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趙風骨」太行山!我的奶孃


「燕趙風骨」太行山!我的奶孃


僅以此文祭奠奶孃在天之靈


五十年後,我終於踏上了太行山這塊土地。這塊我記憶中從未見過的,如此陌生又如此親切的土地;這塊令我魂牽夢繞、與我生命息息相關的土地;這塊哺育過我、養育過我的土地。摸著一塊塊石板疊壘的殘牆斷壁;望著層層疊疊、連綿不斷的古屋舊跡;踏著彎彎曲曲、拾階而上的石板小道。我,思緒萬千······


在記憶裡,幼年的我像生活在童話裡的公主。夏天,一襲白色鑲花邊的輕曼紗裙。冬天,一身藍色帶披肩的水兵呢裙。扎頭的蝴蝶結一打一打地裝滿了五彩繽紛的衣櫃。牛奶麵包、瓜果梨桃,供給制時期,全蘇式的教育,令我的弟妹嫉羨不已。


從我懂事開始,粉紅色的記憶開始滲入了灰黃的色彩。那是從一張照片開始的。爸媽的舊像簿裡,有一張灰黃、破損的小照片。照片上坐著一位看起來三十歲左右的農婦,懷抱著一個褲襖臃腫、灰頭土臉土到家的小傻妞。媽說:那就是我和我的奶孃。


1947年,我誕生在太行山硝煙瀰漫的戰場。蔣介石撕毀了停戰協議,我軍開始全面反攻。爸爸當時是劉鄧司令部的軍政處長,媽媽帶領著一個戰地被服廠。他們無暇顧及馬背上嗷嗷待哺的我,便把我託付給太行山中一個叫石泊村的老鄉家。一匹瞎眼的白馬便是對哺育我的老鄉最豐厚的報答。


有爸爸的戰鬥日記可查:1947年6月3日軍委命令,我野戰軍主力六月底,突破黃河、挺進中原。6月6日,由水冶出發晚抵冶陶。女兒剛滿月,因飛機轟炸,我們太忙,故送老鄉家養。6月7日我得抓緊到石泊去看蓉蓉,帶去一小包鹽,約一斤糖。媽媽曾流著淚回憶這段:“爸爸看見你,皴得小臉蛋全是黑黑的裂口,小腳小手全是凍瘡,小屁股閹得一尿尿就哭。爸爸給你糖吃,你就嚇得大哭,沒見過糖又不知這大兵是誰。你爸爸那麼硬的漢子,都偷偷地抹眼淚。沒辦法,戰爭嘛。”我直愣愣地瞪著媽媽,像聽別人的故事一樣,竟沒掉一滴眼淚,心裡卻在彆扭:“爸媽怎麼那麼狠心?怎麼忍心把那麼小的我扔在那麼苦的窮山村,丟給別人去奶養?難道不怕我凍死、不怕我餓死?”


1947年下旬劉鄧大軍挺進大別山時,爸爸是十一軍參謀長,已打到了最前線,更顧不上遠在大後方的我。在“打過長江去,解放全中國!”的呼聲響遍三大戰場時,幸虧留守邯鄲的楊恬叔叔及時把我從老鄉家接回來,否則,“大軍南下、入了川、過了江,一路下去,就找不回來嘍。”這是楊叔叔的後話。據說,有好多孩子找不回來了!無情的兵荒馬亂的年代啊!依當時父母之言:“革命後代,是人民的子弟,誰養不一樣?”我一直不理解,既不養汝,何生汝?我有幾個朋友,有的七八歲,有的十六七歲才找回來。在他們眼裡,養父母才是親人,而親生父母不過是革命家而已。雙方費盡心機也找不回來那份親情。


真是這樣嗎?在我幼小的心裡,很早就打上了這樣的烙印:你是吃老鄉的奶活下來的,你的奶孃是太行老區的支前模範。永遠不要忘記,你有一個奶孃。這個奶孃在我幼小的記憶裡,就像童話故事裡小紅帽的姥姥。她是那麼熟悉、親切,卻又那麼虛幻、遙不可及。那是故事裡的人物,現實生活中從不曾出現過。


直到1989年,戎馬一生的爸爸退休了,辛勞一生的爸爸總算有時間完成他的宿願。他帶著媽媽和妹妹舊地重遊,沿著當年劉鄧大軍的足跡,訪遍了太行山、大別山。其中一個重要的行程便是尋訪我的奶孃。


當爸媽憑著依稀的記憶,找到石泊村頭那棵歪脖子樹時,許多鄉親都擁了上來。老人們記起了當年送白馬的老楊,好幾位老媽媽立刻爭前相認。是啊,劉鄧大軍託在這裡的孩子何止我一個?幸虧媽媽帶著那張照片,才找到村西頭奶孃家。一位瘦小的老人走出來,媽媽一把抓住她的手泣不成聲,淚水模糊的雙眼根本認不清那是誰。可那位老人卻叫道:“老姚!老楊!”便哽住了。四十多年了,她竟一下子認出了爸媽。等她看見了妹妹,便死死地抓住不放:“是蓉兒吧?是蓉兒,你可回來了!”這時老人才大哭起來。


