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經意間,我已經寫了三個古代藏族人(吐蕃人)政權的滅亡,分別是
吐蕃王朝、涼州溫末和青唐的唃廝囉政權。詳見文章《 》、《 》、《 》。
既然已經寫了三個,乾脆就作為一個小系列,把古格、拉達克、芒域貢塘等幾個小朝廷的滅亡都梳理一下。
古格王朝是西藏西部最璀璨的文化現象,其王統自公元950年左右初建,歷經中原王朝的五代、兩宋、蒙元、幾乎整個明朝,直到1635年(明崇禎八年)才亡於同宗兄弟拉達克之手。
在其王統綿延的600餘年裡,古格曾是西藏阿里地區的霸主、是藏傳佛教後弘期的棋手,以絢爛的壁畫和造像藝術,令人歎為觀止。
但這個輝煌的王國與吐蕃王朝一樣,崩潰的極其突然。
關於它的記憶,迅速消散在土林的千溝萬壑中,給我們留下了無數待解的謎團。
一、末代國王的性格缺陷
有人說“幸福的家庭都一樣,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但縱觀古代王朝的夕陽落日,卻能發現末代王者幾乎都有相同的特質——明顯的性格缺陷。
這些末代王者,要麼過度猜忌、要麼過度偏執、要麼過度狂妄。性格上的缺陷,導致其無法平衡各種利益訴求,終使社會矛盾集中爆發,國家結構陷於崩塌。
古格的末代國王扎西扎巴德也不例外,正是他在施政期間的一系列失誤,直接導致尚能維持的國家猝然而亡。
那他性格上有什麼樣的缺陷呢?
我們用一個國家聯姻的例子來說明!
說起來扎西扎巴德是個挺悲催的國王,他最心愛的王妃,在生下王子後得了重病。
國中官員想盡了一切辦法,對王妃進行治療,各地名醫紛至沓來、各地高僧問卜施法、各種神山聖湖祈福祝願,最終的結果是——
王妃瘋了!大臣們勸扎西扎巴德另娶王妃,並說:“我們都覺得,拉達克國王森格南傑的妹妹不錯,兩國同宗同源,過去曾世代通婚。這次再把因緣續上,也算親上加親!”
得到國王首肯後,大臣們開始在古格王都扎不讓和拉達克王都列城間來回奔走。
經過艱苦的斡旋,終於間這樁政治婚姻的所有細節一一敲定,期間大臣多次向扎西扎巴德彙報,都得到了肯定的答覆。
就這樣,古格大臣在託林寺高僧占卜確定的吉祥日子裡,帶著厚禮啟程去列城迎親,走完了全套複雜的婚禮流程,帶著拉達克的公主返回。
到此時,一切都在按照既定計劃實施,似乎這將成為兩國和睦友好的新契機。
但就在迎親隊伍,走到離王都札佈讓只有兩天路程時,扎西扎巴德突然變卦了,堅決要悔婚。
當時大臣們都快瘋了,圍著他苦苦哀求。
可扎西扎巴德也不知哪根筋搭錯了,油鹽不進,必須把公主“完璧歸趙”。
這下大臣們沒招了,這是兩國聯姻,也不能國王不要,咱換個新郎!
萬般無奈之下,只能將拉達克公主禮送歸國。這可真是“完璧歸趙”,啥事也沒幹。
事情鬧成這種結局,可把拉達克國王氣壞了。
他以“洗雪國恥”的名義召集軍隊,攻入古格境內,將古格軍隊好頓修理。
此事足以窺見扎西扎巴德的缺陷:
首先、他不能準確判斷,國家實力對比的格局;
其次、他行事草率,又過於執拗,聽不進大臣的勸諫。
要知道,當時拉達克強,古格弱的格局早已形成。作為弱勢的一方,本應與強者儘量搞好關係。
而他卻用近乎荒誕的方式,來處理政治婚姻,必然導致“國王不願為國家受委屈,那國家必然受委屈。”
二、政教權力的失衡
這場由悔婚引起的戰爭曠日持久,身為戰場的古格遭受了重大打擊,大量農田、牧場、礦山荒廢,本就孱弱的國力一削再削。
不過此時,即便森格南傑本人,也從沒想過乾脆一擊滅亡古格。公允的說,拉達克也確實不具備,一擊而亡古格的實力。
真正導致古格滅亡的,不是外患,而是內憂!
