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老劳模的新生活


小小说:老劳模的新生活

老吴用鼓捣了一辈子煤炭的大手,轻轻按了一下护眼台灯的开关,柔和的彩色光亮,立马从缤纷的网罩中生发出来。该起床了。在这个家里,老吴是一个没事儿干的人,他要等到儿子儿媳上班后才走出卧室。饭厅的桌子上摆着一碗牛奶,和两个鸡蛋,每天如此。吃过早餐,他就会想以后的漫长时间怎么打发,咳,人啊咋这样怪,以前忙的没有时间会抱怨,现在多的是时间仍然还会抱怨!

在采煤队,老吴从来没有碰到过如此的情况,更没有体会到有什么时间用不完的抱怨。那时,一天恨不能掰成两天,就像二十四小时只有七八个钟头一样,从来没有够用过。白班应该干什么,夜班应该干什么,甚至具体到某点某分应该干什么。时间的概念在煤矿既具体又模糊,是随着煤溜子的欢唱和矿车的轰鸣来体验的,分分秒秒实打实着,可如今呢,日子只能靠吃饭、睡觉、看电视、翻翻报纸来打发。哎,一个人没有了期盼、没有了激情,还谈什么……

一天到晚,老吴闲的真有点发慌。干脆,自己去找点事干,不行给小区看看自行车棚什么的,给不给钱事小,总比闲憋着强。一说,就遭到了儿子的坚决反对,儿媳的话比较委婉,她说,爸,您老辛苦了一辈子,做儿女的怎么能忍心再让您老受累,咱家不缺那点儿钱!他听到儿媳这样说,生怕儿媳误会。忙解释着,不是……却吭哧了半天也没有说清楚。可还是闲不住,他就时不时地担当起了楼道的卫生清扫义务,没有过几天,竟发现又错了。

一天,老吴如往常一样开始打扫楼道,却发现楼道早被打扫的干干净净,有人在他之前就动手了。第二天,他早早行动,可楼道里还是有人。谁,是儿媳戴着卫生帽正穿梭在楼道间忙碌着。看到他,儿媳笑了,说,爸,您起的挺早啊,不多睡会儿?他应着,心里却很慌乱,孩子是怕自己累着啊,可自己为什么就不想想孩子们的辛苦,原本儿媳还能再睡个把小时,是自己给他们找的麻烦啊。他懊丧地不知道说什么好,竟然有些痛恨自己了,这不是没有事找事吗。

哎,你算什么人吗?他在心中埋怨着,自己过去可是有胆有识的,以过硬的技术绝活,带出了一支响当当硬邦邦叫响全国的一流采煤队,几十年来就没有出过丁点问题,还在采煤单产上放过卫星呢,自己也被评为了全国劳动模范。那都是实实在在干出来的,是付出了多少酸甜苦辣浸泡出来的!他又想起把矿灯交到接任队长的手里时说的话,记住,我交给你的是生命、是责任!

一想到这些,老吴便热血沸腾、便感觉着有着使不完的劲儿。可也就是一瞬间,他又被拉回到现实,又感觉到了人生舞台的变幻莫测!哎,人生一台连轴戏,老了,该下场了。想到这里,他似乎有些坦然了,可细想想又觉得没有劲儿。

打开电脑,找个聊天的,快快就让人给踢了,说就你这么慢的打字水平,练好了再来。再找一个,没两句话就叫上视频,乖乖,我这尊容上了视频可别吓着人家。对此,老吴很有些忿忿然,自己年轻的时候经过的事不少,付出的辛苦流掉的汗水比谁都多,可却连什么电脑、智能手机的边也没有摸过,现在想玩玩吧,竟不知道怎样才能进入到微信群。哎,拉倒吧,干脆关机还省电。

泡杯茶,抽支烟。老吴坐在沙发上随手翻动着儿媳带回的报纸,在报纸下角不显眼的位置,看到了一则讣告,咦,怎么这位逝者的名字好像有些熟。他忙戴上花镜仔细去看,哎,果然是,想想这位领导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啊,怎么说走就走了。逝者是矿务局的一位老领导,当年可是有作为风光着哩,采煤队没少来过,老吴的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就是这位领导颁发的。

人生无常啊!他又想起了老伴儿,那个跟了他大半辈子的苦命女人,在该享福时却生了一场大病离他而去。那是在刚他退休后,也是儿子来电话想让老两口去市里住几天之前的事,挺高兴的,可老伴儿却突然病倒了,叫来救护车没拉倒医院就咽了气。哎,老伴儿这回真的走了,再想找个出气发脾气的地方也没有人听了。他心里很愧疚,觉得对不住老伴儿,也悲凉地感到,离开了这个没有文化的女人,自己的人生道路也走不远了。后来,在市政府工作的儿子儿媳,便如挟持般地把他接到了市里。

