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帆教授:肖鹰文章为何令我冷水浇背?

丁帆:冷水浇背,陡然一惊——读《肖鹰文集初编》

收到肖鹰兄寄来的两卷精装本的《肖鹰文集初编》美学卷和批评卷,其中有些文章过去在报刊上读过,感触良多,正因为气味相投,我们才从神交到相识,成为同道挚友。

丁帆教授:肖鹰文章为何令我冷水浇背?

丁帆,南京大学资深教授,文艺理论家、文学批评家

肖鹰在美学卷里所写的高头讲章,我无法置评,因为对哲学出身的学者而言,我要表达出的那种观点也许就是一些幼稚的常识性见解,但是在其美学卷中流淌着的那种美学的气质、风格和个性,却是我能够深深揣摩和体味得到的那个叫做魂灵的东西。这样的美学秉性同样贯穿于他的文化与文学批评卷之中。

在美学卷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肖鹰对中国传统美学有着独到的见地宏观论述与微观分析,而其专攻的老庄、王阳明、李贽、王国维和宗白华等美学家,也正是他研究兴趣和性格使然,其中的精髓就在于论者是对无为而为和自由放达的学术追求的终极向往。沿着这样的美学路径,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有着真性情的独特美学批评家的面影与风骨。我之所以用徐渭的话做标题,就是以为一个艺术家倘若没有一点狷狂的个性,他的作品永远不会自成一家的。同理,一个艺术批评家和文学和文化评论家,如果一旦失去了独特而自信的批判性个性,那他就是一个只会鸣叫的“死魂灵”虫豸。从这个角度而言,肖鹰应该同属郑板桥一类的慧眼者,甘做“青藤门下走狗”就是要张扬艺术家的狂放不羁的性情,郑燮若不是汲取了这种精神,何来“乱石铺街”书法?何来的“少不疏,多不乱”的墨竹画?

我发现,与其选择的中国古代美学家进行深入研究一样,肖鹰所选择的书画戏曲评论对象都是那些极具个性特征的艺术家,徐渭、董其昌、汤显祖和袁宏道都是有个性的艺术家,当然,可惜的是肖鹰所痴迷的狂草大家张旭的艺术评论文章在美学卷里却是缺席的,其中自有说法。

在徐渭专章里,我以为肖鹰用“个体自性的徐渭美学思想”来概括是再准确不过的了,一个“情”字才是一切艺术的滥觞和个性的体现,无“情”者就不配做艺术家和艺术批评家,这就是艺术的“自然”法则!徐渭敢于以“自然”为旗,在致季本一文中反驳其老师,认为“造次颠沛都在自然之中”,我以为肖兄在这里如果改两字就更能够凸显徐渭这一类艺术家的特点,那就是将“颠沛”改为“癫狂”,古往今来许多艺术家生前“造次颠沛”不得意,却留下了生后千古名,就是“癫狂”个性所致,问题就在于许许多多的艺术家和批评家往往是选择了生前的名和利,放弃了“癫狂”就是放弃了王国维美学思想的核心素养“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主旨,也就是肖兄以为的“求本来真面目”艺术终极追求。同样,在董其昌的美学研究中,突出了山水画“隐逸”“自然”和“平淡”的三个审美元素,也正是“道法自然”中“人法地”的由来。同样,在汤显祖和袁宏道的美学研究中,“情”“性灵”和“闲适”三元素也正是自然放达美学情趣指向个性和自由艺术境界的皈依。汤显祖的“以存其真”就是建立在一个“情”字之上,否则成不了“奇士”。袁宏道美学思想的核心,也是方法论,就是立于“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否则一切艺术和批评都是行尸走肉的套路与模仿。

丁帆教授:肖鹰文章为何令我冷水浇背?