這種內憂最典型的表現,便是王權與教權間嚴重的失衡。
古格王朝的王統源於吐蕃王室,當吐蕃王朝崩潰後,王室後裔四散紛飛,在各地建立了一系列小政權。
其中,一個名叫吉德尼瑪袞的王子來到阿里,在當地豪門沒廬氏的擁立下,開創了古格王朝。
古格王室之所以大力弘揚佛教,有兩個非常深刻的需求:
其一、古格王室的外地人身份;
雖然王室成員極力宣揚,其吐蕃王族“天神後裔”的身份,並以此獲得了很多民眾的支持,但這並不足以抹去其“外來人”的身份標籤。
而隨著藏傳佛教後弘期的興起,吐蕃王室的身份被包裝成了“釋迦牟尼的後裔”,古格王室也進而成了“佛陀的本家”。
其二、消除本地豪門對王權的威脅。
如果沒有本地豪門沒廬氏的鼎力相助,吉德尼瑪袞根本談不上建都立業,能不能活下來都是個疑問。
古格王朝建立後,如何控制本地豪門的勢力,避免相權對王權的干擾,是擺在王室面前的一道難題。
為此,古格王室憑藉弘佛期間累積的巨大聲望,進行了西藏曆史上第一次政教合一的嘗試。
即國家的政權和教權,均由王室成員掌控,但分別控制在兄弟二人手中。
換言之,血親兄弟,一個為國王掌政權,另一個出家掌教權。
這種有分有合的制度設計,對西藏後續政權產生了巨大影響。薩迦政權、帕木竹巴政權的運行規則,都延續了古格的方式。
政教權力均由王室成員控制,確實避免了本地豪門對政權的影響。
但政權與教權之間,天生就存在不平衡性。對底層民眾來說,宗教無疑比政府更容易接受。
因為,任何政權的基礎都是威懾和畏懼,敢於挑戰政權的行為,都將被森嚴的律條打擊。
而宗教是以神秘主義為基礎的身份認同,一旦進入了宗教群體,民眾感受到的是溫暖。
因此,宗教在信眾心中的形象是敬畏,而不是畏懼!
古格作為藏傳佛教後弘期的起點,擁有濃厚的宗教基礎。到扎西扎巴德執政時,掌控教權的人分別是他的叔叔和弟弟。
作為格魯派在古格王國的代言人,扎西扎巴德的叔叔不但掌控者全國絕大多數寺院和僧人,還染指金礦的採礦權。
尤其當四世班禪大師造訪古格,並賜予叔叔尊號後,他的威望達到了令扎西扎巴德難以深受的程度。
據說,身為國王的扎西扎巴德曾想擴充王室衛隊,但招募一個多月後,只有寥寥十幾個人參加。而叔叔給一座新寺院開光後,短短數日就有一百五十多人報名出家。
政教權力的失衡,讓扎西扎巴德坐立不安。他認為有必要,對佛教加以抑制。
三、草率引入天主教
公元1624年8月(明熹宗天啟四年),天主教傳教士安東尼奧·德·安奪德,翻越喜馬拉雅山,從印度來到古格王都札佈讓。
在與安奪德見面後,扎西扎巴德認為天主教,可以成為抑制佛教勢力的工具。
而僅僅經過了25天的調查,安奪德便宣佈古格完全具備,成為天主教教區的條件。
在他看來,既然古格有濃厚的佛教氛圍,那佛教徒沒有任何理由,拒絕一個“更好”的信仰體系。
安多德傳教的信心似乎可以理解,但作為一個國王,扎西扎巴德對引入一個新信仰的決定,卻顯得極其草率。
要知道,西藏曆史上教權與王權間的博弈,幾乎從未停止。
即便強如松贊干布,在引入佛教用以平衡本教勢力時,都顯得小心翼翼。
一方面,他以尊重兩位公主個人信仰的理由,修建了大小昭寺。但同時,為平息本教徒的牴觸,他允許寺院建築使用本教的雕塑符號,並在圍牆上繪製本教壁畫。
隨後,終松贊干布一生,他從未參加任何一次佛教活動,也從未有進入昭寺祈福的記載。
他要做的,只是將佛教帶入西藏,然後耐心等待其發轉壯大,等它根深蒂固後,才是顯現效果之時。
一個不缺乏耐心,也不吝惜等待的政治家,才是成熟的政治家!
