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壓與拉攏並重:從遼東時局的角度一觀明初朝鮮表箋之禍的本質

在《中國大百科全書》中,“文字獄”一詞被定義為“

清朝時因文字犯禁或藉文字羅織罪名清除異己而設置的刑獄”。這也是大多數人對於文字獄的第一印象,然而實際上,早在明朝洪武年間,就有大臣因文字犯禁而獲罪的事件,這便是明初“表箋之禍”。

所謂的“表箋之禍”,自然與“表箋”有關,這種表箋,是臣子向皇帝所遞交的一種表達祝賀之意的文書。這類起源於漢代的文書,寫作皆有定式,不過一般來說,大臣們即使是因為失誤而冒犯龍顏,皇帝卻很少會因此而對其貶黜。但明代開國皇帝朱元璋卻是一個例外,洪武一朝,因為沒有注意“應合迴避兇惡字樣”等原因,屢屢有大臣獲罪於洪武帝,這些大臣多數被朱元璋戮殺,甚至有學者考證,明初涉及表箋一事的犯官中,僅翰林院一位張姓編修免於一死,《古穰雜錄》中稱“數年以來 ,才見容此一人而已”。可見表箋之禍的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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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與清代的文字獄不同,明代的表箋之禍,不僅在明朝內部肆虐,甚至影響到了周遭的藩國朝鮮,自洪武二十六年開始,一共發生了五起與表箋有關的外交衝突,這些衝突中,明朝具是以一種問責者的姿態對李朝開國之君李成桂大加指責,稱其“奈何不務深謀遠慮, 固建睦鄰之道。左右所用, 皆輕薄小人 , 雖稱儒士, 實剽竊古人肌膚之理 , 所以不能以德助王。”,這樣的斥責之言,已經可以算得上是直接的侮辱。這一系列事件,對中朝關係造成了巨大而深遠的影響。

在許多歷史文獻和資料中,人們經常將朱元璋對朝鮮大申表箋之禍的行為,看做其性情暴戾的一種表現,甚至因此稱之“專橫跋扈, 疑忌重重, 喜怒無常”。誠然,從明代建國之後的許多政策中,我們都能大致瞭解這位早年間歷經坎坷的君王,的確不是一位仁慈之君,但是,作為明代開國之君的朱元璋,能成就一番霸業,自然有其獨到之處,這樣的人物,在處理與朝鮮的關係時,又豈會僅憑一人之好惡隨意對屬國進行斥責甚至辱罵。那麼,這一系列事件的背後,究竟隱藏著什麼樣的原因呢?

朝鮮表箋之禍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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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朝表箋之禍的開始,起於洪武二十六年朝鮮謝更國號恩表事件。此時,朝鮮太祖李成桂“殺高麗四王”自立,在經歷了多次外交交涉後,依舊疑竇重重的明朝最終還是接受了這一現實,並承認李成桂對高麗的實際統治權。

因此,李成桂為了進一步加深與明朝的關係,並表示順服,主動準備交還前朝恭愍王之金印,並以此為契機對明朝準其更名為朝鮮一事進行謝恩(如今我們所知的朝鮮王朝之名,就是在此時確立下來的)。

國書的全文如下:

睿恩洋濊,聖訓丁寧,舉國與榮,撫躬知感。伏念幸遭昭代,權長荒陬,曾無補於絲毫,但佇瞻於天日。頃當賤介之返,特承宸命之加,示國名之當更,勑星馳而來報,臣與國人,不勝感激。竊惟昔在箕子之世,已有朝鮮之稱,茲用奏陳,敢幹聰聽,兪音卽降,異渥尤偏。旣戒之以牧民,又勸之以昌後,佩服無已,糜粉難酬。茲蓋伏遇端拱九重,明見萬里,諒臣乾乾若厲,憐臣斷斷無他,乃令小邦獲蒙新號。臣謹當之屛之翰,益虔職貢之供;載寢載興,恆切康寧之祝。