《肖鹰文集初编·美学卷/批评卷》,清华大学出版社,2019

在批评卷里,肖鹰针对当下的文化和文学的批评同样是有独特个性的,除了一只本能睁着的美学之眼以外,另一只是睁大了的批判个性的独(毒)眼。在这些充满着杂文笔法的文章中,“匕首与投枪”刀刀见血、枪枪中的,在舔血的刀刃上还不忘对倒地的敌手脸上吐上一口痰,这往往会带来许多不习惯刚勇批评者的种种诟病,于是,一个“癫狂”而极具个性的面目就出现在读者的眼前,这几近“狰狞的面目”让许多人避之不及,但我们的文坛就是缺少了这种狰狞的批判锋芒,才让那些非美学的东西横行霸道,尤其的对那些裹着糖衣的“可口可乐”式的消费文化中的精神可卡因的批判缺位,让文学艺术走向了堕落,倘若没有当头棒喝式的重击,我们的文学艺术就会在歌舞升平中被捧杀,倘使文坛多一点肖鹰式的批评家,其鹰隼的慧眼和对攻击目标稳准狠的打击,艺术将死的时代一定到来,显然,“肖评”起着的是净化文坛的作用,他力图使文艺和文化走向“自然”之境的通衢,虽然有些狰狞与凶猛,却是真诚的,就像他在《沉溺与消费时代的文学批评》一文中所言:“我虔诚地相信,心灵不会被任何物化现实窒息。”

在毫不留情地对文坛上的许许多多批评大咖、走红艺术家和著名作家的批判中,肖鹰往往采取的是指名道姓的批评,尽管有个别的批评文章的观点我并不是完全赞同的,尤其是其中还涉及到我的一些文坛朋友,但是,我赞许的是他的这种率真耿直的批评态度,唯此,我们的批评才有未来。

从电影界的张艺谋、冯小刚制造出来的各种各样的电影乱象,肖鹰直指“老炮儿”大片导演文化缺失的弊端——“拜物教美学”,这种理论的概括恰恰击中的是电影界的普遍现象,又如“文化粗野反叛”“影像现实主义”等所带来的双刃效果,尤其是其弊端的揭示,值得电影界和电影批评界的深刻反思。

对文学家大腕的贬多于褒,正是一个批评家应有的批评品质,从对王蒙到郭敬明的批评,表现出的是一种发自心底的真诚批判态度,虽然不是被所有人认同,但是,批评的真谛就在于不趋同时尚和不服从大多数,否则那种千篇一律的赞歌就是一种亵渎文学艺术的非本质批评,是毫无个性的非追求真理的套话。尤其是看到他一以贯之对韩寒的批评,虽然过于激烈,但是针对一种文学现象的批判,自有其独特的美学价值。

针对文化名人,尤其是那些红极大江南北的文化名人的批评,其决绝的价值立场更是令人惊叹,尤其是对于丹这样大众教母式的“小人”歪曲中国文化美学精髓的言行的抨击,代表的是学术界的良知。中国文化就是在这样的歪嘴尼姑口中产生了变异,让肖鹰们愤懑无比,但是又有几个学者能够袒露直陈呢?

当然,所有这些都与肖鹰的秉承魏晋风度的个性有关。终于,我在批评卷的《张旭与酒》里看到作者的真面目了,这本是肖鹰对其崇拜的草圣“逸轨”“癫狂”书法的礼赞,这种自然天成的书法被肖鹰说成了“书酒”式的狂草,应该是张旭书法的点睛之笔,也是其性格使然的美学风格,更是艺术个性滥觞的揭示。换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是肖鹰批评的个性所在,用欧阳修主撰《新唐书》中《张旭传》的话即是:“旭,苏州吴人。嗜酒,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笔,或以头濡墨而书,既醒自视,以为神,不可复得也。世呼张颠。”酒后吐真言、写真字,那是自然之造化,王羲之又何尝不是这样写成了《兰亭序》。我只知道肖鹰和我一样是个酒徒,但并不知道他酒后著文否?

我希望逐渐老去的我们,还能够在文章中多保留一点自然和真性情,即便“癫狂”也无妨,以免被这个物化了的世界拖入了不说真话的泥潭之中。

丁帆教授:肖鹰文章为何令我冷水浇背?

《中华读书报·家园版》,2019年8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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