老吴向市区繁华的街道走去。外面的空气很清新,蓝天白云相互映衬着,点缀出喧闹中的惬意。五彩缤纷商厦大楼、琳琅满目的橱窗,和披红戴花的迎宾小姐依然还是那般亮丽,他想走进去看看,可在旋转门前却停住了脚。记得去年,就是在这座大商厦里,儿子儿媳是外套衬衣就连过冬的衣服给他买了个全,花了不少钱。他倒不是心疼钱,自己棉的单的啥没有,衣服还放着好几套呢,你说,又让孩子们花钱干吗?从那以后,他就基本上不到大街上去了,儿子儿媳邀他,他也会找出种种借口推辞。

儿媳说,让老吴经常到公园去学学老年健身舞,即陶冶情操又锻炼身体。他去了,可公园却掩饰不住学不会健身舞的尴尬,还有,就是那些舞蹈着的老太太们轻蔑的眼神。所以,以后去的次数就显然少了许多。哎,咋就这么笨,伸胳膊伸腿都不会,让那些老太太瞧不起!此前,他也曾有过想再处一个老伴儿的念头,可看看儿子儿媳,再想想死去的妻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乌金市的发展太快了,一年一个样,真有些不认识了。记得,从部队转业来到这里时,才二十多岁啊!当时,他只用了十几分钟就转遍了这个小地方的角角落落,然后又被大卡车拉到了矿务局下属的煤矿,再后来就被分到煤矿下属的采煤队。以后,在开劳模会时,他也来过几回,可那时的样子能和现在相比吗?

30多年了,当年的那个又脏又乱、尘土飞扬,几乎一泡尿就能流到头的乌金小镇呢,还有那低矮的土房子,和一望无际光秃秃的戈壁滩呢?乌金,如今这个全国有名的煤城,在几代人的心血汗水中成长壮大了。对,应该先感觉一下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去那个小汽车站,找一找年轻时的印象。

打的。师傅,汽车站。两旁林立的高楼大厦穿梭般地向后倒退着,转过了几条街,汽车站就到了。小汽车站呢?老吴在大脑中定格着当年小汽车站的模样,想从眼前的高大建筑中找出头绪来。他观山景般地从一端走向另一端,心中生发出许多新的慨叹,忽然有了一种久违的冲动,竟大步流星地来到检票口,跟随着人群向前移动。

老师傅,您去哪儿,票呢?问话从大盖帽下粉红小口中发出。

是啊,我去哪里?老吴恍然大悟,忙对女服务员说,噢,我去老矿。

转身去窗口买了票,上车找个座位坐下。老吴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怎么鬼使神差地就上了车?咳,多大点儿事,就是回去看看工作过的矿井吗。

车上人很多,嘈杂声中,邻座的一帮乘客在议论着。他们说的几个地名有的竟还熟悉,分明就是在矿区附近嘛,可议论的内容又仿佛是去游玩。矿区有什么好玩的,荒坡野岭的,光秃秃连个毛都不长?老吴觉得挺可笑,现在的人就是闲得蛋疼,没事了花钱买票玩儿。不对,还说别人闲得蛋疼,自己这又是咋啦?呵呵,他咧嘴笑了。

当年那条乌烟瘴气的狭窄沙土路,已经变成了宽阔洁净的柏油双车道。老吴又回想起了当年坐在大卡车上、灰头土脸地和伙伴们互相嘲笑脸脏的情景。

映入眼帘的是路边迎风招展的树木,和远处郁郁葱葱的绿色。哪里还有当年土路的模样?个把小时后,他已跟随着人群下了车。对,先去采煤队。

那一片片低矮密集的矿区平房呢,那曾经朝夕相处弯弯曲曲通向矿井的小路呢,那被煤灰覆盖的沟沟坎坎呢……映入眼帘的是鸟语花香的景色,和园林般的建筑,老吴迷茫了,便凭着感觉凭着记忆,信步来到了当年的采空区。那时,地下的煤被挖走后,一处处采空区地面就逐渐开始塌陷,慢慢地就有了很大的深坑、宽宽的裂缝。矿区害怕出问题,就用铁丝网把一处处的塌陷区围了起来。当时,家长在教育孩子时总会说,记住,千万不要到采空塌陷区去玩。

老吴环视着左右,努力回忆着当年的情景。没错,脚下站的就是一处采空区,怎么几年后就变化得如此大呢?诺大的一片采空区,已然被整片的绿色海洋包围了起来。低洼的地方,是一处处的人工湖泊,在阳光下碧波荡漾,高坡之上呢,可见石阶曲折,并连接着古色古香幽静的亭台楼阁。在绿荫的遮映下,人们或漫步于亭台之间,或倘徉在旋转惊险园的刺激中,或垂钓在柳荫下湖泊旁,或休闲在轻音乐伴随的麻将声里……清风袭袭,蝶飞鸟鸣,真是个好去处。老吴诧异地打量着,不禁摇着头乐了,怪不得人们往这里跑,有世外桃源呀!

