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邦達:鑑賞書畫首先要懂藝術標準,好作品藝術水平高

徐邦達:鑑賞書畫首先要懂藝術標準,好作品藝術水平高

徐邦達給學生上鑑定課

徐邦達先生談書畫鑑定(之一)

徐邦達口述 薛永年記錄整理


古代傳世繪畫的「鑑」、「考」


書畫鑑別解決作品的時代、作者問題,看來容易,但解決要綜而觀之。這對文物博物館工作、出版工作都非常重要。頭一步做不好,底下便出漏子。


中國古代繪畫傳世作品越往後越多,南宋以後易於識別,以前不易識別,東西愈多,愈易識別。東西很多,不僅可識別出時代、作者,還可識別出是某人某個時期的作品。

早期作品主要解決斷代問題、不是真偽問題。

古畫多無款,不知作者。解決時代,是分別是非,不是辨別真偽。宋以後,畫上多題名,題為「沈周」,要看是否真是沈周,這是辨真偽。

斷代可從畫本身解決,叫「鑑」,也可找旁證,叫「考」。

鑑看形、構圖、用筆、用墨、用色,紙絹之色也可包括在內。看畫本身,也包括題款,紙絹的氣色。

旁證包括別人題跋、同時人的題跋、後人的題跋,收藏印、鑑藏印,質地,文字記載,著錄書籍。元以後著重畫本身,愈早愈要靠旁證,因看本身難,只有一件兩件孤本在,無法比較,要看旁證。

看本身(「鑑」),先要懂藝術標準,好作品藝術水平高。腦子裡沒標準,便很難判斷。古畫時代不同,作風不同,不同派別有不同好處,全要懂。每人的好處,每個人不同時期的好處,都要懂。要多看東西,從實物中熟悉瞭解。

構圖可以模仿,不易解決「鑑」的問題,用筆則最容易流露本人特點,用筆是辨別真偽最重要方面,是學習時必須理解的。工筆畫個性流露少,寫意畫個性流露多。

畫家的一生,本人也有變化。王翬傳世作品很多,可分別早中晚,早年摹古,老 年沉著,死前枯老。

要懂得同,同中之異;異,異中之同。

用實物比較容易,用記憶比較困難。

難,促使人記憶力加強,條件好了,容易渙散。條件好了,還要像條件不好時 一樣。

工具不同,影響到效果。生熟紙不同,熟紙可多用水分,習慣於用幹筆的,在熟紙上也要多用些水分;善於用溼筆的,在生紙上也要幹一些。筆好壞,效果不同。

作者的情緒好壞,對畫也有影響。因情緒或條件沒畫好,但本領還表現得出來,這與沒有本領的人不一樣。

同中求異,異中求同。

題款的字也有變化,早、中、晚年不同,也因情緒、條件而變化,所以有款的畫,更給我們一個便利條件。寫字一筆是一筆,不可塗改,容易流露個性。元以後的畫流傳多,給我們更多有利條件。

宋元不大流行押圖章。圖章印色、質地、篆法、印泥,也輔助鑑別。

畫本身的問題,大概這幾方面。要把這幾方面全部熟悉、理解,聯繫起來,鑑別才容易準確。

把書本和實踐印證,實踐非常重要。

旁證(「考」),時代近的,通過本身解決容易,不須旁證。元以上,要靠證。


題跋,也可以假。題跋人同畫家關係,人事關係,會使題跋者對畫評價不準確。

如果題跋在邊上,可以是裱工移的,作假的可能就大。如果無騎縫章,就要考 慮。有畫真題假、畫假題真之別。

題跋本身也有真假,要憐書法,愈是大名家愈有一套。本領差的人,容易學像。本領大的人,個性流露多。本領大的人,早年往往因為經濟問題也做假畫,王石谷早年做假畫,晚年功力更深了。

鑑賞章,宋畫如有真的宋徽宗之章,可以斷定時代。也有收藏印比畫稍早的,是蓋在裝裱部分的白紙上,後來畫的。

質地問題,是最科學、最可靠的。紙是宋朝的,畫也可能是明朝的。舊絹不好畫,死靠質地是不成的,紙除了幾種特殊的之外,不易分時代。有的地區不同比時代不同更厲害,困難是沒記載。宋元雙絲,明清單絲,也不一定。

