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歲，正是青春爛漫的時候，可是河北省景縣洚河流鎮的海霞卻突然失明。醫生說她腦子裡長了瘤子，手術有風險，家人選擇了用中藥保守治療。為了給海霞改善體質，媽媽變賣了家中所有能換錢的東西，給女兒買最好的牛肉。
擔心海霞為錢發愁，媽媽買來一沓質感像人民幣的紙，裁成百元鈔票的大小，捆成捆，騙女兒說家裡不缺錢。今天這篇文章，是以海霞母親自述的方式寫成的。
海霞
“俺不能拿孩子的命賭博，這個手術我不做了”
俺這人命不好，一輩子七災八難的，可是災難臨頭俺從沒怕過。就說俺二妮海霞的事吧，1994年5月28日，這一天俺一輩子也忘不了。整天歡蹦亂跳的海霞突然得了大病。她一個勁地喊頭疼，要嘔吐，看那陣勢有要死的份兒。這孩子咋突然就這樣啦？怎麼辦呀？稍一愣神，俺就鎮靜下來。朱河鄉醫院的朱大夫是這一帶的名醫，咱去找朱大夫。俺背起海霞一溜兒小跑到了朱河醫院。
可是這一回朱大夫不靈了。他仔細診斷之後，沒有和俺說話，卻是和他的助手兩個嘀咕了好一陣子，然後才跟俺說，你到滄州醫院做個CT吧，咱別把孩子給耽誤了。隨後又囑咐俺，CT挺貴的，多帶點錢啊！俺拉上她爹，背上孩子，走，咱奔滄州。
結果出來了，說是腦垂體深部腫瘤。俺把孩子推到她爹懷裡，跟著大夫進了另一間屋子，俺要問個究竟。俺手裡抓著一張皺巴巴的廢報紙，裡邊夾著50元錢，遞給大夫。大夫把錢從報紙裡抽出來，塞到俺衣兜裡。大夫說，孩子腦袋裡那個大瘤子，長在要命的地方，隨時都有生命危險。可是做手術又很難，那地方就是個馬六甲海峽，那瘤子就像海峽深部的礁石，孩子有可能會死在手術檯上。可是，你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死啊，不做這個手術你會後悔的。
大夫的話說到這份上，俺也沒話說了。大夫們為了搶時間，立即做手術前的準備工作。俺稍一冷靜，又來了主意。不行，俺不能拿孩子的命賭博。這個手術俺不做了。
海霞的病反覆了，看不見聽不見了
當天晚上，俺跟她爹合計，讓他帶上CT片子和病歷去北京、天津、上海、西安找那些大醫院，想著辦好兩件事，一件是確診，另一件是討方。俺帶著海霞再回去找朱大夫，俺估摸朱大失還留著一手，他小女兒得過腦瘤，人家沒開刀，就是靠中藥給治過來的。第二天一早，俺就返回朱河醫院，朱大夫開始有些猶豫，後來看俺那麼堅決，就收下這個病人。他說有言在先，我盡心給孩子治病，可是我不敢保證能治好。俺說俺把孩子交給你，最後落個什麼結果俺都不怨你。
朱大夫的中藥每次開五服，這一開就是兩年。煎藥時，俺按照朱大夫教的方法，每次都是煎五遍，把藥勁全熬出來。半月之後，朱大夫的中藥管用了，海霞的症狀逐步減輕，慢慢地穩定下來了。這時她爹也回到家，幾家大醫院的診斷和治療方法也沒什麼新鮮的，和滄州醫院大致相同，這更堅定了俺用中藥的決心。往後的日子，海霞的病一天一天地見好，俺心裡的希望也一天一天地增長。
沒想到海霞的病又反覆了，而且一天比一天加重，很快就臥床不起，眼睛也幾乎完全失明，耳朵也聽不見了。她爹一著急，自己的甲亢病也犯了，一百八十斤的大漢子，轉眼就瘦成九十斤，很快也臥床不起。她爺爺平時就病在床上，見家裡這個樣子，病也加重了。一家子三個病人在床上躺著，俺感覺這天一下子塌下來啦！
老天爺，你不是要毀了這一家子嗎？俺偏不讓你得逞，天塌下來俺一個人扛著！咱較量較量吧，說不定誰鬥過誰哩。俺憑著一股子氣，一天到晚跟瘋了一樣地幹活。原來一天煎一鍋中藥，現在煎三鍋。後來插空就煎藥，有時候一天煎十鍋八鍋，煎好的藥俺把它晾涼，裝進輸液用過的小瓶子，蓋上軟皮蓋，一拉溜排在南牆根下的陰涼地裡。做飯時把要吃的藥原瓶蒸到鍋裡，用起來怪方便的。伺候完病人，俺就下地，地裡的活一點兒不耽誤，不知哪來的力氣，俺一個人頂三個用。
為了讓海霞安心吃肉，媽媽用把紙裁成人民幣大小
苦日子熬長了也能熬出點希望。她爹的病逐漸好起來，能下地幹活了，也能幹他的加工活了，能幫我料理病人了，我渾身也增加了力量。又過一段，海霞又有明顯好轉，先是飯量猛長，一個人頂仨人吃，吃了就吐，抱著盆子吐個沒完，吐完還能吃，吃起來還是一頂仨。後來不吐了，飯量仍然那麼大，體質就漸漸好起來，有好長一段時間都很穩定。大夫們都說，海霞的危險期已經過去了，小命算是保住了，真是萬幸啊！