然而,朝鮮為此上的,卻被朱元璋所猜忌,認為表箋中“雜以侵侮之詞”,龍顏大怒之下,除了將原本僅負責送還金印的謝恩使李恬以“跪姿不正”為由幾乎杖斃以外,還手諭李成桂,威脅將“師至三韓”。而這樣的說辭甚至不是表面的恐嚇之語,自謝更國號恩表事件之後,明朝便“敕遼東都指揮使司謹守邊防”,並在中朝遼東邊境處“增置關隘、繕修邊防,發騎兵巡邏至鴨綠江而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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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之相對的,則是朝鮮君臣的反映。因為表箋之禍的爆發實在出乎意料,李成桂與朝臣們一方面以“卑辭謹事之”的態度,試圖通過外交手段平息明朝的憤怒,另一方面,也在表箋之禍爆發後,開始對本國軍制進行改革,準備“設邑置鎮,以治民事、以練士卒”,試圖通過這種變革強化朝鮮的軍事力量。而這種軍事方面的政策調整還體現在國都的選擇上,朝鮮君臣開始了對遷都漢陽(今朝鮮首爾)一事的討論,朝鮮似乎是在通過這種方式來減少明軍所帶來的軍事壓力。

表箋之禍與遼東局勢的關係

第一次表箋之禍,是中朝外交關係的重大轉折點,同樣也是中朝表箋之禍這一事件的縮影。在發生這種外交衝突之後,從表面上看,明朝似乎是在以軍事手段迫使朝鮮屈服,而朝鮮則“卑辭謹事”,以期明朝的原宥,但實際上,無論是朝鮮還是明朝,都在表箋之禍爆發之後開始了有意無意的軍事動員,這種動員態勢,其實正是朱元璋屢次掀起表箋之禍的根本原因。

明代,其實是古代中朝關係中最為穩固和和睦的時期,尤其是萬曆年間的朝鮮之役(即朝鮮所說的壬辰倭亂),明朝的迴護和支援更是使得朝鮮國主感激不已,即使到了清朝初年,朝鮮國王仍然會以此為由祭祀神宗皇帝,此類祭祀活動,被稱之為“大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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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即使是在壬辰倭亂前後,中朝之間因為彼此利益的牽涉不同,也會出現齟齬和矛盾。而明初這一段時間,中朝關係更是體現出前所未有的複雜性,這一時期的中朝關係,因為彼此間的利益矛盾,絕非之後史家用“事大字小”就可以輕易概括的。這些矛盾主要體現在遼東局勢上。

明朝和朝鮮建國時間僅僅相隔二十餘年,元朝之於明朝,高麗之於朝鮮,有著種種相似之處。在明朝與朝鮮剛剛建國之後,所要面對的是對前朝勢力範圍的繼承問題。而遼東則成了兩國利益牽絆最為激烈的地區。

元朝的東寧府,是囊括瞭如今平壤一帶的行政區劃,而雙城總管府,更是直接深入朝鮮咸鏡道地區。這兩片區域的劃分,是明初中朝之間最大的利益牽扯,不過,東寧府雖然曾經歸屬元朝,但隨著元麗關係的緩和,在大元建國的第二十七個年頭,元朝就已經放棄了對該片地區的管轄權,這在《高麗史》中葉有所記載“帝詔罷東寧府,復歸我西北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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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之下,雙城總管府雖然隨著元朝的覆滅而消失,但取而代之的是明朝所建立的鐵嶺衛,直接由遼東都司所統管。對於朱元璋來說,雙城總管府一地“舊既為元所統,今當屬於遼”。

此時李成桂尚未奪權,高麗國依舊存在,在這期間,明朝與高麗就雙城總管府的歸屬問題,曾經爆發了激烈的爭吵,出於實際利益的考慮,朱元璋最終放棄了對於這一地區的爭奪。轉而將鐵嶺衛設立在遼東半島境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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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卻帶來了新的問題:高麗親元派將雙城總管府地區的收復看作其政治資本,並以此為由進一步向明朝施壓,試圖染指遼東。事實上,自恭愍王被親元勢力所殺後,明麗兩朝就遼東一地曾經爆發過數次軍事對抗,就連之後嚮明朝稱臣的朝鮮國主李成桂,在身為高麗屬臣之時也曾直接攻佔明朝所建的遼城城寨。並告遼東軍民“凡遼河以東本國疆內之民,大小頭目官等速自來朝,共享爵祿。如有不庭,鑑在東京”。