过去的一切,只能在大脑记忆的深处了。老吴想着,忽然,似乎听到有人在喊着什么。在叫谁?他停下脚步,发现那人已经来到面前。

老劳模,您怎么来了,可好啊!那人笑呵呵地握住他的双手,连声问着。

你是……老吴上下打量着这个五十多岁的汉子,在大脑中快速搜寻着。哎呀,你不是矿务局的毛工吗,你看我这眼神儿?交谈中,老吴又得知毛工现在已经是处长了,便也向毛处长讲了自己的情况。

老劳模,我可了解您在采煤队时的工作情况,那一手绝活可不能让它失传了啊!毛处长说,走,找个地方喝两盅,还有事求助于您呢!

毛处长,酒就不喝了,如果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毛处长,这里可是当年的采空区,怎么都改变了模样,竟成了休闲的去处,那矿区、采煤队呢……

呵,老劳模豪气不减当年,还是如此快人快语。毛处长告诉老吴,说老矿山的煤炭资源经过大量开采基本枯竭,您的采煤队已经在前几年到新建煤矿去采煤了。如今,在采空的老矿区兴办了新型工业化山水园林企业,也就是通过科技力量使采空的老矿区充实起来,并以山水园林的形式让它恢复生机和活力,再造乌金山水壮美。您看看,我们已经将老矿区的每一片都进行了全面规划和建设,可远远不止这一个坍塌区啊,那里,还有那里,都在改变啊!

是啊,一下车,我还以为走错地方了呢?哎,真没有想到,老矿区竟然变成了人们休闲旅游的好去处了!毛处长,听你这一讲我才明白,老喽,不顶用了,不顶用了。老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老劳模,您可不能这样说,可不能这样说。现在缺少的就是您这样既有事业心,又有号召力的劳模先进。老劳模,刚才我说有事要求助于您,那就冒昧了。

毛处长,跟我还客气,有话尽管说。

是这样。毛处长说,最近有一批井下作业的新工人正在搞集中培训,讲理论的老师很多,却很少有实践经验的技能型教员,从基层抽吧,一个萝卜一个坑不好办,再说,费了老大劲儿抽上来也不一定能用上,毕竟教学不同于实作。老劳模,我想来想去就想到了您。可打电话联系说您早已经退休了,嘿,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对,不会让您白干,有授课津贴。

看你说的,什么钱不钱的。老吴笑着说,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行。

那这事就板上钉钉了,您准备准备,我到时派车去接您。毛处长停顿了片刻又说,老劳模,您是一位老党员,要结合着工作性质把咱们煤矿工人的优良传统也讲一下。

放心吧我的处长,别的没有,井下如何安全采煤咱满肚子都是,艰苦创业优良传统那更是从头到脚一身的体会。

望着远去了还在摆手的毛处长,老吴心中的一股激情油然而生,转身就奔了汽车站。下了汽车,才感觉到肚子有点饿了。嗬嗬,应该喝两口庆贺庆贺。老吴找了个小酒馆,要了一瓶老窖,四个拼盘,便自斟自饮起来。时间过得很快,估摸该回家了,他便喊道,小姐,结帐结帐。一个小姑娘走过来,大爷,总共一百三十四元。咦,怎么摸遍了口袋也没有发现有钱?老吴急了,钱呢,钱呢?咳,还得麻烦你打个电话……

被儿子接回到家中,才发现钱包和手机都在桌子上呢,可买车票的钱又是怎么回事,搞得老吴自己都糊涂了。儿子儿媳嘻嘻地笑着。儿媳说,爸呀,您老下次出门吃饭尽管点好菜,不行,咱打包吗。儿子也在一旁帮腔,爸,不带钱可以,手机可得必须带上,多亏今天接了电话,不然,老爸就在派出所过夜喽!

想想自己的事,真的有些搞笑,可搞笑归搞笑,正经事还是应该告诉儿子儿媳啊。老吴琢磨着,便缓慢地将今天遇到毛处长的事说了。儿子儿媳听到后互相看了看,儿子便开了口,爸,您知道吗,您已经不是当年了,现在最重要的工作就是保养好身体!是的。爸,您老辛苦了一辈子,也该享享清福了。儿媳也说,什么培训不培训的,现在的年轻人不好管理,把您气个一差二错的,犯不上?爸,您不好意思回绝,我来告诉他,简单的很吗?

平时,小两口把自己伺候得像个婴儿,说话声大了都怕吓着,难得一片孝心啊!老吴深情地说,孩子,你们这都是为了我好,可你们能理解一个劳动了几十年的采煤工的心吗?孩子,爸不是犯贱,是心中丢不下煤矿啊!儿子儿媳听了这样的话,互相对视了片刻,然后又都笑了。儿媳说,那就依照爸的意思办,不过,您老要注意身体。

祖国突飞猛进的雄姿,是几代人的夙愿啊,我是幸运的,还能为她尽一份绵薄之力!这个夜晚,老吴翻来覆去想了很多很多……


(简介:穆学仁,男。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曾在人民日报、工人日报、民族文学、铁路文艺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八百余篇(首)。近年来,多次获得全国文学创作奖、文学征文一二三等奖,三十余篇作品被文集收编。2009年,被评为铁路“职工艺术家”荣誉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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