海霞增飯量那陣，我就變著法地給她調劑品種，加強營養，她愛吃牛肉丸子，我就買來最好的牛肉，一次給她汆二斤牛肉，她吃了一碗要第二碗，結果二斤全吃光了。海霞隨著飯量的增長 ，身子和手腳能動了。可是有一天，她在紙上寫，我再也不吃牛肉丸子了。我用手指在她背上寫字跟她說話，問她為什麼，她說吃傷了胃了。可是牛肉丸子端到她跟前，看樣子她又特別饞。
俺一再追問，海霞才說了實話，她說俺整天看病吃藥又吃牛肉，咱家哪來的那麼多錢買肉啊？俺馬上把話接上去（仍然是用手指寫在她背上），俺說你爹那加工活又訂了好幾個合同，一個月能頂仨月的，吃肉不成問題了。
到了第二天，俺把碼好的一百元一張的兩沓人民幣遞給海霞，在她背上寫：“霞啊，你爹賺的錢你壓枕頭底下一點兒吧，這是兩萬塊，你吃一年牛肉也花不完。”海霞雙手攥著又挺括又光滑的新票子，臉上的愁雲都跑光啦！
俺心裡話：可憐的孩子啊，你眼睛看不見了，那不是錢啊，那是你娘特意跑到縣城買來的一種紙，比著百元的票子一張一張剪好，又一沓一沓打起來，自己閉上眼摸了多少遍，最後認定你無法分出真假，才決定用這假錢騙你的。娘這一輩從不會說假話，這實在是沒辦法呀。娘把咱家的騾子賣了，把那頭半大豬也賣了，能變錢的東西都變賣了……
母女在大田裡爬行，海霞能走路啦
牛肉丸子又繼續吃起來，海霞的體質又有新起色。可是又出了問題了。有一天海霞跟俺說，娘啊，俺整天就像掉到無底洞裡一樣，周圍全是黑乎乎的，無邊無沿的，怪害怕。海霞的話挑起我的一根神經。這幾天我一直在想，這孩子整天悶在家裡，眼睛什麼也看不到，耳朵什麼也聽不到，雙手什麼也摸不到，時間長了，這個世界不就把她給拋棄了嗎？
海霞的話讓俺馬上想出一些辦法。俺每天下地揹著她，讓她跟俺到莊稼地裡曬太陽、拔草，讓她回憶哪種草叫什麼名字，是什麼樣子；哪是玉米，哪是高粱，哪是豆子，哪是地瓜；現在是什麼節氣，什麼莊稼正在拔節，什麼莊稼正在抽穗……時間長了，海霞又恢復了那特別喜歡陽光和莊稼地的天性，心情好起來了，耳朵逐漸恢復了聽力，話也多起來了。
海霞的雙腿和雙手，從沒知覺到有知覺，從不會動到會動，從沒勁兒到有點兒勁，一點兒一點兒地恢復，但老是不能下地走路。海霞又焦躁起來。我看出她的情緒，就晝思夜想怎麼加快她的恢復。有一天我揹她到村西地裡，我幹活，讓她拔草。
過會兒我回頭看，發現她自己在剛春耕過的大田裡爬行。俺心裡忽然一亮，放下手裡的活計，跑過去和海霞並排爬起來。我輕輕哼著號子，孃兒倆從地南頭爬到地北頭，又從地北頭爬到地南頭。渴了，孃兒倆一塊兒喝幾口水，累了孃兒倆就歇一會兒，給海霞講一段紅軍當年爬雪山過草地的故事。太陽昇起來，太陽又落下去，今天來爬，明天再來爬，俺們一天比一天爬得快，一天比一天爬得時間長，一天比一天爬得遠。
海霞雙腿和雙手的勁兒一天比一天大起來。孃兒倆雙手指頭肚兒和手掌都磨薄了，滲出血來，雙腿的膝蓋也磨出血泡，十個腳趾的指甲都磨掉了，流出血絲……俺們堅持著，堅持著，咬著牙堅持著，忽然有一天，海霞自己蹲起來了，又有一天，海霞自己站起來了。海霞能走路了！俺拍著大腿叫起來，兩眼淌出熱淚。
海霞在書寫盲文
海霞學習了盲人按摩技術，還帶起徒弟
海霞能走路以後，身體各方面很快恢復。除了眼睛看不見以外，其他都像一個正常人了。這時候俺的心事又來了，她能吃能喝，能走能動，要是沒事幹，肯定要閒出病來。那年朱河集市的大街搞開發，俺東拼西湊在街南頭西邊買了一塊地，開了一個饅頭店。俺讓海霞給俺當幫手。
朱河逢一、六集，集市前一天下午，海霞給俺和麵，一百斤白麵要和進七十斤水，這一百七十斤面和出來，海霞不光不喊累，而且很興奮。每集的五天空裡，這半天是海霞最高興的時候。後來海霞學習了盲人按摩技術，開起了按摩診所，不僅能自食其力，還帶起了徒弟。而且，海霞和一個健全人結了婚，有了女兒。
■小編的話：如果有病，還是要聽專業醫生的話，充分信任他們，根據他們的判斷來做選擇。當然，不管做出哪種選擇都要自己去勇敢面對。
■文/改編自“魯迅文學獎河北獲獎作家書系”之《一個村莊與另一個村莊》（劉家科 著 花山文藝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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