事實上,即使是在朝鮮建國之後,朝鮮朝臣中也不乏冒出染指遼東的年頭,而一些士大夫也開始從文獻中為朝鮮的佔遼提供依據“”“本國與堯並立,周武王封箕子於朝鮮,而賜之履西至於遼河,世守疆域”。

而即使是較為客觀的中立派中,也有人將遼東視為朝鮮的龍興之地,稱“東北一道,本肇基之地也,畏威懷德久矣”。所謂的“畏威懷德”之說,可能也與李成桂本人有關,李成桂祖父李安曾是遼地軍閥,以武力割據一地,在元代遊走於高麗與元朝兩股勢力之間,平衡斡旋,最終接受高麗招安。

而與臉有著同等身世的遼東人仍有許多,這些遼東人中,有的於元末之際逃荒至高麗,有的則繼續在遼東掙扎求存,在高麗和朝鮮人看來,這些人和勢力,正是他們可以爭取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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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箋之禍背後的外交震懾

事實上,明太祖朱元璋並非對此一無所知。這從當時對於朝鮮第一次表箋之禍的記錄中也能看出端倪。在《明太祖實錄》中,編纂者就將朱元璋針對“謝更國號恩表”的爆發原因進行了總結,除了前文所說謝恩表“雜以侵侮之詞”外,最為重要的其實是朝鮮公然招募遼東流民以及“招誘女真部落”、“潛渡鴨綠江欲寇遼東”這三次事件。除此以外,朝鮮私下裡溝通遼王,也是誘使朱元璋暴然發難的重要誘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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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遼王的行為,朱元璋還曾經專門遣使責問,稱“朕觀高麗自古常與中國爭戰……使高麗出二十萬人以相驚,諸君何以應之”,至於以此為由阻止其修建王宮,其實也是對遼王的敲打之意。

而表箋之禍中,首當其衝的幾位使臣,但這些使臣中,卻少有因為表箋被殺的記載,即使是之前所說無端被誣以“跪姿不正”的謝恩使李恬,之所以被施以杖刑,其實最根本的原因是在朱元璋責問朝鮮失禮之時竟直言抗辯,這才招致禍事。而如果仔細研究表箋之禍中真正被殺的朝鮮大臣,則多是對攻遼、佔遼一事有著強烈渴望的強硬派,如

鄭摠、鄭道傳等人,雖然並未因為表箋之禍被直接殺死,但由於內部勢力的傾軋,卻死於以李芳遠為首的親明勢力的政變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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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與爆發在明朝國內的表箋之禍不同,朱元璋對朝鮮發起的三次表箋之禍,並不如之前想象中那般恣意妄為,即使是第三次表箋之禍中,聲稱為“康妃服喪”而拒絕穿洪武帝所賜衣物的鄭摠、金若恆、盧仁度三人,朱元璋對三人的處刑也合乎禮法。從這一點看,朱元璋在處理遼東與朝鮮局勢時,雖然方式大開大合,不免失之寬宥,卻依舊將事態控制到了較小的範圍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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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語

“事大以誠”與“與小以仁”,是如今對明代中朝關係最為確切的一種概括,然而事實上,率先在中國推廣這種宗藩秩序的明代開國皇帝朱元璋,雖然將這一體系稱為“天地之間,帝王酋長……天造地設,各不相犯”,但在實際的執行過程中,卻有著極為靈活的處置方式,在明初表箋之禍中,其看似酷烈無狀的行為,其背後隱藏著他基於時局的深刻考慮。

而明朝,也藉助於表箋之禍,最終在朝鮮半島確立了其宗主國的影響,並將原先活躍於朝鮮政局當中的激進派或驅逐或消滅,我們在隨後的歷史中,見到的那種“事大字小”的中朝關係,其實與這一舉動有著密切的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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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1、《明太祖實錄》

2、《明史紀事本末》

3、張士尊:《明代遼東邊疆研究》,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2 年版

4、張士尊:《明初中朝關係中出現的幾個問題》,《鞍山師範學院學報》,1997 年第 1 期

5、孫衛國:《論事大主義與朝鮮王朝對明關係》,《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 年第

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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