當妹妹告訴我這一切時,已哭成了淚人兒。她一再囑咐我:“快去看看你的奶孃吧,她太想你了。”妹妹的話勾起我所有的情感,支離破碎的片斷頓時連成串。激動、感慨、幻想、好奇各種不相干的情愫混淆在一起,令我的心鼓起了翅膀。從此,虛幻的故事變得真實;從此,我的信和照片就像雪片一樣飛向太行山;從此,去看看我的奶孃也就成了我急不可待的心願。


今天,我終於站在了舊石屋前。當我在村支書的引導下,摸進那間黑洞洞的小石屋時,我終於看到了我的奶孃。小小的她傻傻地站著,並沒有撲過來,只是呆呆地張著那劇烈顫抖的唇。我不知道為什麼淚水不聽話地噴湧而出,雙腿軟軟地直想撲上去:“娘!我是蓉兒!”我緊緊地抱住了我的奶孃,那一刻童話中的公主已無影無蹤,只留下一個石泊村長大的小傻妞。奶孃那小小瘦弱的身板像打擺子一樣地顫抖著:“蓉兒,你可回來了!”奶孃終於號啕大哭,一切的一切都在這一刻釋懷了。我終於能抱抱這位英雄的母親,終於能對她說聲:“娘,謝謝您,我是您的女兒。”也終於能走進奶孃的心底,聽她講那過去的事情。


老媽媽拐著她的舊式小腳,帶我走過一個個我幼時蹣跚過的石板、門檻、小井。帶我見過幼時疼我、袒我的兄弟姐妹。夜晚,嫂子把冰涼的被窩捂得熱熱,讓我暖暖地聽奶孃的故事。那故事揭開了我心中多年的疑惑。


“一九四八年年頭,天特別冷。大雪下了好些天。剛過完年,楊部長捎來話,說部隊都開拔了,快把孩子送回去,晚了蓉兒就見不到爹孃了。全家人都捨不得,可我得聽隊伍上的。我背上你跑了二十里山路,沒找到人回來了。家裡人都說找不到就留下吧。不行,隊伍上的骨血不能丟!我又背上你,跑到隊伍上,找到了楊部長的勤務員。他講,交給我吧,再不留下就來不及了,


部隊已過了黃河,馬上要過長江了。我一聽,沒法子,只好給他了。可我這心裡呀,揪得慌,別提多難受了。過了幾天,實在熬不住,就又跑了二十里路去看你,可隊伍全開拔了,一個人也找不到。回來哭了好些天,心裡一勁兒罵自己。沒把孩子交到爹孃手裡,不放心哪。蓉兒,你在哪裡呀?找沒找到爹孃啊?這心病折磨了我四十年,直到看到你爹孃,我才放了心。現在又看到了你,我真的放心了。”


聽完奶孃的故事,我不禁緊緊地摟住她,心裡說不出是感激還是酸楚。腦海裡那裹著小腳、揹著孩子、奔波在冰天雪地裡、往返在二十里山路間,那瘦小的身影,就怎麼也抹不去了。


環視著黑洞洞的、只有巴掌大個小窗的石屋,咀嚼著沒有一丁點油的雞蛋“盛宴”,眼看著滿屋子太行人一如當年的穿戴。想起媽媽的話:石泊村同四十年前一樣,一點變化沒有。我不禁心悸:改革開放這麼多年,太行老區人民怎麼還這麼窮!當我詢問老媽媽的困難時,她卻一再說:兒女都有工作,生活非常好。當我留下錢,要她整修房屋時,她卻說:不缺錢,你不用擔心!我住石屋習慣了。


多麼純樸的老區人民,多麼高尚的老區品格。當年,太行老區為抗日、為解放戰場組織了浩浩蕩蕩的支前隊伍,獻出了無數好兒郎。他們用生命、用鮮血、用汗水、還有乳汁支援了革命、造就了勝利。但是,他們卻不求任何回報!


當我離開時,前街後巷,男女老少,差不多全村的人都來送行。我想,他們把我這哺育過的、隊伍上的孩子,當成了紅軍、當成了八路軍啦!我久久地站在村口,望著半山黑壓壓的人、望著每張風雕日灼的臉,“母親叫兒打東洋,妻子送郎上戰場”,《在太行山上》的旋律在我心頭回響!我不禁熱淚滾滾!就像當年支前一樣,核桃、木耳、花椒、柿子堆滿了我的車。那種盛情難卻,那種依依惜別,令我終身難忘!


可是我們記住他們多少呢?臨走時村長對我說:“石泊村哺育過十幾個孩子呢。你們能回來看看我們就很滿足了,我代表石泊人謝謝你們。”到現在我才理解了父母,並感激他們送我到石泊村,感激他們給我一個好奶孃。儘管只有短短的一年,卻讓我記住,我有太行山的血脈!讓我記住,我是太行山的兒女!讓我記住,永遠不要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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