文獻問題,真假不光是看著錄書,歷史、地理都有關係。學問廣博的人,起作用就大。

避諱,宋畫遇宋皇帝之名便要缺一筆。作假的人,一般不會顧及太多。懂得愈多,鑑別愈有利。

據記載,南宋馬和之畫詩經,高宗趙構題,目前流傳並見於著錄者有十餘卷。要是高宗寫的,至多避諱到高宗前,可是既避了「構」(按高宗為趙構),也避了「慎」(按孝宗為趙眘),馬和之生卒不詳,如有可能題字是孝宗,但「慎」字(再以後為寧宗、理宗),則不可能。一畫可知非馬和之作。

考,不僅考真偽,也要考作者之技巧、方法。必須實事求是,有證據可靠才能下斷語。

有四個必要:

(一)懂得藝術水平標準,各種各樣的好處,特點。

(二)懂得書法,篆刻。書法更重要。

(三)多讀書,知識愈廣愈好。

(四)懂得各種法門,方法,人事關係,活知識。

還有四忌:

(一)忌門戶之見。畫畫的容易犯門戶之見。懂得乙、丙、丁,可以幫助解決 甲的問題。不能輕易放棄。

(二)忌臆斷無據。唐名書家孫過庭有《書譜》並《景福殿賦》。我們認為前 真後假。有人認為後真,他以為孫應有獨創,不守二王法,這是沒根據的臆想。

《書譜》是守二王法,而《書譜》本身也有獨創性。

首先要看水平。其次看到《景福殿賦》避了宋代「讓」、「構」之諱。

(三)忌抓一點。只管畫不成,要看其他方面有何漏洞,只看避諱也不成,一 定要全面地看。

(四)忌好即真、壞即假的看法。

頭腦冷靜,不著急,不要有先入之見。

要能承認過去的看錯。

時常矯正頭內水平,不過,亦不不及。

不要草率,多查,多對,越是老手,越要注意。

旁證等於「保人」,保人本身必須經過檢查。題跋可作旁證,我們首先要從題 跋之字是否真為某人之字入手。有些題跋是憑空造出的,造偽者往往水平不高,故此可能與文獻記載不符。也許題跋是真的,但作品是假的,這是因為題者認為是假的,但因所有者的要求不得不題為真。這種情況往往是詞句迷離,指涉含混。名人不一定都是鑑定家,但往往善書、能詩,亦往往題跋,這種題跋的作用只能用於斷代。弟子跋老師的畫,也可能老師的畫不是真的,冒襄認為一幅偽作是董其昌真跡,因為冒某不懂畫。不能只抓旁證,要綜而觀之,各方面都熟悉,都想到。

收藏印,說明某畫某藏過,某畫某見過,一般可解決斷代問題。因收藏水平不同,辨別真偽能力也不同。項子京收藏最富,有一定鑑賞水平,但也有假的。梁清標鑑別能力很強,所收藏的東西大多為珍品。

圖章也有真偽之分,規矩的易作偽,粗曠寫意一些的較難作偽,易於僵板。同時印泥也有不同,元以前用水印,用硃砂和蜜,不容易打準,以後用油印,油有好壞,天有冬夏,蓋出的效果也有乾溼、粗細的不同,但筆的輕重,地位不可易。一般每人只用一兩種印泥,比如項子京有兩種印泥,一種濃一些,一種淡一些。

有人有時講真話,有時不講真話。

故此,利用旁證時先要認識人,此人能力、行為等等。對文獻資料也不要全部相信。比如看著錄時先要了解這部著錄如 何,可信程度如何。不僅評論會有出入,傳記部分也有不同處,要辨真偽。

要多看多記,積累經驗,積累材料, 積累知識,綜合運用。

文獻記載中有「澄心堂紙」,說這種紙光滑,然真正印證起來就很難。紙絹新 舊,未必新即是真。南宋院畫絹不黑。

小的問題也是不能放過的,小地方解決大問題。

清畫不題名的少,元則有題與不題的,如果看某一個人題款的作品多了,不題款的也能辨出。

作假的六個方面:

(一)摹。先拷貝,再對臨。部位、筆墨容易像,工筆畫尤易抓住。古人摹沒有今天條件好。任仁發《二馬圖》亂真性達百分之九十九,寫意畫則難摹,容易摹死。

(二)臨。寫意臨容易自然,功夫不夠的不像,本事大的有自己風貌。

(三)仿。更易流露本人風貌。有款畫行筆不能摹,容易寫死。

(四)憑空臆造。書上記載一些大名頭的畫,大名人而作品不傳。有人鑽空子,無法比較。我們可以從以下幾方面看:

1.繪畫作品的時代風格;2.款字也有時代風格;3.紙的氣色,圖章氣味;4.從文獻記載上來看。外行不會畫得太怎樣,黃道周,大名人,書法好,但畫幾筆,只是文人畫,不太好。因此認識人,要認識他這個人及其水平,通過文獻認識。

作假的人還抓住作者早年一般不成熟,造這一階段的畫。

(五)改頭換面。把畫款挖掉,換成前代的或名人的,假畫配真款、真題跋,如只看字就會上當。有時題跋上有印,原作無,有時題跋真,印真,畫上印假。

有陳白陽《花卉》卷,畫後有詩。第一段簽名、蓋印,後面是畫,不太好。我們知道,陳無代筆,證明造假證據不足。但也有一疑問,是字在前。打開看,前後字大小一樣,才知道「道復」二字下「白陽山人」後另起了一行,因此造偽者截下,在「白陽山人」下作假印二。其間空紙一塊畫成了畫,巧妙得很。

(六)代筆。不是每個畫家都有代筆,往往是作者高年,地位高,弟子多,有代筆,也有朋友代的。有的是學生畫了,老師來改,看多了能解決。明董其昌、清王石谷代筆也不少,要靠對作者本人熟悉才能辨別。元人以上解決不了,明清看多了一些,故可以看出。

水平高的人沒畫好,失敗是局部。畫不好的人,成功是局部。

文徵明幾個學生畫得亂真。


顧愷之,六朝畫絕跡了,瞭解顧要靠唐宋摹本。今存國內者《洛神賦圖》兩本、《列女仁智圖》和《斫琴圖》。《洛神賦圖》有瀋陽本(按即遼寧省博物館藏本)、故宮本(按即故宮博物院藏本)。故宮本技術水平低,較真實。瀋陽本是南宋摹本。我們未見顧原跡,如何知道?是根據早期文獻記載描述當時的畫風,但符合記載畫風,也不一定就是顧愷之畫的。故宮本明人認為是宋摹顧愷之本,可能有據。題跋皆假,包括趙子昂書賦,畫上無宋代印。

東北一件(按即遼寧省博物館藏本)近乎臨,一定不是照原樣摹的。臨者水平很高,技巧接近南宋馬和之,用蘭葉描筆法,馬被稱「小吳生」。故宮一件用筆粗細一樣,寫洛神賦的字很像宋高宗寫的,或南宋初期學南宋高宗學得很好的人寫的,且避宋帝諱,不是二人書、畫,也是二人系統中的人書畫的,又該畫整幅絹新而破處多,南宋人周密在《雲煙過眼錄》中說南宋皇宮中作複製品打窟窿翻刻舊印。我認為這很有可能是馬和之畫高宗題的。

《列女仁智圖》氣息早,比《洛神賦圖》早,字體也比南宋早。這是摹本,摹時原作已不全,但有宋刻本,是全的。畫的不全,裱的又顛倒錯亂了,「漆室女」對面原應是「鄰婦」,現在是男的。紙未斷可見摹時是糊塗的,原作可能已裱錯,這是個死證據。開始題「顧愷之列女仁智圖」與寫篆字的是一個人。人的形象古式服裝不是晉的,唯女人頭上釵等與顧《女史箴圖》相似,可證明是摹的宋早期的本子,後有南宋人題,不是配的,也非大鑒賞家的,他雖說是真的,我們不能太相信。

《斫琴圖》,《石渠寶笈》著錄為宋,我們同意。《宣和畫譜》有著錄,宣和印翻刻,衣紋細,畫魏晉人。

(以上為第一次、 第二次授課內容。未完侍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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