及變性人、兩性人、同性戀等種種性別問題。要活出自己,但自己是什麼?《天空的蜂》寫犯人遙控直升機,裝上了炸藥,脅迫停止原子能發電站,可是,飛機上不知什麼時候鑽進了孩子。

他說過:“真實感、現代感、社會性,要重視這三根柱子,否則,不能在今後的推理小說界倖存。”

三聯生活週刊:東野圭吾曾指出松本清張等“社會派”表現方法落後,與松本清張等社會派推理小說大家相比,東野的作品有哪些不同?

李長聲:指出表現方法的落後,是他要創新,並不是反對社會派。東野也注重“動機”,例如《放學後》裡的動機就很有特點,高中生惠美想殺兩個老師的動機,是她認為兩個老師看到了她在自慰,在學校裡感到兩個老師看她的眼神很邪惡,覺得自己被玷汙。尤其是《惡意》,興趣不在於誰是犯人,而是那個人為什麼犯罪,徹底追究動機問題。《紅手指》裡說:“刑警不是破案就行了,何時破案、如何破案也重要。”《新參者》裡說:“如果有人被案件刺傷了心,他就是受害者。找出救助這種被害者的辦法,也是刑警的職責。”這些都屬於社會派臺詞,是從松本清張那兒學來的吧。

三聯生活週刊:

東野圭吾的小說善於挖掘案件背後的個人動機,來探討人性。很多主人公的設定也比較特別,比如《嫌疑人X的獻身》中孤僻的數學天才石神,很多犯罪的地點都非常具體,這是否與日本流行的私小說傳統有關?

李長聲:大概與私小說傳統有關。日本小說很愛寫具體的地點,用莫須有的真實性吸引讀者。一旦小說暢銷,那個地方往往會變成景點,招來遊客。日本到處有文學碑,也出於這個原因。如果叫濱海縣、靠山村,那就沒地方找了。東京都內有一條電車環形線,幾乎所有的車站都被推理小說寫到了,站站發生過兇案。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寫一個人隨手丟菸頭,說可能是在故鄉養成的習慣,具體寫了故鄉的名字,招來一個當地人非議,只好修改了作品。其實那個人很蠢,好像是愛惜故鄉的名聲,卻不知借村上的小說揚名天下,成為旅遊點,帶來經濟效益。另外,推理小說家也多有炫學癖,賣弄從哪裡販來的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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