而當扎西扎巴德 將天主教引入古格時,他迫不及待的表示了傾向性,帶頭接受了傳教士贈送的十字架,並懸掛在胸前。
隨後,他又在王宮的山上,劃撥一塊土地用於修建天主教堂。
據安多德說:“這是城中最好的一塊土地,既靠近王宮,又禦寒,幾乎從早晚都能曬到太陽”。
為了清空這塊地,扎西扎巴德遷移土地上居民,修改了道路,甚至連老太后〔國王的奶奶)的住宅住宅也佔用了一部分。為了能夠讓用地更寬敞,國王還拆掉了自己的兩間住房。
1626年4月12日(復活節),在扎西扎巴德的主持下,西藏曆史上第一座天主教堂奠基,安多德將其命名為“聖母的希望”。
在教堂建築的過程中,建築所需的木料,是國王從很遠的地方運來的。工地的人工和食物都由國王供給。
尤其讓安多德感到欣喜的是,周邊民眾都來義務幫工,寺院的僧人還免費抗來了建築用的土磚。
他將這種舉動歸結為,民眾和佛教僧人對天主教的接受。
但其實,樂於助人只不過是西藏的傳統之一。
教堂完工後,它屋頂上巨大的包銅十字架,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安多德難掩心中喜悅的說道:“十字架安放得如此之高,似乎它正準備獲得整個王國。”
可天主教在古格的傳播進度,根本不是安多德幻想中的樣子。
雖然民眾好奇的圍繞在教堂周圍,並非常喜歡教士們贈送的十字架等“聖物”,但到公元1627年11月10日,“已行洗禮的人很少,只有12人”。
截止到古格王朝滅亡,算上以扎西扎巴德為首的王室成員,加入天主教的信眾也只有區區100人。而僅王都地區寺院裡的僧人,就有五、六千人之多。
扎西扎巴德引入天主教平衡佛教的想法,根本就是建在沙堆上的城堡。
四、圖窮匕見的古格滅佛
教眾傳播的不順利,安多德採取了各種方式,大庭廣眾下詆譭佛教思想。他以現代醫學為基礎,打擊藏醫和佛教理論,以看他們出醜為樂。
受到了刺激的佛教勢力,用一種保護性的措施應對。
他們在古格國內大肆年輕僧人,這種具有破壞性的自保措施,反過來又觸痛了國王最敏感的神經,古格國內本就不平衡的政教權利天平,愈發傾斜。
當古格佛教勢力,為避免國王過度受傳教士影響,而想讓扎西扎巴德進行一段時間靜修時。
安多德直截了當的將其歸為陰謀,“是魔鬼通過喇嘛為國王設下的陷阱”。
就在這種你來我往、互相威脅的氛圍中,扎西扎巴德做出了他人生裡最重要的一個決定——發動滅佛。
國王的軍隊迅速包圍了王叔和王弟的莊園,不容分說直接破門而入,將莊園洗劫一空,同時剝奪了莊園徵收賦稅的權利。
王叔和王弟集合整個格魯派勢力向國王攤牌,要他在天主教和佛教之間做個了斷。要麼驅逐天主教,要麼全體佛教徒將抵制國王的施政。
但他們得到回答是,國王滅佛範圍的不斷擴大。
這場發起於1627年春天的滅佛運動,一開始打擊目標僅針對格魯派的勢力。
扎西扎巴德以國家軍隊的動員能力,打了格魯派一個措手不及。大量歸屬於格魯派的寺院被包圍,士兵們強迫僧侶脫下僧袍,還俗為平民,隸屬於寺廟的屬民都收歸國王治下,命令他們向國王交稅。
身處高階的僧伽,被勒令交出僕役和財產,步行去指定的洞窟裡苦修。同時,在修行洞窟周圍佈置軍隊,監視僧人的行動。
但不久後,古格的滅佛運動愈演愈烈,其他佛教派別的寺院也被殃及。
要知道,西藏曆史上多次發生過滅佛(滅本)的事件,但每次都沒有收到良好的效果。
這是因為,存在本身就能證明其合理性。
佛教能綿延千年而不消亡,自然有其存在的基礎。
古格滅佛行動的初期,效果非常顯著,這讓安多德欣喜若狂。
他在信中向教區彙報說:“國王把軍官派往各地,先剝掉僧人們的法衣,然後用世俗者取代他們的地方權力。他對幾乎所有的尊巴(出家人)都採取了這一措施,致使這個土地上的五、六千名尊巴減少到今天的不足100人。他強迫這些人終止宗教事業,讓他們娶妻成家,淪為世俗百姓。……我們寄希望於上帝的恩寵,希望在幾個月內,就能把他們的權力降到最低限度。”
由此可見,安多德認為天主教一定會在國王的協助下,擊敗佛教的傳承,並取而代之。
可惜,安多德和扎西扎巴德都沒有看到一點,佛教勢力的反擊正如涓涓細流,綿綿而來。
在偏遠地區的洞窟裡,佛教徒們正在不斷聯絡同情的力量,甚至在門口看守的士兵,也是他們的同情者。
五、引狼入室的最後一擊
扎西扎巴德的滅佛運動一直持續了三年,通過世俗的暴力手段,似乎佛教信仰在古格已經奄奄一息,只有那些邊緣地帶的洞窟中還殘存著禮佛的梵唱。
不過,扎西扎巴德和安多德高興得早了點,佛教在古格王朝綿延數百年的時間裡,其血脈早已滲透進古格的所有領域,甚至浸漬了每一個古格屬民的靈魂。
以暴力手段突擊式的滅佛,確實能夠斬草,但卻很難除根。
1630年,扎西扎巴德得了一場重病。於是,謠言便開始有意識的傳播開來。
這些謠言說,國王是重病是因為他毀佛改信異教,導致佛祖憤怒降罪於古格。如果國王不幡然悔悟,整個古格都要受到牽連。
在謠言流行的同時,各地不斷開始有小規模的暴亂髮生,軍隊中的佛教同情者也開始運作,漸漸各地的暴亂彙集成了叛亂和軍隊譁變。
叛亂者中夾雜著大量的僧侶,傳教士在信件中這樣描述:“數千名喇嘛脫下僧服,從軍參戰,魔鬼直接參加了對國王的打擊”。
這時,國王的弟弟想出了一個瘋狂而愚蠢的計策。
他派人向拉達克國王救助,要求拉達克派兵協助推翻國王的統治。
拉達克國王森格南傑得到消息後,倉促中只帶了少量軍隊便進入了古格。
傳教士在事後的信函中對此描述為,“拉達克國王在侵略西藏(古格)時,只帶了少量部隊,鑑於古格王已被叛軍四面圍困,拉達克的軍隊確信,古格王不敢以不成比例的少量兵力迎戰”。
但拉達克軍隊的到來,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那些支持國王的軍隊,多年以來吃盡了拉達克軍隊的苦頭,見到拉達克軍隊後一鬨而散,森格南傑很順利的便包圍了古格王宮。
不過,王宮的守衛藉助札佈讓險要的地形和完備的防禦設施,打退了拉達克人無數次的進攻,給了古格王朝一個最後的翻盤機會。
但在王都血戰的幾個月裡,扎西扎巴德每天都站在山頂遙望。可他沒有看到一兵一卒前來援救,而周邊幾個駐軍城堡,作為古格王都的衛星城,只有短短几十公里的距離。
此時,他心裡已經清楚,自己被國內各勢力集團聯合拋棄了。
相比於扎西扎巴德內心的煎熬,山腳下森格南傑的日子也不好過。
古格漸漸進入了冬季,輕軍遠征的拉達克軍隊如不能取勝,將有全軍覆滅的危險。
此時,國王的弟弟再次出現,他和其他宗教領袖一起進入王宮,向扎西扎巴德保證,拉達克沒有滅亡古格的意思,只要古格王國像以前那樣獻出貢品,並且答應每年進貢,拉達克便會撤軍。
但當扎西扎巴德離開王宮,去拉達克營中談判時,立刻便遭到了劫持。這時才明白,真正想要他命的人,是他的親弟弟。
隨後,拉達克軍隊攻破古格王宮,扎西扎巴德及其子嗣,都被掠到列城,並囚禁至死。
引狼入室,又使了木馬計的古格宗教領袖,也沒得到好下場。拉達克軍隊將他們和國王一樣,都統統帶回列城囚禁,直到生命的盡頭。
古格王朝和吐蕃王朝滅亡的相似之處:
1、都來得非常突然;
2、都曾發生過滅佛運動;
3、王權與教權都存在嚴重矛盾。
由上述三點可知,吐蕃與古格滅亡,都是由國內矛盾激化至無可調解,而產生的遽然崩盤。
雖然,古格王朝表面上是亡於外患,但從根本上分析,國內勢力集團放棄了國王,才是亡國的原因。
而放棄國王的原因,又在於國內勢力不認為其有能力化解僵局,而寄希望藉助外國勢力,換一個國王上臺。
這種引狼入室的危險遊戲,不但換了王,也亡了國!
詳解歷史細節,釐清來龍去脈,視角不同的中國歷史!
本文系網易新聞·網易號家鄉特色簽約內容
閱讀更多 白髮布衣的藏地讀行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